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齐眉，原本我也不相信，依裴封的性格，会使用任何有违因果律的禁术。”安奇陵沈默片刻之後开口，“但你仔细想想看，宗然是怎麽死的？”
安齐眉眼角微潮，再也说不出话。
她知道，宗然是一次次的违逆因果律，最後真正骨骼尽碎、肝肠寸断的……那种死法。
裴封不是宗然。但既是拥有同一个灵魂，那麽有些灵魂深处的东西，想必也未曾改变。
安奇陵和安齐眉站在原地，看着原本飘浮在半空中的灵体如流星一般，纷纷坠落在地，化做一个个鲜活生动的人。
刚开始的时候，那些人都有些茫然的站在原地，直至有个女人大叫了一声“碧魄”，捡起一块大石头，砸烂了一个文竹形状的陶塑。
陶塑被砸破之後，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随即出现在那女人面前，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旁人仿若得了启示，一个个捡了石头，开始砸身旁的俑。
等俑内的人得到自由，便也加入砸俑的行列。
一开始他们还是捡石头砸，後来石头不够用，发展到以俑砸俑。
两个俑重重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响之後，粉身碎骨。与此同时，地面上便多出两个活生生的人。
这个场面，已经不在安奇陵和安齐眉的控制之中。
安奇陵原本半透明的身体，此刻也完全实化。他站在安齐眉身旁，两人都神情严峻。
这时，只见紫光掠过，不知何时，裴封和槿芭来到了他们身边。
安齐眉转身，望向裴封，满脸是泪，咬牙道：“这下，你就称心了、满意了？我真後悔，後悔当初……”
後悔当初，明明知道你是个麻烦、是个阻碍，却还是一次次的救你、放过你。
三百多年前，自从那夜得知宗然死询，和安奇陵痛哭一场之後，安齐眉看尽世人的眼泪，她自己却再也没有掉过眼泪。
但现在，她是真的害怕了，因为此刻她的生路，全部都被裴封堵死，看不到出口。
继续维持现状，她将和裴封、安奇陵一起，被关在这承载了十万生灵的空间，再也没办法出去。
这样，简直是生不如死。
“虚实无间”咒术之下，如果使用瞬移或别的方法出去，就等同於开启结界，破坏这个封闭的空间。
而安奇陵亦是灵体，而且现在已经具像化。如果开启结界，安奇陵将随着那十万生灵离去，从此互为陌路、再不相见。
她与安奇陵相依相伴三百多年，互为半身。她不能想像，失去了安奇陵的自己，还能在这个世上继续存活下去。
“安齐眉，不要这样。”安奇陵伸出手，握住安齐眉的手，忽然一笑，“除了舍不得你，其实我也没有什麽遗憾……你瞧，我终於知道，握住你的手是什麽感觉。”
安齐眉不顾安奇陵此刻全身赤裸，转身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全身都在不停颤抖，哭的哽咽不成声。
安奇陵轻轻叹息，手指抚过她柔滑的短发。
“那麽，我有个建议，可以让你们好好的离开这里。”裴封静静看着他们，“你们，想不想听呢？”
裴封的身旁，槿芭亦化做了实体，在裴封的脚边低声呜咽。
安齐眉哽咽的说不出话，安奇陵冷静的望向裴封，“有什麽建议，你说吧。”
“打开结界，放所有的灵魂自由。”裴封凝视着安奇陵，“我的身体给你。”
“你、你说什麽？”安奇陵抱着安齐眉，吃惊的退後一步。
“结界开启，只要拥有真正的身体，就不会消失。”裴封微微俯身，摸摸槿芭毛茸茸的大头，“在这里，拥有真正肉体的人，只有我和安齐眉……虽然你不像薛白，天生拥有不死者的灵能特质，可以利用契约，接收别人的身体。但如果是我和你立契，应该能做到才对。”
“你是说，把你、你的身体给安奇陵？”安齐眉回头，泪眼模糊的望向裴封，“安奇陵没有不死者的素质……这个，真能做到吗？”
“应该完全行得通。”裴封解释，“在封印打开的瞬间，灵体开始虚化的时候，将我的灵魂抽走，让安奇陵进入。我的身体与普通人不同，具有加持修行的气场，只要我离开这个身体的时候，将气场调整至与安奇陵的灵魂频率相同，安奇陵就能够顺利接收。”
“……安奇陵，你看呢？”安齐眉不再哭泣，眉心深蹙，望向安奇陵。
是的，虽说因为宗然的关系，她对裴封有着难以言喻的情愫，在针锋相对的时候，往往刻意留手，甚至在裴封遇到危险的时候，出手相救。
但裴封不是宗然。裴封和宗然，不过是拥有相同灵魂的两个人。这样的人，在宗然死後的三百年多间有很多个，裴封只是其中之一。
陪伴了她三百多年的安奇陵，对她来说绝对更为重要。
安齐眉这麽想着，但一念及裴封就要消失，心头仍是无可抑止的痛。
安奇陵死死盯着裴封看，看了半晌，忽然展颜微笑，“那麽，我们来签定灵契吧。这样，即使半路上你後悔了，也再没有改变的余地。”
“这样最好。”裴封听他这样说，松了口气，“交换的代价，就是从这里出去之後，你们两个必须做为普通人生活，直到生命终结。”
“好吧，契约成立……唉，这样的话，那麽长的生命，实在是无趣呢，尤其是顶着你的脸和身体。”安奇陵的态度轻描淡写，“宗然，三百多年没见，你还是那麽喜欢自虐。”
裴封听他喊出宗然的名字，脸色大变，不自觉的退後一步，半晌才记得反驳，“我不是宗然。”
安齐眉此刻也是大惊失色，望向身旁的安奇陵，“你为什麽叫他宗然？”
“因为他的行事风格规划，还有做事的态度，都和以前有了微妙的改变──把自己做为计划的一部份牺牲，我所知道的裴封，绝对做不出来。”安奇陵死死凝视着裴封，眼神中燃烧着的既似愤恨又似期待，“更因为我不可能，认错我所爱的人。”
裴封这时候反而冷静了，轻轻叹息，“安奇陵，你错了，我不是宗然……只是为了阻止你们，我做了一次前世回溯，见到了宗然。他跟我说了很多，并告诉我，你们全部的不幸，都由他一手造成，他对不起你们。如果有可能，他愿意用他的一切补偿。”
“你见到他了？！”安齐眉顿时失控，抓住裴封的肩膀大叫，“他在哪里？他还活着……不，他还做为独立的精神体存在？怎麽样才能见到他，快告诉我！”
“安齐眉，你冷静点！”裴封拂开她的手，望入她瞬间通红的眼，“你应该知道，他的灵魂已经转生数次，哪还会有什麽独立的精神体？我见到的，不过是前世记忆的残像。宗然是真的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
“……是啊。”听完裴封的话，半晌安齐眉才垂下眼帘，苦涩承认，“你说的对。”
宗然再也回不来了。早就明白这一点的，却一次又一次的不能死心。
安奇陵抬眼，望向一个个破碎的人偶，以及不断破坏人偶、向远处推移的人群，轻轻叹息，“裴封，你喜欢安齐眉吗？”
裴封被问的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裴封你要知道，虽然轮回的确存在，但唯物主义所讲的，身存形在，身死形灭，其实是很有道理的。”安奇陵转眼望向裴封，继续道，“就像宗然，我和安齐眉再怎麽想从你身上，或者其他人身上找到他，也终究是不可复得。一个人的灵魂进入轮回，前尘往事尽忘，性别性格，模样身份都会发生不可预知的改变。轮回是重生，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毁灭、消散。”
“所以在你消散之前，都不能把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不是太冤枉了吗？”安奇陵微笑，“裴封，你喜欢安齐眉吗？”
裴封的脸红了红，继而道：“是的。”
裴封转过头，望向安齐眉，“安齐眉，我喜欢你。”
他已经不记得，是从什麽时候喜欢了安齐眉。
也许在初次见面，枝叶繁茂如伞如盖的大树下，那手执古记的清爽俏丽女子，就走入了他的心扉。
尽管她见他，只是为了一个已经死去三百多年的僧人。
然後呢？然後是一段极其美好的日子。
他们时而在草原上纵马飞驰，时而漫步在幽静苍凉的古道，时而坐在初遇的树下，谈经论典。
尽管她做这些，只是为了在他身上，找到别人的存在痕迹。
那时的他，沈溺在她的温柔和俏皮之中，一颗心就这样慢慢沦陷，收也收不回来。
再然後，就是决裂。
虽然她是他心爱的女子，他也不能容忍原谅，她利用人性弱点，将陷入困境的人玩弄於股掌之上。
或者说，正因为是心爱的女子，才更加不能容忍原谅。
决裂之後，他们之间看起来处处相逼，其实亦是处处留情，都不会真正致对方於死地绝境。
追追逃逃过了几年，一切几乎都在原地踏步，没有丝毫进展。裴封终於明白，他和安氏兄妹再这样对峙下去，最终什麽事情也没办法解决，只会伤害到更多的人。
更何况，历经三百多年的时间，此时此刻安氏兄妹就快要集齐十万灵魂，他必须做个了结。
其实，他一直隐约知道宗然和安氏兄妹间的纠葛，却始终不愿真正面对。因为那会证明，他在安齐眉的心中，只是个替代品。
然而此时，不能不面对。
他请哲伦寺的两位仁宝哲，帮他做了前世回溯，终於明白一切，并做了最终决定。
宗然已经回不来了，那麽他这个替代品，唯一能为这对兄妹做的，就是让他们能够一起活在阳光下。
更何况，安奇陵使用的是他的身体和脸。或许、或许……每当她看到安奇陵，就会想到自己。
这样就好。
安齐眉听着裴封说出“我喜欢你”，面无表情的怔忡了一阵子之後，转头望向安奇陵，“安奇陵，等我们出去之後，你一定要整容，全身都整。”
尽管面无表情说出这样的话，安齐眉的心，却无可抑止的剧痛。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这样心痛，她甚至不知道，过去她不停在裴封身上寻找宗然的时候，已经爱上了裴封。
并非对宗然那种激烈的执着迷恋，而是自然而然、水道渠成的男女之情。两情相悦，虽不似单恋那般浓烈痴迷，却隽永美好。
她爱裴封，但，未真正经历男女情爱的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眼下这种情况，她应该选择安奇陵，放弃裴封。不能给裴封机会，更不能给自己任何机会。
所以，安齐眉又道：“安奇陵，我们什麽时候出去？”
这样的等待不仅让她心痛，更让她的感到躁乱，几欲疯狂。
她不和裴封说话，不看裴封，是因为她不敢。她怕一个对视，就泄露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情绪。
“别着急。”安奇陵看了一眼安齐眉，似笑非笑，“怎麽也要等那帮人砸完了吧。我们好事做到底，放他们和裴封一起入轮回。”
“嗯。”安齐眉简短回应之後，望向远方，心想，那真是快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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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散落着无数俑片，终於最後一个陶俑也被砸破。
安奇陵坐在一块青石上，看着远处的人群欢呼庆贺，互相触摸拥抱。有相爱的情侣，更是彼此依偎，半刻也不愿分离。
也难怪，他们当中时间最长的，在这里被封了三百多年，现在一下子得到自由，并且拥有身体，该是怎样的狂喜。
他们，并不清楚真正的状况，也暂时没有心思去弄清。
“裴封，按你的看法，我们是不是太残忍了？”安奇陵望向裴封，“你看他们那麽高兴，说不定就愿意在这里生活，不愿进轮回呢。”
“天道有恒数，让他们这样下去，是违逆因果律，必受天惩。”裴封回答。
“呵呵，裴封你使用禁术，也违逆了因果律。”安奇陵从青石上站起来，“我倒想看看，你会受到怎样的天惩。”
“你很快就会看到。”裴封苦笑，“大概失去身体再入轮回，就是我的天惩。”
安奇陵点了点头，望向安齐眉，“安齐眉，解封印。”
安齐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麽，却什麽也说不出。
裴封和安奇陵要在封印解除的瞬间，进行灵魂置换，必须集中精神，自然没办法同时解封印。
能够做解封印这件事的，只有她安齐眉。
也就是说，她不仅要眼睁睁看着裴封消散，还要亲手将整件事推进。
等同於，亲手结束裴封的生命。
安齐眉静默了片刻之後，艰涩道：“安奇陵，你们……准备好了吗？”
“没问题。”安奇陵回答，将右手按在裴封的天灵。
裴封闭上双眼，调理灵息，以达到与安奇陵灵魂频率一致。
安齐眉再没有拖延的理由，於是深深吸了口气，眼帘低垂，双手放置胸前，结了数个繁复的法印，沈声道：“云何数所数，云何数不隐，云何数中数，云何说言说？若彼名及色，灭尽悉无余，是名数所数，彼数不隐藏，是彼数中数，是则说名数。逮得般涅盘，一切怖已过，破！”
安齐眉话音刚落，就只听见上空传来轰隆隆一声响，结界已破。
裴封闭上双眼，等着安奇陵将自己的灵魂抽走，却只听见安奇陵在他耳畔道：“小子，照顾好我妹妹。”
他诧异睁眼，只见安奇陵微笑着将他推开，“对不起，你的长相我实在接受不了。还有，我很好奇，你的天惩究竟是什麽。”
“安奇陵，不！”
裴封呆站在原地，安齐眉朝安奇陵扑了过去，泪水决堤。
安奇陵伸出双手，抱住了安齐眉。
此时此刻，他原本皎洁若月光的皮肤，呈现出某种沙化的黯黄。一道一道的龟裂，在他的身上、脸上接踵而至。
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如泉，流露出从未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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