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忘剑录- 第1部分

第一卷　此间少年
第一章　烟锁灵山，山中有仙（一）
梁州地界多山地。自古以来，九州名山大川一半在此。而梁州雄山险岳八九出于蜀地。蜀山一带更是群山迭起，四水而居，使得这里四季如初春。古时有十万大山之称。
蜀地一界虽然气候宜人，但也适合毒虫猛兽繁衍，加之蜀道艰难，少有人居。光怪陆离之说不知凡几，又常有奇光怪象横生，生活在周边的人大多相信剑仙之说。望月城位居蜀山边境西南角，这里人丁兴旺，邻里间亲如一家，夜不闭户。据此东北三千里地，有座整日被烟雾缭绕的仙山，猎户称其为‘灵隐山’。
灵隐山上有峰三千七百座，其中大多无名，又有一十二座直通天际，凡人难以攀爬。
每逢十五月圆之夜，都会有一道月华降下，驱散一十二座通天峰之一的弥山大雾。此峰形似新月，又有石梯天阶纵横交错，似是盘山之链。因而得名‘锁月峰’，峰上又十万八千座浮屠塔比邻而居。
锁月峰中，石阶之上少有人行迹于此，今夜却迎来一少年客。少年衣着宽大长袍，脚穿白底步履，手握一把虫蛀竹帚，带起满地深秋落叶，落叶被他一引，皆置于石阶两旁。竹帚一扫一提间似含深奥剑理，隐有大家气象。
眼看石阶扫净，少年人将竹帚丢掷林间，摘下腰间紫檀葫芦，当空砸向一座无铭字的浮屠塔。葫芦半空一折，悬于塔上颤动不止。有森森鬼气溢出，鬼气凝而不散，眨眼睛聚成一张鬼脸，鬼脸时扭偶曲，无定状，亦无常态。
鬼脸嘴角一开一合，竟能口吐人言，“白面娃儿，本王长居蟒牙山三百载。无作奸犯科，没烧杀掳掠，只期修行有成，来日飞升成仙。你又凭什么抓本王来此！？”说话时，鬼脸变化无常，着实吓人。却说这鬼王，乃是前朝恶匪，经高僧点化，死后修鬼道，有所成就。不想一月前，眼前少年杀上洞府，不由分说便将它擒拿，憋了一个多月，这有机会发话。
少年提嘴一笑，道：“鬼王息怒。中山族人世代居于蟒牙山已有千年之久，你贪图那里地气充沛，开辟洞府本无不可。可那蟒牙山乃七杀大凶之地，难保你日后不会被地煞所扰。若要伤了山民，着实不美，也毁了你修行。此峰名为锁月，不单地气充沛，月华更浓。观鬼王气象，似要到了炼虚化实之境界，此地正合修行，何乐而不为呢？”
鬼脸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恼怒道：“谁人不知，此地十万八千镇妖浮屠塔，镇压过的大小妖精鬼怪共计三万有贰仟。坐地升仙者屈指可数，大多此生困于一地，终了于此。平白为你‘灵隐剑派’多了一份功德，真是好划算！”
少年人笑容不改，问道：“那依鬼王之意，我当作何？”
“也不需你这娃儿如何。只需打开葫芦禁制，放本王离去便可。”
“鬼王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说。”
依鬼物性格，哪肯听他多言。但此时，鬼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鬼脸唯有耐着性子，听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且听听你这小娃娃有何奇谈怪论，若讲不出道理，就立刻放本王离去！”
“忠言逆耳，还请鬼王见谅。”少年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鬼王空有三百年修行，却无三百年功力。小子十岁从师，在山中已经历八次寒暑轮回。小子不才，劣根拙智，师傅常称我愚笨。但鬼王却栽在我这无名小辈手中，这又是何故？”
鬼脸思量半天，吞吞吐吐言道：“那是因……那是因我轻敌。若要再战，本王三十回合必能将你毙于掌下！”
“鬼王糊涂啊，实力有高低，成败无因由。今日你被我所困，我放你离去，难保来日你不会再被抓获。到了那时，鬼王还能保证抓你之人如我这样只困不杀？若是遇上邪派弟子，说不定还要将你炼制成法器。真到那时，鬼王悔之晚矣。”
“小娃娃休得危言耸听。今日你放本王离去，日后种种皆与你无关！”
少年人摇首低叹，“鬼王所言差矣，修道之人最重因果。若不是我在蟒牙山遇到你还好。可遇到了，抓到了。今日放你离去，来日你若犯下恶行，且不是皆因我而起？就算鬼王宅心仁厚不忍伤生，但若被邪派炼成法器为非作歹，伤了他人性命，又岂不皆是我的过错？”说罢，他左手区指结印，当胸一挥。那鬼脸立刻被罡风打散，再也不得凝实。鬼王受困葫中，哪肯就此坐以待毙，奋起全身力道冲撞四壁。但任他如何发力，紫檀葫芦在少年人法力加持下，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只见他左手结印不动，右手手印一变再变，口中念念有词。那葫芦之下的浮屠塔由实化虚，紧接着他左手向下一压，葫芦坐到浮屠塔内的石台之上。眼见法式结束，他又不慌不忙的撤手，浮屠塔再现，葫芦已经困于塔中。
少年人抬头望了一下天色，此时正是月上中干，他右脚虚踏。脚下凭空生出一朵祥云，载他乘风而起，向着灵隐剑派一十一座险峰中的砺剑峰而去。
灵隐剑派在蜀中并非什么大派，平日里，门派弟子韬光养晦，只求修仙得道。虽有剑派之称，但学剑者寥寥无几。剑派出处外人无从得知，就连门内之人亦少有提及。只知现任掌门人清平真人是第一十九代传人。在外，出任蜀山剑派客卿长老一职。虽有长老之位，却无长老之实，更无长老之责。算是变相依附于蜀山，但两派从不言明，各自都留有退路。
灵隐山有峰无数，其中一十二座穿云峰皆是剑派门庭。除了锁月峰用于镇魔锁妖之外，其他一十一处皆有人居。中央主峰灵剑峰乃是历代掌门居所，掌门之下有八大长老。分别为：砺剑峰黑天真人、晓剑峰清风真人、洗剑峰清肃真人、藏剑峰清言真人、名剑锋清玉真人、演剑峰清心真人，以及女剑峰清甄真人。余下出云、葬花、太阿三峰，乃是外门弟子居所，归清华真人统一管理。
砺剑峰的黑天真人并非与清平真人师从一脉，乃是上一代掌门人救回来的散修。后来黑天真人为灵隐剑派立下大功，这才被收入门墙。老掌门兵解，黑天真人担任长老一职，本就有许多污垢之言。清平等一干十九代弟子力排众议，这才让他坐稳长老一职。百年间，黑天真人凭借掌中‘千子金蝉剑’不知斩了多少枭魔大妖，为剑派闯出赫赫威名，渐渐的，门中再无人诽议。
少年人在砺剑峰山顶大殿前的皓白石台上降下云头，挥去缠身雾气，正要走下石台。却见中央大殿石门顿开，突地飞出一道人影来。
那人倒飞而出，绝非自愿。他连忙结印，口中急念八字御风咒。平地升起罡风，卷起一地黄叶，铺成张大床将那人接住。那人被叶床缓了力道，这才在广场上站稳。还未整理好散乱的衣冠，便要转身答谢出手之人。见相助之人正是黑天道尊的嫡传弟子，连忙跪下磕头，“谢姚师兄出手相助！谢姚师兄出手相助！！”
少年人掌心一扬，一道罡风将那人托起，“举手之劳，无需行此大礼。师弟怎地被师尊轰了出来？莫不是师尊又来了脾气？”
“可不是嘛。今日是李师兄忌日，我见李师兄的衣冠冢无人打理，便好心照料一番。怎想找来无妄之灾。”说话这人，乃是灵隐剑派内门弟子，拜黑天真人为师。却只是名份上，并非真传，平日里由几位真传弟子代师授业。细问之下，原来是他见已故师兄的衣冠冢无人照料，着实凄惨，便打理一通。不想眼前突的一黑，就被师尊隔空摄去，劈头盖脸数落一番，又将轰出正堂，还罚他抄送《坐忘经》三千遍。
少年人听了，心中默念：糟！差点忘记今天是李师兄忌日，师傅心情自然糟透。我要这时去见他，少不得又是训斥。还是溜之大吉为妙，回去为李师兄摆上一桌忌酒即可。
却不想他前脚刚抬起，便从大殿中传来一声威严的声音，“可是黎儿回来了？还不速速来见，更待何时？！”
姚黎暗道一声晦气，唯有硬着头皮走过去。到大门前，仰头望了一眼那‘砺剑堂’的牌匾，随后推门而入。
此时，大殿之上只有一黑面道人，道人身披蓝布道袍，手持拂尘仰卧在一处七宝莲台之上。背后石壁刻着《三千魔鬼受刑图》，画上魔鬼各个似真，痛苦的表情清晰分明，似乎受不住酷刑，正要逃出壁画。
“不肖徒弟！还不跪下！？”
听闻黑天真人一声暴喝，姚黎不但不跪，还露出一副嬉皮笑脸之态。黑天道人反倒没生气，脸上的怒容也消退几分，只听他不冷不热的问道：“此次出山，为师交代你的事情可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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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烟锁灵山，山中有仙（二）
黎作揖叩首，言道：“师傅交代，此去南山为终南老人贺寿。徒儿在梁州苦寒之地寻长生白鹤一头，作为贺礼献上。终南老人很是满意，托我带上回礼送与师傅。”说罢从袖中拿出一方白玉盒子。
黑天真人拂尘一扫，白玉盒子被他摄到手中。他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后又将盒子关上，随手一丢，被姚黎接住。
“长生白鹤是你所捕，与我无关。这三颗驻颜丹本该是你的。”顿了一下，续又言道：“你此次出山，历经一百余七天方归，又是何故？”
“徒儿回来时途径蟒牙山，见山中鬼气正浓，细查之下，原是有道鬼王在此开了洞府。见它无所恶行，便将其抓了回来，困于锁月峰。一是利于它日后修行，二是恐它日后作恶。”
“区区鬼王，并不能耽误你太久，还有何事，一并说来。”
姚黎再次叩首，“师傅明察秋毫。我收服鬼王之后，在它洞府发现另外蹊跷之事，一番盘查之后，方才回山。”
黑天真人来了兴致，忙问道：“何事？”
姚黎又从袖中取出一物，细看之下原是一尊平淡无奇的榆木雕塑。若说有何出彩之处，唯有雕工精良可赞之，人首无面蛇身象栩栩如生。黑天真人看不出所以然来，干咳了几声。
殿堂之下的乖徒弟哪里不知师傅意思，立即解释：“这尊木雕既非法器，也无暗匣机关。只是那鬼王府中不参天地，不拜神魔，亦不敬佛陀，却偏偏供奉这不妖不魔的邪物。着实让人起疑。我问过那鬼王，它死也不说此物的来历。徒儿只得在周边打探。”
黑天真人冷哼一声，呵斥道：“你这劣徒，舍本逐末。既然那鬼物不说，搜它魂魄便是，辛苦一通，着实不该。”
姚黎不吭不卑作揖道：“师尊所言极是。但那鬼王虽修鬼道，灵台尚且清明，并无做过什么有伤天合之事。搜魂之术伤及神魂，徒儿不忍。”
黑天真人闻言叹息：“想你十岁那年，老道渡你上山修行，并非看重你筋骨惊奇。而是相中了你那不为世俗礼法所束缚的个性。不想修行尚可，却丢了本心。不该啊！不该！”说话时，想到当年与他初次见面的场景，那时眼前少年蓬头污垢，个头还未及腰。但神情坚定，不似顽童，又摸他根骨，惊为天人。后来黑天真人一时兴起，将他抓到乱坟岗，又施法恐吓。十岁大的孩童只是找了一个坟头坐下，不言不语，不为外物所扰。黑天见了甚是喜欢，收他做了入室弟子。
回想时，堂下弟子有言道：“乃行‘我道’，与世俗礼法无干。”
这黑天真人出道时乃旁门散修，不是正统，所以行事乖张，时常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而且最看不惯阿谀奉承之人，若是低头认错，他反而要生气，只敬不畏，方为上策。师傅的秉性，徒弟早就摸清，所以才有此一说。
殿上真人双目微合，看不出喜怒。姚黎亦不退让，直视自家师尊。没过多久，黑天朗声笑了三声，续又问道：“你可曾探明此物出处？”
姚黎随后将所得消息复述一遍。原来，蟒牙山一代，为九黎族人所居。传闻他们是蚩尤八十一位兄弟之一的后人。他从一位山中猎人口中得知，此物为山民祖先雕塑，名为九匠，善于工巧，有点石成金之能。百年前，有邪教奉之为巫神。姚黎又经历一番打探，终于得知邪教死灰复燃。兹事体大，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才回山。
黑天真人不言不语，思量许久之后说：“你说的可是那‘九曲教’？”
“正是。”
黑天真人想了一阵，这才回忆道：“百年前我在门中闭关，九曲教之事只是听人提及。此邪教昙花一现，倒也没激起什么大风大浪。但邪教毕竟是邪教，该杀之。”缓了缓，他又犹豫道：“此事由你发现，本应也由你负责。可我观你丹息凝实，怕是就要以丹田做炉，内火炼丹之非常时期。不易走动，静心炼丹才是要紧。”
金丹境乃是修士的第一道天险，丹成时会有丹劫降下，无人敢轻视。且成丹最忌心浮气躁，首要静气凝神，黑天真人有此顾虑，也非危言耸听。提及姚黎成丹之事，他又神情黯然，一片愁云惨雾之色，并惋惜道：“相当年，老道为你寻来七本真经。皆直指大道，飞升可期。你却偏偏学那劳什子的《先天元魂剑》。也怪为师看错了你，那元魂剑绝非肉体凡胎之人可成，本想借此杀杀你的锐气。可不想你天生剑心通明，愣是将此法练成，悔之晚矣！如今你三魂皆被练成剑元，他日结丹，少不得吃些苦头。你可知道？”
姚黎神色平常，似乎黑天所说那人并非自己，“师尊放心就是，徒儿有分寸。”
“如此就好。九曲教之事，我会交予你齐师兄负责，”
随后，又与自家师尊讲了一番此次下山的见闻，多事别家道门的趣事。黑天明面上骂他不思正道，却又听得仔细，每每到了精彩之处，总要点评少许。时间转眼即逝，又到天明。黑天真人还有早课，就让他退下休息。
姚黎别过自家师尊之后，便回到自己住所。砺剑峰西南，有一十五座浮空石台，乃是整块的元阳磁石，九州难寻，唯有灵隐山砺剑峰独此一家。这元阳磁石身在人间，却与天界同轨，因此不受地力限制，可悬浮虚空。但又因质地不纯，难以练成法器，故此做了砺剑峰真传弟子们的别院。姚黎的居所亦在其中，名曰：别羊小筑。
此小筑耗费姚黎不少心思，建于紫竹林中。每棵紫竹竹节有六，每节不长不短六尺六寸六分六厘。乃是六年前，南海剑派来此拜山时，他与南风真人小徒比剑所赢的彩头。紫竹每年生长一节，传说古时有通天紫竹，凡人以此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