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梦断关河- 第2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天福恨英夷狼心狗肺:先使鸦片流毒中华,赚取亿万白银,一旦被禁便兵刀相向,十足海盗 行径!天禄却说前任钦差太孟浪,轻启边衅,致使战火四起,百姓遭灾,不怪朝廷将他革职 。 
  听到这话,天福脸上不由得带了颜色,质问道:〃叫你这么说,林大人禁烟也禁错了?〃天 禄也不再嬉皮笑脸,认真地回答:〃禁烟自然不错,两年前琦侯爷在直隶总督任上,不到两 个月就查禁烟土二十万两,朝野震动,大得万岁爷嘉奖;可要跟夷人讲禁烟,一味蛮干,岂 不是大错?……〃 
  哥儿俩越争声音越高情绪越激动,后来竟都站起身来指手画脚。天寿这么一截,两人如梦方 醒,各自归位,略一打量四周,天福苦笑着摇摇头,天禄习惯地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 
  他们坐在广州城外一个码头边的茶楼上,七八成茶客,喝茶、吃点心、聊天、谈生意,堂倌 满头大汗托着木盘来往穿梭,大声用粤语吆喝着〃虾饺!糯米鸡!〃卖唱女子和着咿哑的胡琴用尖尖的声音唱着小调,吃的喝的和人体的汗臭,说笑唱闹和杯盘桌凳脚步响,乱糟糟的气 味和喧闹把天福天禄的争论全都淹没了,没有人注意他们。至于钦差大臣的变迁,千里之外 被英夷攻占的定海,好像也跟这里毫无关系。 
  天禄看看天福和天寿的表情,有意缓和气氛,说:〃琦侯爷也知道林大人是好官……〃 
  〃琦侯爷是琦侯爷,你是你,我只问你自己!〃天福不依不饶。 
  〃那还用说嘛!〃天禄嘻嘻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还像小时候那样眯成了一 条线,扳着手指头比画着,〃现如今的世道,十个官儿九个贪,一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清官 儿!既清廉又能干的,千里挑一;清廉能干又爱民的,万里挑一;清廉能干爱民又有文才的 ,十万个官儿里也未必能有一个……〃 
  〃林大人就清廉能干爱民又有文才!〃天福认真地说。 
  〃可这么个十万里挑一的好官,倒为了禁烟,招来夷人祸害,三百年太平天下毁于一旦,又 怎么说呢?定海百姓可是日夜在水火中,何人能解民倒悬?〃天禄不愧昆丑中的佼佼者,伶 牙俐齿,说得天福一时无语对答。天禄于是转向天寿: 
  〃师弟你说呢?〃 
  天寿低眉垂目,只不做声。他心里正别扭着。 
  他们师兄弟一起从小长大,感情原本不错,天福一向老成持重,大哥味儿十足,而天禄唱昆 丑,成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与天寿又年岁相近,两人处得更好一些。天寿挨打挨骂哭天抹泪,总是天禄去滑稽一番把小师弟逗笑;天寿遇到什么难处,特别是唱昆旦时常碰到的看客 纠缠,也总是小师兄首先挺身而出,干涉解围。那次唱宫戏,打亲王手里救下小师弟,更 是天寿一辈子忘不了的恩德。当年二人一同偷跑去澳门,回来受罚挨打,哥儿俩都自担责任 互相保护,很义气;而澳门之行长久地成为只属于他们俩的共同秘密,也使他俩比跟别人更 近一层。即使两年前他一怒之下出走远行,天寿也能谅解,实在是父亲太不成器,况且是父 亲赶小师兄走的,还要杀他,他不走也不行。 
  因此,那天在胡家花园骤然见到久别的天禄,天寿惊喜万分,一反常态地大喊大笑又捶又打 。可天禄的反应也一反常态,他只是矜持地微笑着,像大人对孩子,像高僧对信徒,甚至像做官的对他治下的子民那样,居高临下地摸了摸天寿的头顶,说:〃两年不见,天寿也没长 个儿嘛!〃天寿立刻觉得受了冷落,真想回他一句:〃你不是也没长个儿嘛!〃但他没出声, 只红了红脸,后退了两步,心里疑惑着,跟最要好的小师兄拉开了距离。 
  这两天天禄很忙,好不容易才抽出空闲来这里一聚。看他长衫马褂,挺胸扬头,慢条斯理, 满嘴官话,干吗那么神气活现?不就是给新来的钦差琦侯爷当差,无非跑跑腿儿送送信、端个茶递个水儿的,有什么大不了!大师兄还在林大人手下当着抄写书吏呢,也没兴头成这样! 跟身材修长、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大师兄一比,他显得那么矮小那么黑,脸又方下巴又翘 ,更像一把大铁锹了! 
  那日一见他竟跟鲍鹏那家伙在一起,天寿就满肚子疑惑,直对着脸逼问他。他慌慌张张地反 复解说,说他是在山东搭班唱戏时碰到鲍鹏的,他乡遇故交,总比别人情厚些。所以,后来鲍鹏因通夷语知夷务被琦侯爷聘为亲随通事的时候,也就引荐他去琦侯爷处当差。他为了回 广州探望师兄弟,还省了盘缠,也就顺水推舟一道南下了。可为什么这两天一问起他跟鲍鹏 他乡巧遇的来龙去脉,他就支支吾吾地瞎打岔呢?那鲍鹏原是英夷大鸦片商颠地的娈童,他 知道得清清楚楚,难道他也违背祖训暗地里卖身当了像姑?那也太下作了嘛!……再说朝廷 的战呀和呀的,与我们这些下九流的优伶仆役有什么相干,他犯得上对自家兄弟这么变脸变 色吗?   
  《梦断关河》四(2)   
  天寿于是耷拉着脸说:〃净讲这些有什么意思!……都不认得这地方了?二师兄肯定早就忘 记了!〃 
  天禄一愣,看看天福,天福又疑惑地看看天寿说,这茶楼有什么古怪吗? 
  天寿极其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都忘了?……这不是两年前咱们分手的地方?我和大师兄 悄悄来这儿给二师兄送行。那会子难舍难分,千叮咛万嘱咐,总算团圆了,见面又争啊吵的 ,真没劲!〃 
  天福天禄互相看一眼,天福又笑又叹,说:〃可不是吗,真糊涂了!〃 
  天禄环顾四周,笑道:〃两年多了,一点也没变嘛!……怪不得约到这儿来聚,离大下处挺 远,我还直疑惑呢!〃 
  天寿跟天福交换了一道目光,说:〃不全为了旧地重游,真的有事。〃 
  天禄一笑:〃什么事?还跟我卖关子?〃 
  天寿垂下眼帘不看天禄,说:〃在这儿等师傅。他今天来广州。〃 
  天禄猛地站起来,把桌上的瓜子碟儿带翻了,瓜子撒了一桌一地。天寿咬住嘴唇不吭声,天 福叫一声:〃师弟!……〃 
  天禄才慢慢坐下。 
  兄弟们重聚这几天,天禄从来不提师傅,天福天寿知道他一肚子怨气,也就一字不说。今天 连招呼都不打,竟叫他来同师傅见面,这让他很不高兴。但他从小到大,在小师弟面前就没 真的拉过脸,现在就更不能了。他冲着天寿一笑,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说:〃出来得久了, 我怕府里有事,先走一步,行吗?〃 
  天寿小脸一板,说:〃早知道是这么个大忙人儿,谁敢请你来呀!……你刚才不是问何人能 解民倒悬吗?等你见了我爹爹你师傅,就知道了!等着吧!〃 
  〃真的?〃天禄随口一问,伸手去为小师弟整帽子。天寿因为面目姣好如美女,为避骚扰, 出门在外,总戴一顶很深的、帽边儿一直压到眉际的瓜皮帽。现下这帽子快要遮住眼睛了, 天禄把它朝上推了推,又顺手拂去沾在天寿面颊上的一粒瓜子皮。不料,刚触到他的下巴颏 ,天寿竟浑身一紧,动作奇快,啪的一巴掌扇过来,重重地把天禄的手打开。这一声很响, 招得周围好几个茶客都回头来看。事出意料,刹那间,弟兄三个都呆住了,很是尴尬。 
  半晌,天福带了几分责怪小声说:〃韵兰,看你,这是怎么了……〃 
  天禄哈哈一笑,说:〃师弟这两年长了劲儿,要在哥哥身上试巴试巴?可哥哥我浑身粗皮糙 肉,硬得像石头,别把师弟的小嫩手给硌着了!〃 
  要在从前,天寿要么破涕一笑,骂一声〃铁锹!〃要么挥着两个小拳头朝天禄背上一阵乱擂 ,事情也就过去了。可如今,天寿却低了头,垂下眼帘,拘拘束束、别别扭扭地嘟囔着:〃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声音越来越低,没了下文。 
  天福赶紧想引开话头,急切间竟找不到题目。倒是天寿,抬头朝窗外开阔的江面看了一眼, 说:〃有船来了,我先去瞧瞧。〃说罢站起身,离座前,眼睛从天禄身上扫过,故意扭头避 开,竟使天禄心口猛地一缩,差点儿打个冷战,呆呆地望着他下楼而去。 
  天福俨然天寿的保护人,替他解释:〃师傅没按时到,小师弟是着急了。〃 
  天禄无可奈何地笑笑:〃没当像姑,倒长了红像姑的脾气!〃 
  〃可别当着小师弟说这个!〃天福连忙提醒,〃他非跟你急眼不可!如今他越是唱得红,脾气 就越是古怪。一到生人面前,他就跟浑身扎了刺儿也似的,绷得紧紧的。那些见了唱小旦的 就动手动脚的浮浪子弟,在他那里碰了几回硬钉子,也都不敢招惹他了。〃 
  天禄笑道:〃我倒不信了。子弟们反会怕了伶人?〃 
  天福也笑了:〃早先自然是因为有胡昭华撑腰,这两年为兄我给林大人当差,也算沾光吧! 〃 
  天禄微微皱起眉头:〃戏饭不是好吃的,那胡昭华也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师兄你既已跳出这 个苦界,何不挈带师弟呢?〃 
  天福连连摇手:〃不要提起,我也闹不明白。当初林大人原是要我们兄弟一同进府当差的。 虽然出了点乱子,过后林大人不但免罪,还任用如故。师弟却无论如何不肯当差了,仍要去唱戏,怎么劝也没用。唉!如今在广州唱几个月,到澳门唱几个月,竟是越唱越红了……〃 
  〃出了什么乱子?〃天禄追问道。 
  〃一句话说不清楚……〃天福皱皱眉头,完全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 
  天禄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次重回广州,天禄原本一团兴奋和喜悦。自己一个唱丑角的戏子,能混到为钦差大人当差 ,光彩自不待言,还能挈带师兄师弟脱离苦海也说不定呢。可是天福见到他又惊又喜过后, 听说他在为新任钦差做事,立刻就不大自在,脸上带出许多疑虑。原来天福竟在被革职的林 大人手下做书吏!两家主人的尴尬关系,使兄弟之间也说不出的别扭。好在天福为人宽厚平 和,天禄又善于以滑稽化解难堪,大面子上还看不出什么来。 
  天寿就不同了,毫不掩饰对二师兄的冷淡,这叫天禄特别受不了。今天突然把他找来迎接他 最不想看见的柳知秋,恐怕也是小师弟在故意难为他。趁着小师弟不在场,天禄决心问个究 竟。 
  〃师兄怎么会到林大人手下当差的呢?〃 
  〃说起来,还是打师傅身上引起来的呢。〃   
  《梦断关河》四(3)   
  一提师傅,天禄就又不做声了。 
  天福温和地笑笑:〃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吃了好多苦哇!……〃见天禄面无表情 的样子,天福轻轻叹口气,有些话想说又不好说了。 
  两年前,他和天寿送走天禄回到家中,师傅就又失踪了,还把借来的所有银子和天禄留下的 八十两私房钱一股脑儿卷走,只在天寿枕边搁了块一两小银锭。害得天寿每每看着这小银锭落泪,总说无论如何他还天良未泯。 
  兄弟俩找遍广州也不见师傅踪影,最后一直找到九龙,因为那里有条裙带街,烟价最低烟馆 最多,是鸦片鬼的乐土。他们从没见过这么乌烟瘴气、肮脏下流的地方,可就在这地方的一 间破板棚里,他们找到了他当年名震南粤的昆曲名家、他们的师傅柳知秋!如今骷髅一 般,身上只剩一条破裤衩,躺在又湿又臭的烂稻草里等死。兄弟俩痛哭失声,师傅却痴痴呆 呆,连自己的弟子都不认得了…… 
  这些事情说给对师傅深恶痛绝的天禄听,岂不是火上浇油? 
  天福于是极力对这些过程轻描淡写,很快说起在裙带街找到师傅后,如何四处请医给他戒烟 ,终无效果;如何奄奄待毙之际,幸亏林大人奉旨禁烟来到广东,才算遇到救星。 
  天禄诧异道:〃他一个烟片鬼,居然惊动了钦差大人?〃 
  〃想不到吧?师傅真是命大。〃天福笑笑,继续说,〃那天林大人亲自巡视各地,竟一直巡 到裙带街,发布禁令,封闭烟馆,鸦片鬼限期戒烟,违限者斩!一面又给这里的鸦片鬼分发 戒烟药丸,真所谓宽猛相济、软硬兼施,谁敢不就范! 
  〃林大人亲临,叫师傅感激万分,强支着叩头不止,流泪不止。林大人说了好些劝戒鼓励的 话,又问起师傅沦落的经过。后来看到我和师弟每天练笔贴了一墙的字画,对师弟写的'洁 身自好'的魏碑横幅十分赞赏,就命我俩当场书写,还考问了些四书和诗词,不久就着人叫 我们回广州,到钦差衙门做书吏。我从那时候起就没离开过林大人。〃 
  〃怎么,师弟还把那四个字贴在床头吗?〃 
  〃可不是,从小到现在都没变,一直也身体力行的,〃天福说着,不由得笑笑,〃只是好洁 成癖,那些古怪脾气多半也是打这儿生出来的。〃 
  〃怪不得呢!〃天禄点点头。 
  〃师傅呢,戒烟极苦也极难,有时候看他撞墙打滚、死去活来的样子,实在不忍;难得他终 于硬着头皮顶过来了。只是他再也不肯回广州,说是喜欢裙带街那处海边的屋子。其实他是有了羞恶之心,怕被广州的梨园同行耻笑罢了……〃 
  天禄不想继续有关师傅的话题,说:〃师弟从小娇弱,师娘和师姐都没了消息,你又去当差 ,谁照料他呢?〃 
  天福端正的容长脸上掠过一丝羞赧,笑道:〃不怕你笑话,说起来是真难!你刚离开那会儿 ,天寿真是什么都不会,我既身为师兄,责无旁贷,结果咱们大下处的梨园同行就传出几句话,说我跟师弟台上是夫妻,台下是兄弟,回家是母子……最苦是遇上师弟生病,请医抓药 不说,那买菜烧饭、刷锅刷碗、洗衣洗被、煎药喂药就都落到我头上,每天忙得分不清东南 西北!……好在也都熬过去了,借的钱也都还上了。师弟现在是名角儿,在大下处住了一套 房子,也雇了梳头师傅和跟包的,不比当初了。〃 
  天禄不住赞叹点头,心里却不那么好受。天福虽是诉说艰难,口气中不无自诩和脉脉温情, 这让天禄既羡慕又有点说不出的嫉妒。他一回来就感到一向冷冷落落的小师弟对天福很是依 恋,就像对他的英兰姐姐,原来其中有这许多缘故。天禄不由得叹道: 
  〃师弟这么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