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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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柳-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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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校书唱戏,也是游艺会里的一种游艺,年纪很轻,喜欢出出风头的碧桃,大
约对这事是一定很热心的。
  质夫听碧桃上游艺会去了,就也想去看看热闹,所以对海棠说:
  “今晚我带你上游艺会去逛去罢。”
  海棠喜欢得不了得。便梳头擦粉的准备起来,一边假母却去做了几碗菜来请质
夫吃夜饭。质夫吃完了夜饭,与海棠约定了去游艺会的旧戏场的左廊里相会,一个
人就先走了。
  质夫一路走进了游艺会场,遇见了许多红男绿女,心里忽觉得悲寂起来。走到
各女学校的贩卖场的时候,他看见他的一个学生正在与一个良家女子说话。他呆呆
的立了一忽,马上就走开了,心里却在说:
  “年轻的男女呀,要快乐正是现在,你们都尽你们的力量去寻快乐去罢。人生
值得什么;不于少年时求些快乐,等得秋风凋谢的时候,还有什么呢!你们正在做
梦的青年男女呀,愿上帝都成就了你们的心愿。我半老了,我的时代过去了。但愿
你们都好,都美,都成眷属。不幸的事,不美的人,孤独,烦闷,都推上我的身来,
我愿意为你们负担了去。横竖我是没有希望的了。”
  这样的想了一遍,他却悔恨自己的青年时代白白的断送在无情的外国。
  “如今半老归来,那些莺莺燕燕,都要远远地避我了。”
  他的伤感的情怀,一时又征服了他的感情的全部,他便觉得自家是坐在一只半
破的航船上,在日暮的大海中漂泊,前面只有黑云大浪,海的彼岸全是“死”。
  在灿烂的电灯光里,喧扰的男女中间,他一个人尽在自伤孤独。
  他先上女校书唱戏场去看了一回,却不见碧桃的影子。他的孤独的情怀又进了
一层,便慢慢的走上旧戏场的左边去,向四边一看,海棠还没有来,他推进了座位,
坐下去听了一忽戏,台上唱的正是琼林宴,他看到了姓范的什么人醉倒,鬼怪出来
的时候,不觉笑了起来,以为中国人的神秘思想,却比西洋的还更合于实用。看得
正出神的时候,他觉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来一看,见碧桃和海棠站在他
背后对他在那里微笑,他马上站了起来问她们说:
  “你们几时来的?”
  她们听不清楚,质夫就叫她们走出戏场来。在质夫周围看戏的人,都对了她们
和质夫侧目的看起来了。质夫就俯了首,匆匆的从人丛中跑了出来。一跑到宽旷的
园里,他仰起头来看看寒冷的碧天,现有一道电灯光线红红的射在半空中。他头朝
着了天,深深的吐了一口,慢慢的跟在他后面的海棠、碧桃也来了。海棠含了冷冷
的微笑说:
  “我和碧桃都还没有吃饭呢!”
  质夫就回答说:
  “那好极了,我正想陪你们去喝一点酒。”
  他们三人上场内宴春楼坐下之后,质夫偷看了几次碧桃的脸色,因为质夫自从
那一晚在海棠那里过夜之后,还是第一次遇见碧桃,他怕碧桃待他要与从前变起态
度来。但是碧桃却仍是同小孩子一样,与他要好得很。他看看碧桃那种无猜忌的天
真,一边感着一种失望,一边又有一种羞愧的心想起来。
  他心里似乎说:
  “像这样无邪思的人,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待她的。”
  质夫因为刚才那孤独的情怀,还没有消失,并且又遇着了碧桃,心里就起了一
种特别的伤感,所以一时多喝了几杯酒。吃完了饭,碧桃说要回去,质夫留她不住,
只得放她走了。
  质夫陪着海棠从菜馆下来的时候,已觉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胡乱的跟海棠
在会场里走了一转,觉得疲倦起来,所以就对海棠说:
  “你在这里逛逛,我想先回家去。”
  “回什么地方去?”
  “出城去。”
  “那我同你出去,你再上我们家去坐一会罢。”
  质夫送她上车,自家也雇了一乘人力车上金钱巷去。一到海棠房里他就觉得想
睡。说了二句闲话,就倒在海棠床上和衣睡着了。
  质夫醒来,已经是十一点十分的样子。假母问他要不要什么吃,他也觉得有些
饿了,便托她去叫了两碗鸡丝面来。质夫看看外面黑的很,一个人跑出城去有些怕
人,便听了假母的话,又留在海棠那里过夜了。

                                   六

  妓家的冬夜渐渐地深起来了。质夫吃了面,讲了几句闲话,与海棠对坐在那里
玩骨牌,忽听见后头房里一阵哄笑声和爆竹声传了过来。质夫吃了一惊,问是什么。
海棠幽幽的说:
  “今天是菊花的生日,她老爷替她放爆竹。”
  质夫听了这话,看看海棠的悲寂的面色,倒替海棠伤心起来。
  因为这班子里客最少的是海棠,现在只有一个质夫和另外一个年老的候差的人。
那候差的人现在钱也用完了,听说不常上海棠这里来。质夫也是于年底下要走的。
一年中间最要用钱的年终,海棠怕要一个客也没有。质夫想到这里,就不得不为海
棠担起忧来。将近二点的时候,假母把门带上了出去,海棠质夫脱衣睡了。
  正在现实与梦寐的境界上浮游的时候,质夫忽听见床背后有霍霍的响声,和竹
木的爆裂声音传过来。他一开眼睛,觉得房内帐内都充满了烟雾,塞得吐气不出,
他知道不好了,用力把海棠一把抱起,将她衣裤拿好,质夫就以命令似的声音对她
说:
  “不要着忙,先把裤子衣服穿好来,另外的一切事情,有我在这里,不要紧,
不要着忙!”
  他话没有讲完,海棠的假母也从门里跌了进来,带了哭声叫着说:
  “海棠,不好了,快起来,快起来!”
  质夫把衣服穿好之后,问海棠说:
  “你的值钱的物事摆在什么地方的?”
  海棠一边指着那床前的两只箱子,一边发抖哭着说:
  “我的小宝宝,我的小宝宝,小宝宝呢?”
  质夫一看海棠的样子,就跳到里间房里去,把那乳母的小室宝拉了出来,那时
的火焰已经烧到了里间屋里了,质夫吩咐乳母把小孩抱出外面去。他就马上到床上
把一条被拿了下来摊在地板上,把海棠的几件挂在那里的皮袄和枕头边上的一个首
饰丢在被里,包作了一包,与一只红漆的皮箱一并拖了出去。外边已经有许多杂乱
的人冲来冲去的搬箱子包袱,质夫出了死力的奔跑,才把一只箱子和一个被包搬到
外面。他回转头来一看,看见海棠和她的假母一边哭着,一边抬了一床帐子跟在后
面。质夫把两件物事摆下,吐了一口气,忽见边上有一乘人力车走过,他就拉住了
人力车,把箱子摆了上去,叫海棠和一个海棠房外使用的男人跟了车子向空地里看
着。
  质夫又同假母回进房来,搬第二次的东西,那时候黑烟已经把房内包紧了。质
夫和假母抬了第二次东西出来的时候,门外忽遇着了翠云。她披散了头发在那哭喊。
质夫问她,怎么样?她哭着说:
  “菊花的房同我的连着,我一点东西也没有拿出来,烧得干干净净了。”
  质夫就把假母和东西丢下,再跑到翠云房里去一看,她房里的屋椽已经烧着坍
了下来,箱子器具都炎炎的燃着了。质夫不得已就空手的跑了出来,再来寻翠云,
又寻她不着,质夫跑到碧桃房里去一看,见她房里有四个男人坐着说:
  “碧桃、荷珠已经往外边去了。她们的东西由我们在这里守着,万一烧过来的
时候,我们会替她搬的,请于老爷放心。”
  原来荷珠、碧桃的房在外边,与菊花、翠云的房隔两个天井,所以火势不大,
可以不搬的,质夫听了便放了心,走出来上空地里去找海棠去。质夫到空地里的时
候,就看见海棠尽呆呆的站在那里。
  因为她太出神了,所以质夫走上她的背后,她也并不知道。质夫也不去惊动她,
便默默的站在她的背后,过了三五分钟,一个四十五六,面貌瘦小,鼻头红红的男
人走近了海棠的身边问她说:
  “我们的小孩子呢?”,海棠被他一问,倒吃了一惊,一见是他,便含了笑容
指着乳母说:
  “你看!”
  “你惊骇了么?”
  “没有什么。”
  质夫听了,才知道这便是那候差的人,那小娃娃就是他与海棠的种了,质夫看
看那男人,觉得他的面貌,卑鄙得很,一联想到他与海棠结合的事情,竟不觉打起
冷痉来。他摇了一摇头,对海棠的背后丢厂一眼轻笑的眼色,就默默的走了。
  那一天因为没有风,并且因为救火人多,质夫出巷外的时候火已经灭了。东方
已有一线微明,鸡叫的声音有几处听得出来。质夫一个人冒了清早的寒冷空气,从
灰黑清冷的街上一步一步的走上北门城下去。他的头脑,为夜来的淫乐与搬火时候
的杂闹搅乱了,觉得思想混杂得很,但是在这混杂的思想里,他只见一个红鼻头的
四十余岁的男子的身体和海棠矮小灰白的肉体合在一处,浮在他的眼前。他在游艺
场中感得的那一种孤独的悲哀,和一种后悔的心思混在一块,笼罩上他的全心。

                                   七

  第二天寒空里忽又萧萧的下起雨来,倪龙庵感冒了风寒,还睡在床上,质夫一
早就跑上龙庵的房,将昨晚失火的事情讲给了他听,他也叹着说:
  “翠云真是不幸呀!可惜我又病了,不能去看她,并且现在身边钱也没有。不
能为她尽一点力。”
  质夫接着说:
  “我想要明先出五十元,你出五十元,我出五十元,送她。教她好做些更换的
衣服。下半天课完之后,打算再进城去看她,海棠的东西我都为她搬出了,大约损
失也是不多的。”
  这一天下午,质夫冒雨进城去一看,鹿和班只烧去了菊花、翠云的两间房子和
海棠的里半间小屋。海棠的房间,已经用了木板修盖好,海棠一家,早已搬进去住
好了。质夫想问翠云的下落,海棠的假母只说不知道,不肯告诉质夫,质夫坐了一
会出来的时候,却遇见了碧桃。碧桃红了一红脸,笑质夫说:
  “你昨晚上没有惊出病来么?”
  质夫跑上前去把她一把拖住说:
  “你若再讲这样的话,我又要咬你的嘴了。”
  她讨了饶,质夫才问她翠云住在什么地方。她领了质夫走上巷口的一间同猪圈
似的屋里去。一间潮湿不亮的丈五尺长的小屋里坐满了些假母妓女在那里吊慰翠云。
翠云披散了头发,眼睛哭得红肿,坐在她们的中间。质夫进去叫了一声:
  “翠云!”
  觉得第二句话说不出来,鼻子里也有些酸起来了。翠云见了质夫,就又哭了起
来。那些四周坐着的假母妓女走散之后,翠云才断断续续的哭着说:
  “于老爷,我……我……我……怎么,……怎么好呢!现在连被褥都没有了。”

  质夫默坐在了好久,才慢慢地安慰她说:
  “偏是龙庵这几天病了,不能过来看你。但我已经同他商量过,大约他与许明
先总能帮你的忙的。”
  质夫看看她的周围,觉得连梳头的镜盒都没有,就问她说:
  “你现在有零用钱没有?”
  她又哭着摇头说:
  “还……还有什么!我有八十几块的钞票全摆在箱子里烧失了。”
  质夫开开皮包来一看里面还有七八张钞票存在,但拿给了她说:
  “请你收着,暂且当作零用罢。你另外还有什么客人能帮你的忙?”
  “另外还有一二个客人,都是穷得同我一样。”
  质夫安慰了她一番,约定于明天送五十块钱过来,便走回学校内去。

                                   八

  耶稣的圣诞节近了。一九二一年所余也无几了。晴不晴,雨不雨的阴天连续了
几天,寒空里堆满了灰黑的层云。今年气候说比往年暖些,但是A城外法政专门学校
附近的枯树电杆,已在寒风里发起颤来了。
  质夫的学校里,为考试问题与教职员的去留问题,空气紧张起来。学生向校长
许明先提出了一种要求,把某某某某的几个教员要去,某某某某的几个教员要留的
事情,非常强硬的说了,质夫因为是陆校长聘来的教员,并且明年还不得不上日本
去将卒业论文提出,所以学生来留的时候,确实的覆绝了。
  其中有一个学生,特别与质夫要好,大家推他来留了几次,质夫只讲了些伤心
的话,与他约了后会,宛转的将不能再留的话说给他听。
  那纯洁的学生听了质夫的殷殷的别话,就在质夫面前哭了起来,质夫的灰颓的
心,也被他打动了。但是最后质夫终究对他说:
  “要答应你再来也是不难,但现在虽答应了你,明年若不能来,也是无益的。
这去留的问题,我们暂且不讲罢。”
  同事中间,因为明年或者不能再会的缘故,大家轮流请起酒来,这几日质夫的
心里,被淡淡的离情充满了。
  有一个星期六晚上,质夫喝醉了酒,又与龙庵、风世上鹿和班去,那时候翠云
的房间也修益好了。烧烧鸦片烟,讲讲闲话,已经到了十二点钟,质夫想同海棠再
睡一夜,就把他今晚不回去的话说了。龙庵、风世走后,海棠的假母匆匆促促地对
质夫说:
  “今晚对不起得很,海棠要上别处去。”
  质夫一时涨红了脸,心里气愤得不堪,但是胆量很小虚荣心很大的质夫,也只
勉强的笑了一脸,独自一个人从班子里出来,上寒风很紧的长街上走回学校里去。
本来是生的闷气儿的他,因想尝尝那失恋的滋味,故意车也不坐,在冷清的街上走
向北门城下去。他一路走一路想……
  “连海棠这样丑的人都不要我了。啊啊,我真是世上最孤独的人了,真成了世
上最孤独的人了啊!”
  这些自伤自悼的思想,他为想满足自家的感伤的怀抱,当然是比事实还更夸大
的。
  学校内考试也完了。学生都已回家去了,质夫因为试卷没有看完,所以不得不
迟走几天,约定龙庵于三日后乘船到上海去。
  到了要走的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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