《圣处女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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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处女的感情-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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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像个孩子似的!”——便想起了在舞场里的电梯里,她一见到我便倒在怀里哭出来的模样。那么地倚赖着我啊!    
    给她盖上了一层毯子,我用冷水洗了一个脸,把自家儿当作她的父亲,当作她的哥,跑去关了电灯,坐在沙发里,连衣服也没脱,睡了。做了一晚的梦:梦着坐飞机;梦着生了翅膀,坐在飞机上再往上飞去;梦见溜冰;来了,梦见自家儿从山顶上滑下来,嘶的一下子,便睡熟啦。后来又做起梦来,梦见一只蚊子飞到我鼻子里,痒得厉害,拿手指去捉,它又飞了出来,一放下手,它又飞进去啦,临了,我一张嘴,打了个喷嚏,睁开眼来,却见一只眼珠子狡黠地笑着。她蹲在我前面,手里拿了细纸条,头发还蓬乱着。    
    “坏东西!”擦了擦鼻子,打了个哈欠。    
    “你在这儿睡了一晚上吗?”    
    “床上不是给你睡去了吗?”    
    “衣服是你给我脱的吗?”    
    “我解了五十多颗扣子呢!”    
    “为什么不替我把短裤和Corset也脱了,给我换上睡衣呢?你瞧,不是很容易的吗?在这儿一解就行了。害我一晚上没睡舒服。”    
    “换了别人早就给你脱了。你看,我是在沙发上坐了一晚上的。”    
    “亲爱的!”忽然捧了我的脸,吻了一下,叫我把眼皮闭上,便又睡熟咧。再醒回来时便不见了她。    
    晚上回来,袋里的钥匙怎么也摸不到,便叫侍者开了门。房间里铺满了一地月光,窗纱是那么地皎洁,窗是一个静静的星空,床那儿黑得可爱。也不想开灯,换了睡衣,在黑儿里边抽了支烟,看得着月光移到床上去,照得半床青。走到床边,躺下了,一只手伸到里床去拉被,不料却触在一个人的身上,给吓得直跳起来,却给她把一只胳膊拉住了。黑儿里是一个窗纱那么皎洁的人体,没有Corset也没有短裤。    
    “今天没喝醉,在这儿等了好久了。”    
    “早上是你把我的钥匙拿去的吗?”    
    我又躺了下去,昨天的酒又从下部冒了起来。    
    三    
    吃了早饭,坐在窗前看报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一个女子声音的电话。“大概又是离婚案件吧?”——那么地想着拿了电话筒。    
    “袁律师公馆。”    
    “吓死我了,袁律师公馆!”    
    “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    
    我听出来了,是Craven “A”的清脆的,带着橙子香的声音。    
    “你吗?”    
    “为什么不来看我?”    
    “唔……我……”我真的有点儿忘了她了,因为近来刚接到了三件争遗产的大讼案,实在忙得不得了。    
    “别唔呀我的,马上就来!”    
    “在电话筒里给我个吻,我就来。”    
    电话筒里啧的一声儿,接着就是笑声,一面儿便断了;我再讲话时,那边儿已经没了人。    
    (啧啧啧啧啧)    
    这声音雷似的在我脑子里边哄闹着,我按着她写给我的地址,走到法租界很荒僻的一条马路上。找到五十八号,是一座法国式的小屋子,上去按了按铃。右边一排窗里的一扇,打开了,从绿窗帷里探出一颗脑袋来。    
    “咪……!”学着猫叫,冲着我喷了口烟。    
    我走到窗口,她却在绿窗帷后面消隐了。爬在窗外,我喊:“慧娴!”    
    “咪……!”她却亭亭地站在门口,穿着西服,圆领子给晨风吹了起来。    
    走到门口,她便拉着我的手,非常高兴地跳到里边客室里去。很简单的陈设,一张长沙发,两张软椅,一只圆桌,一个壁炉,一张小几,一只坐垫放在地上,一架无线电播音机,一只白猫躺在壁炉前的瓷砖上,热得伸着舌尖。从绿窗帷里漏出一丝太阳光来,照在橱钟的腿上。这是一个静寂的六月的早晨。我坐到软椅上:    
    “你好吗?快乐吗?”    
    她把坐垫拿过来,孩子似的坐在我脚下,抬着脑袋,鹦鹉似的说着话:“真是寂寞呢。又是夏天,那么长的夏天!你瞧,全出去了,我独自个儿在家里抽着烟。寂寞啊!我时常感到的。你也有那种感觉吗?一种彻骨的寂寞,海那样深大的,从脊椎那儿直透出来,不是眼泪或是叹息所能洗刷的,爱情友谊所能抚慰的——我怕它!我觉得自家儿是孤独地站在地球上面,我是被从社会切了开来的。那样的寂寞啊!我是老了吗?还只二十岁呢!为什么我会有那种孤独感,那种寂寞感?”    
    “所以你有了这许多Gigolo吗?”    
    “Gigolo?是的,我有许多。你瞧!”把桌子上的一本贴照簿拿给我,便跑着去啦。    
    打开那本厚厚的贴照簿,全是在阔领带上笑着的男子。我正在翻。她拿着只精致的小银箱,一杯鲜橘水,一盒糖跑来了:“你瞧,这小银箱里的东西。”银箱里是手帕和信札,在那褪色的绢上和陈旧的纸上有些血画的心,和血写的字。“这许多人!有的说,要是我再不爱他的话,他要自杀了,有的说预备做独身汉,有的预备憎恨着天下所有的女子……可是要自杀的到现在还健康地活着,到处跟人家说:‘那么Cheap的!值得为了她自杀吗?’预备做独身汉的却生了子女,预备做女性憎恨者的却在疯狂地追求着女性,一面却说:‘我从前爱错了,会去爱上了那么Cheap的一个女子!’男子全是有一张说谎的嘴的,他们倒知道轻视我!他们不是找不到女朋友的时候,不会来找我的。说我玩弄他们——他们是真的爱我不成?屁……那么的寂寞啊!只有揪着头发,默默地坐着,抽着烟。”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枕在我膝盖上,撅着嘴。    
    “好孩子,我还是爱着你呢!”抚着她的头发。    
    “我不信。”忽然回过脑袋来,跪在地上看着我,扯着我的领子:“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    
    她便竖直了身子,胳膊围着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拉下去:“真的吗?”把身子全挂在我的脖子上面,摇着我的肩膀:“可是真的吗?真的吗!”    
    轻轻地在她嘴上吻了一下:“真的!”    
    她一动不动地,紧紧地看着我的眼珠子。    
    “你不信吗?”    
    她放了手,忽然断了气似的,坍到我腿上,脊梁靠着我的膝盖:“我不信。他们说我Cheap!Cheap!他们说我Cheap!”青色的寂寞从她脸上浮过,不再做声了,像睡熟了似的。    
    她的腿伸在前面,脚下的两只黑嘴白海鸥,默默的。    
    我懂得这颗寂寞的心的。    
    《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从她嘴里,又像是从海鸥的嘴里漏了出来,叹息似的。    
    没有人怜惜她颊上的残红,    
    没有人为了她的叹息而叹息!    
    四    
    为了解决三件争遗产的大讼案,我忙了一个多礼拜,又到南京去了一次。去南京的时候,我在车站上打了个电话给她,想告诉她我回来后就去看她。不料打了五个电话,那边老说是姓夏,末了一个,我把她的电话号码说出来,问是不是这个号码。    
    “是的。是三八九二五。”    
    “是法租界姓余的吗?”    
    那边过了一会才说道:“是的,你找谁?”    
    “我找慧娴。对不起,烦你去请你们的小姐来听电话。”    
    “我们这儿没这么个人的。”便断了。    
    当时,我因为急着搭车,也没再打。从南京回来后,我在房间里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封信,是大前天寄出的邮戳,拆开来时,里边是一把钥匙,和一张很小的素笺。    
    黑猫:    
    我去了。我相信世上大概只有你一个人还会记着我吧!    
    Craven“A”        
    我坐下来,在桌上拿了支Craven“A”抽着,从烟雾里飘起了一个影子,一个疲倦的,寂寞的,半老的妇人的影子。    
    这是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    
    独自地开着;    
    抽完了烟,我便把那把钥匙放到一只藏纪念物的小匣子里边。我预备另外再配一把钥匙了。    
    一九三二年,二月,二日写。        
    (选自《公墓》,上海现代书局1933年6月初版)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夜总会里的五个人(1)

    一 五个从生活里跌下来的人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    
    金业交易所里边挤满了红着眼珠子的人。    
    标金的跌风,用一小时一百基罗米突①的速度吹着,把那些人吹成野兽,吹去了理性,吹去了神经。    
    胡均益满不在乎地笑。他说:    
    “怕什么呢?再过五分钟就转涨风了!”    
    过了五分钟,——    
    “六百两进关啦!”    
    交易所里又起了谣言:“东洋大地震!”    
    “八十七两!”    
    “三十二两!”    
    “七钱三!”    
    (一个穿毛葛袍子,嘴犄角儿咬着象牙烟嘴的中年人猛地晕倒了。)    
    标金的跌风加速地吹着。    
    再过五分钟,胡均益把上排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时候,八十万家产也叫标金的跌风吹破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一颗坚强的近代商人的心也碎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    
    郑萍坐在校园里的池旁。一对对的恋人从他前面走过去。他睁着眼看;他在等,等着林妮娜。    
    昨天晚上他送了支歌谱去,在底下注着:    
    如果你还允许我活下去的话,请你明天下午到校园里的池旁来。为了你,我是连头发也愁白了!    
    林妮娜并没把歌谱退回来——一晚上,郑萍的头发又变黑啦。    
    今天他吃了饭就在这儿等,一面等,一面想:    
    “把一个钟头分为六十分钟,一分钟分为六十秒,那种分法是不正确的。要不然,为什么我只等了一点半钟,就觉得胡髭又在长起来了呢?”    
    林妮娜来了,和那个长腿汪一同地。    
    “Hey,阿萍,等谁呀?”长腿汪装鬼脸。    
    林妮娜歪着脑袋不看他。    
    他哼着歌谱里的句子:    
    陌生人啊!    
    从前我叫你我的恋人,    
    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从前你说我是你的奴隶,    
    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林妮娜拉了长腿汪往外走,长腿汪回过脑袋来再向他装鬼脸。他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时候,郑萍的头发又白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郑萍的胡髭又从皮肉里边钻出来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    
    霞飞路,从欧洲移植过来的街道。    
    在浸透了金黄色的太阳光和铺满了阔树叶影子的街道上走着。在前面走着的一个年轻人忽然回过脑袋来看了她一眼,便和旁边的还有一个年轻人说起话来。    
    她连忙竖起耳朵来听:    
    年轻人甲——“五年前顶抖的黄黛茜吗!”    
    年轻人乙——“好眼福!生得真……阿门!”    
    年轻人甲——“可惜我们出世太晚了!阿门!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    
    猛地觉得有条蛇咬住了她的心,便横冲到对面的街道上去。一抬脑袋瞧见橱窗里自家儿的影子——青春是从自家儿身上飞到别人身上去了。    
    “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    
    便把上面的牙齿咬紧了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时候,心给那蛇吞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她又跑进买装饰品的法国铺子里去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    
    季洁的书房里。    
    书架上放满了各种版本的莎士比亚的HAMLET①,日译本,德译本,法译本,俄译本,西班牙译本……甚至于土耳其文的译本。    
    季洁坐在那儿抽烟,瞧着那烟往上腾,飘着,飘着。忽然他觉得全宇宙都化了烟往上腾——各种版本的HAMLET张着嘴跟他说起话来啦:    
    “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    
    季洁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    
    嘴唇碎了的时候,各种版本的HAMLET笑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他自家儿也变了烟往上腾了。    
    一九××年——星期六下午。    
    市政府。    
    一等书记缪宗旦忽然接到了市长的手书。    
    在这儿干了五年,市长换了不少,他却生了根似的,只会往上长,没降过一次级,可是也从没接到过市长的手书。    
    在这儿干了五年,每天用正楷写小字,坐沙发,喝清茶,看本埠增刊,从不迟到,从不早走,把一肚皮的野心,梦想,和罗曼史全扔了。    
    在这儿干了五年,从没接到过市长的手书,今儿忽然接到了市长的手书!便怀着抄写公文的那种谨慎心情拆了开来。谁知道呢?是封撤职书。    
    一会儿,地球的末日到啦!    
    他不相信:    
    “我做错了什么事呢?”    
    再看了两遍,撤职书还是撤职书。    
    他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嘴唇破了的时候,墨盒里的墨他不用再磨了。    
    嘴唇破了的时候,会计科主任把他的薪水送来了。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夜总会里的五个人(2)

    二 星期六晚上    
    厚玻璃的旋转门:停着的时候,像荷兰的风车;动着的时候,像水晶柱子。    
    五点到六点,全上海几十万辆的汽车从东部往西部冲锋。    
    可是办公处的旋转门像了风车,饭店的旋转门便像了水晶柱子。人在街头站住了,交通灯的红光潮在身上泛滥着,汽车从鼻子前擦过去。水晶柱子似的旋转门一停,人马上就鱼似的游进去。    
    星期六晚上的节目单是:    
    1.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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