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42-穿越时空二十年,对话王朔: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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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42-穿越时空二十年,对话王朔: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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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人民路上从北方移来很多人家,来上海搞一个厂。大嘴家也是其中的一家。大嘴妈妈是大学本科文凭,在厂里当工程师搞技术,凭这条件,好歹也得找个副厂长当丈夫吧。那年头,全国女人找老公,都奉行“五员大将”原则,即“身份党员,工资百元,职业海员,长得演员,身体运动员!”。大嘴的爸爸却是一条也不符合,祖上还好像是“地富反坏份子”,他本人更没有啥出息,是个搞食堂工作的,(尽管烧得一手好菜),当年妈妈真算是下嫁给他的。所以,爸爸一辈子都没有横过,说话细声细气的,他总会提前回家烧几个小菜放在桌上,并且大事小事都由老婆做主,家里的日子倒也过得十分平和。    
    大嘴转到人民路上的人民中学读初中,那时候他还在发育,脸上发了很多青春痘,但五官长得倒还挺端正的,缺陷就是嘴巴大了点,北方移来的小鬼都喊他李大嘴,这名字容易记,比他学名李红兵更形象,于是很快就叫开了,爸妈觉得不好,想收都收不住。    
    这一年,上海正悄悄发生着改变。    
    这一年也发生了件改变李大嘴一生的事情。    
    人民中学是前生不是人民的,而是教会的,所以它拥有一幢法式的老楼。红色的砖有些斑驳,如美丽的女子历尽风尘,顶上的突出部位还刻着“一九三二”几个字,到1984年整整五十二年没有维修了,你可以想像有多破旧。楼下的初二一班在上《白毛女》这一课,楼上初三一班的同学一跺脚,天花板上的石灰就如雪花一样飘零下来,初二一班的同学就齐声哼到:雪花那个飘嗷,嗷……    
    街上总有人不讲环保地用橡皮筋弹弓打鸟玩,乜斜了眼睛瞄准,嗖的一声,偶尔就会有小石头直直地飞进来。据说,上一届有位物理老师正在说抛物线原理的时候,一颗小石头飞着一道美丽的曲线进来,正中脑门,他应声当场倒地,同学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出教室的时候,他还喃喃道:同学们,FT=MV,速度V太快,太快。    
    崭新的28寸或者26寸的新款“凤凰”“永久”自行车在学校门口飞快地驶过,骑得人得意地吹着口哨或者哼着张行的爱情歌曲,最红的是《迟到》,“爱要真诚不能分享; 哦对你说声抱歉。”,那是大陆的第一个流行歌手。那些笨重的“凤凰”或者“永久”,总被骑得异常轻松,风一样驰过窗前,驰过街上的长舌主妇们的面前,驰过李大嘴的心,这和二十年后有人买了辆宝马或凯迪拉克从你面前驰过的感觉是一样的。    
    这所中学的教导主任被学生起绰号——“盖世太保”,因为他永远脸色铁青,即使风姿绰约的女教师穿着最新款式的花布连衣裙走他面前,他也宛如柳下惠一般无动于衷。他喜欢皱着眉头在走廊上来回巡视,让学生感觉他们好像不是在学校而是在集中营里。有学生阴损地总结说,自打他结婚后就没见他笑过。他还擅长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躲在教室后门窗外,碰到学生上课与年轻压不住阵脚的女老师捣乱,或者考试看手掌心之类的作弊等行为时,他会像阵风一样冲进来,一拍桌子,一声怒吼,搞得犯了规的学生如丧家之犬。最恐怖的还是有一次做眼保健操,当“为革命保护视力”的音乐起来时,所有的人都闭着眼用手在脸上瞎掐摆乱倒腾,只有大嘴没有做,他偷偷睁开眼到处看着玩,结果,非常惊恐的发现教室后窗一双眼睛正盯着他,黑黢黢的,异常严峻冰冷,正是“盖世太保”的,他马上闭上眼睛,狂揉一通,心怦怦乱跳。    
    盖世太保通常在周二下午给大家上思想教育课,他的一句口头禅是: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好像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暗示学习纪录得经常抓,天天抓。他还有一句经常念叨的口号是: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不是我辈怕考试,而是考试怕我辈!后来,有个同学的父亲知道了这口号,说这是文革口号改的,原句是“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他在念口号的时候,有两次很不凑巧,街上有几个中年妇女再用上海话大声街骂式聊天,还有两个喇叭裤党正拎着四个喇叭的录音机放着张行的歌招摇过市,“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他好像感到了污辱,伸出头去,蔑视向窗外白了一眼,小市民!小赤佬!    
    他穿着“的确良”的白衬衫,最上面的一个纽扣总是扣着。同学们打心眼里担心他吃饭会不会噎着。    
    期终考试来临之前,所有的同学们都在疯狂地“备战备荒”、“高筑墙,广积粮”,老师则在考试前对教室进行“坚壁清野”、“三光政策”。大嘴把铅笔削得很尖很尖,发挥地道战地雷战麻雀战的精神,拿出王羲之自创书法的劲头,学写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书法,他开创了在一块小小的白橡皮上狂抄二十多个英语单词的纪录,如revolution (革命),worker(工人) ,peasant(农民),soldier(士兵);他抄得最后一个词是fuck;大嘴的一个同学,爹是厂里木工车间的,他居然偷用父亲的木凿子在桌子上开了个小洞,洞下面放着一张抄满笔记的横纸条,每当考试考到关键的时候,他总是大声叹一口气,装着做不出来的样子,摇摇头,然后就趴在桌子上思考,其实眼睛在小洞里面狂看资料,过了不一会,就似乎来了灵感,爬起来一拍桌子,在考卷上奋笔疾书;女同学们也不含糊,发挥团队优势,考试前先分头抄写必考内容的纸头,提前叠成纸飞机放在抽屉里,考试时,某个同学故意先掉个铅笔盒吸引盖世太保类的监考老师注意,趁监考老师转过身去,其他人进行地对地、地对空纸飞机飞行。    
    法式教学楼的走廊上面用白色石灰水刷着一句响亮的口号:坚决抵制精神污染!五讲四美三热爱!那白字在水泥墙上分外触目惊心。    
    走廊的尽头是男厕所,那是丝毫没有五讲四美的地方。大嘴和同学们在小便池畔小便的时候,总是一边尿一边得仓皇四顾。因为,趁小便的人正忙着小便,恶作剧的同学会悄悄地靠过来,神不知鬼不觉,从他背后突然怪叫一声,猛提一下他脱下来的裤子,正在小便的同学顿时惊慌失措,一哆嗦,尿断断续续的,搞得满地都是。所以,在无人的小便池旁,独自方便的男同学总是很警惕,像老猎人一样,不时回头看一下后面,提防着恶作剧的人溜进来。    
    教学楼的外面有一个小得可怜的操场,边上摆着一个水泥的乒乓台,放了学,球技高超的李大嘴插着腰,悠然自得地和对面两个人对打,他忽长球忽短球,一个打两,两个人被打得东倒西歪的。有时候,大嘴还大吼一声电视剧《排球女将》中小鹿纯子的“晴天霹雳!”,把球重重地扣过去,由于水泥台面太硬,乒乓球一会儿就破了,但是,他们不管,照打。那时候《排球女将》是人们全部的生活,干啥事都和排球有关系,百分之九十的同学的人生理想都是成为一个排球运动员。排球太贵,同学们只好找乒乓球来解渴。碰到对家比较厉害,一个反手弧旋把球打回来,大嘴会再大吼了一声“流星赶月”,劈手把拍子冲球挥去,一次,正好打在乒乓板的边上,那个破球被打得飞得老高,直飞进紧挨着的一间教室里面,里面传出某个女生的一声怒骂。    
    大嘴和同学打完乒乓球,就一个人去滑扶梯玩。    
    这所教会学校唯一的特色是有一个从四楼一直通到一楼的木头的大旋转楼梯。他的课余很多时间都是在这个旋转楼梯上度过的。他身体靠在扶梯上,从四楼骑在旋转楼梯上悄无声息地滑下来,然后再咚咚地跑上去,再滑下来,这骑躺在楼梯上旋转而下,眼睛看着上方旋转的世界,感觉像飞一样,后来很多年后看了某部著名外国片子那个经典的船头飞翔的镜头,他一直觉得是抄袭自己的想法和感受。    
    那天,下午放学后,他正在骑旋转楼梯,一个叫大头的高年级同学突然叫住了他,“小嘴,你过来”,他很轻蔑地喊他,“来,小赤佬,给你看个东西!”    
    很多年后,大嘴回想起这一刻,这声叫唤,居然对他后来的人生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是从哪一刻起?人生开始充满各种不可预测的偶然。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第一部分第2章

    当时,大嘴受宠若惊,因为高年级的学生通常不愿意搭理低年级的,况且这个大头比大嘴要大很多,据说原来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毕业后好像一直没有工作,就总是在人民路上混着,只是还常常回到学校里面找人玩,于是,很多人都认识他。    
    大头俨然已经是个小青年了,头发披着,戴着蛤蟆镜,穿了一条喇叭裤,街上最时髦的那种“小阿飞”打扮,就差手里拎一个四个喇叭的录音机放着靡靡之音招摇过市了,大头还买不起,据说,买得起的哥们儿都晃着那破玩意上南京路去炫耀了。    
    大头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也不叫大头。    
    他叫侯建国。    
    在大嘴眼里,他总是人民路上的追风少年。    
    那年,人民电影院上映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一时间万人空巷,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让所有的人都对武功高超者佩服不已,全国兴起一阵习武热。弄堂里小孩你追我打,拳来腿去,并不时传出嗨!嗨!嗨!的大吼声。侯建国也是如痴如醉,他钻研了一番,又读了几份地摊的小报,知道武功高超者不爱用锤、枪或者其它怪里怪气的武器,大都使用棍子,而棍子中最厉害的是双节棍,堪称冷兵器时代最牛B的,双节棍舞得最好的是李小龙,因为别人是单手双节棍,他是双手双节棍,宛如左右互搏的周伯通,佩服啊佩服。    
    据说侯建国还写信到河南省某武术学校去邮购了一本双节棍教材,没多久,他收到一本发黄的油印小册子,《双节棍十八式》。他挑灯夜读,里面介绍双节棍软中带硬、柔中有刚,携带方便、近战威力无穷,直看得他连连点头。    
    他家小,他只好每天起个大早,在人民路人行道上自学双节棍。自学双节棍先得买个橡皮的练,否则一上来就用木头的或铁的练,会把自己打得鼻青眼肿的。    
    那时候,正好夏天,人们常常看到他在清晨的时候赤了膊,摆了弓步在人行道上,背景是路边围墙上用白色石灰刷的口号“争做四化有为青年!”“一定要实现四个现代化!”。通常他一招双手擎天,两腿岔开,双手高举橡皮的双节棍,紧接着冥思半天,可能是从大脑内存调取书本上的资料,突然,大吼一声,乌龙翻腾!身体往前一窜!棒子挥出去。紧接着又吼两句,苏秦背剑!或者白蛇吐信啥的,橡皮双节棍上下翻飞,当然,偶尔也会不巧在自己脑门上敲一下什么的,竟也浑然不觉。    
    好像有天清晨,侯建国在马路上使他最拿手的“白蛇吐信”,也就是一节棍举在上面,另一节棍荡在手臂下面(别人看不见),突然啪地一翻,下面一节棍像蛇信子一样吐出来,击倒对方,结果那次他击倒了一个倒痰盂罐的老太太,那老太痰盂罐撒手一丢,手捂着胸口满地打滚,臭水在街上横流。    
    他学会了双节棍,就在人民路上特横,前些年,他中考前,参加了一次人民路北方移民学生和上海本地学生打群架活动,他挥舞着双节棍冲锋陷阵,连连发威,结果,不知被谁从后面偷偷蒙了一棍子,当场倒地。众人大呼小叫地抬去医院缝了几针,好一阵子,才出来,但是头上顶了大包,远远看上去头好像大了一节,大伙从此改叫他大头。    
    眼前的追风少年大头,已经是追风小青年了。    
    他冲大嘴努努嘴,神秘兮兮地说,跟我来吧。大嘴发现他的眼睛很红很红,比兔子的眼睛还红,像兔子的眼睛害红眼病后又被狂揉了几下。他想问他的眼睛怎么了,他动了动嘴,没有问出口。    
    他跟着他来到学校楼顶的晒台,只有一些老的欧式建筑才会带一个这样的晒台。看门的老头把通往晒台的门锁掉了。一间教室的气窗还开着,两人本想来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翻过这气窗,结果不成功,只好连滚带爬地过去。    
    两个人终于站在晒台上。    
    晒台上有一些许久未扫的落叶。附近里弄房子的楼顶灰蒙蒙地一片。    
    大头说,给你看个东西。    
    大嘴一片茫然地看着他。    
    大头把衬衫从喇叭裤里扒拉出来,几张皱巴巴地信纸也跟着掉了出来。看来,他对这东西特别当心,贴着肉放。    
    他拣起来,这是上海第十七毛巾厂的信纸,上面用蓝墨水密密麻麻抄满了小字,那些字写得歪歪斜斜的,抄得人看来手上没力气,不过,一撇一划却很清楚,有些字明显沾了液体后有些化,于是又被描了几笔,还有写字写得太用力,把纸头都戳破了。他第一眼就就看到一句“阴毛在风中微微摆动”,再看下一句“曼娜的胴体在床上轻轻地颤动”,他的心马上就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有谁在心房旁装了一个扩音器一样,再通过四个大喇叭,咚咚地几乎要跳出来,他向晒台的四周张望了一下,似乎四面都是望着自己的眼睛,以及街上的人都能够听到自己的心房在剧烈地跳动。    
    大头突然拍了一下大嘴,更把大嘴唬了一跳。知道嘛?这就是《少女之心》,全中国,全上海,最禁最禁的禁书了,我抄了一晚,才抄了7页,你看我眼睛红的。想看嘛?别光淌口水啊。借你看了。    
    大嘴恭维地说,你的字倒写得不赖啊。正打算把这几张信纸往口袋里放,大头按住了他的手说,听人说你抄蝇头小字有一套,考试前能在一块橡皮上能抄鲁迅全集,是不是?所以,你看这个得有点代价,你得接着帮我再抄几套,我抄不动了,我好几晚都没合眼了。我想换点钱花。    
    大嘴呆呆地看着他,没说啥。    
    大头说,小子别外传!否则你就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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