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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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鬼-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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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已经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无论是谁。包括杨。
  杨的手一直在阿布的头发间温柔地摩擦,无比耐心,外婆也曾经这样抚摸过她的头发。躺在杨怀里的阿布内心充满了甜蜜的感觉,似乎又快睡着了。
  朦胧中感觉杨的手顺着她的头发,到达了她的脖颈。杨的手在她的脖颈间长久地停留,她甚至感觉到了手的颤动。阿布突然感觉到了害怕。和杨在一起,第一次感觉到了这样微妙的害怕。也不知道害怕什么,并不明确,全都出于本能……
  林的城市。在树林子里的酒店。在酒店的房间里。
  阿布,林。醒来,睡去。整个晚上都处在癫狂的状态中。互相温柔地折磨着对方。不是目的,只是一种方式。一种也许是错误的表达方式,它在肉体上愉悦对方的同时也让对方陷落到更加痛苦的境地。
  它没有终极目的。
  实在累了,便在痛苦的甜蜜中疲惫地睡去,随时都会醒来。醒来后,听树鬼在树林里嚎叫的声音。打开灯,彼此在灯光下看着对方。看够了,接吻,然后再彼此折磨。睡去,躺在他怀里,他翻身,背对着阿布。阿布躲在他的背后面,心里充满了悲伤的无助。感觉身边的一切随时都会离阿布而去。
  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持续地反复。
  天亮了。谁也不想起床。还没睡够,还要从睡梦中醒来。身体里的激情在梦的深处积蓄起来,在醒来时爆发。彼此都情不自禁。
  恍惚中似乎看见父亲那张眉头紧皱,怒气冲天的脸,那张脸不时地出现在阿布的大脑里,所有的感觉全都被父亲那张寒冷的、没有笑容的、时常让人胆战心惊的脸所吞噬……
  又想起那个从家里逃跑出来躲在树洞里彻夜不归的晚上……
  阿布害怕起来,闭上了眼睛,紧紧抱着他,说:“求你把我吞下去吧?”
  这是阿布进房间后说的第一句话。他没回话,只是将她抱紧了些,用了用力,无声地将头埋在她的怀里。
  天快亮的时候,阿布咬了他一口,她尝到了他骨头的味道,是没有味道的味道。阿布在没有味道的味道中战栗并且恐惧。不明白为什么恐惧,正因为不明白,恐惧才显得那么突出。它在幽暗的内心世界里泛着黑色的光泽。白色的灯光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切,空气中弥漫着类似温馨的气氛。到处都是他的气息。情绪与外在的世界是如此的矛盾。
  阿布和林在这样的矛盾中翩翩起舞。在洁白的床上。那是一个大型的舞台。没有观众。只有阿布和他。他们是他们自己的看客。人人都渴望在此表达,但很多事物却无法通过身体的交融来穿透。
  永远也不可能……
  整个白天都待在房间里,哪也不想去,饿了,就吃点饼干,喝点开水。一刻也不想离开房间。一刻也不想。相对这个房间而言,这个世界已经是一个虚幻的世界,水中月,镜中花,全都可以不复存在。就那么待着吧,如果能因此延伸到永远的话,那么就这样待着吧……
  抚摸着对方,内心无比的空旷。因为空旷,便疯狂地想去充实对方。互相占有,彼此充实,然后在充实中又回归到虚无。对方就在眼前,但你对他无能为力。
  父亲的影子与杨的影子还有林的影子互相重叠在一起……
  阿布能听到自己内心里那一些非常微弱的声音,仿佛出自一颗豆荚的爆炸声,又薄又脆。
  阿布在听那些又薄又脆的爆炸声时,他说,他真的饿极了!
  这是他进房间来说的第二句话。
  他说话的时候正躺在床上仰着头看阿布,阿布那时刚好坐在床上喝水。阿布说,那么就起来出去吃饭吧。
  这也是阿布进房间来说的第二句话。阿布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已经有了皱纹的脸,一张和父亲一样开始慢慢变苍老的脸。
  外面一直刮着风。夜的灯光不知何时又上来了,树鬼的尖叫声与夜色一起从窗外浸透进来,树林里到处都闪着绿莹莹的诡秘而又神奇的光泽。


幸福的感觉(4)


  一夜一天就那样过去了……
  两个人离开了房间。外面仍在刮风。
  在一家特色小吃店吃过晚饭后,他带阿布去了广场。这个城市最大的位于市中心的广场。广场四周闪着幽暗的光,几乎没什么人。整个城市都在风中痉挛,人们躲在屋子里持续自己活着时的行为,包括睡觉。
  有只飞虫在阿布面前无力地飞舞着。上帝最卑贱的子民,正处在存亡的危急关头。一只没有灵魂但同样有着美丽生命的飞虫,它最终不可避免地掉在了地上。
  阿布看着飞虫。林看着阿布。
  周围开始变暗,他似乎是躲在一层薄薄的蓝色幕布后面看着。幕布后面,他无需掩饰什么。他一直盯着阿布看,阿布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笑。无人知道那笑是什么意思,也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在抽烟,不停地抽,一根接一根。刚才经过一家小店时,他说要买包烟。万宝路,他只抽这个牌子的烟。他说他喜欢万宝路的口味。是原汁原味的烟草气息。他喜欢烟盒上的颜色,很沉稳的红,又仿佛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含蓄而张扬。那曾是旧的包装,现在的包装全都变了,变得热烈奔放,一条烟中没有任何一包的烟盒是一样的,每包烟都有着自己的包装,是个性化了的,设计者给了它灵魂与思想。
  他抽出了其中一包,是一个骑马的牛仔,在奔跑中抛套绳,马蹄所到之处,尘土飞扬。阿布在尘土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烟草味,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香烟燃烧的味道并不好闻,阿布认为那只不过是布头着火的气味。但那气味经他的皮肤过滤,从他细微的毛孔里散发出来,却又是另一种味道了。阿布喜欢上了从他身上发出来的烟草味。阿布也喜欢上了那些精美的、独特的、个性化了的烟盒。只是喜欢烟盒而已。
  后来,阿布说,还是买一条吧。他说,那好吧,就买一条,一包还不够今天晚上抽呢。是的,一包不够。永远也不够,只要活着。
  刮着风。癫狂了的可怕的风。
  阿布和林坐在大理石的台阶上。林看着阿布。两个人都没说话。不用说话。语言在很多时候都是多余的、苍白的。阿布讨厌说话,即使说了,有时仍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何要说那么多根本没必要说的废话。那些话说出来后就像是一只死苍蝇。
  亮着的烟头在城市上面的灯光中闪动,一点点燃烧,缩短着烟与嘴唇的距离。一支烟的存在是短暂的。
  广场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说:“还是走吧。”阿布看到了他黑色眼珠里闪现出来的某种光,听到了他声音中包含着的某种小心谨慎的提议。
  阿布说:“走吧,你也该回去了。”
  阿布想让他先走。阿布说:“还是让我看着你先走吧。”
  一辆出租车过来了。他抱了抱阿布,紧紧地抱了抱。然后放开她,低下头,钻进车里去,车在大厦的转角处消失。
  阿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留下来的气息在空气中渐渐散去。阿布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饭店里。和衣躺在床上,到处都是他的气息。阿布在他的气味中发呆,睁着双眼,听着窗外树林子里发出的树鬼的尖叫,醒着。累极了,却醒着。到十二点时,房间里的背景音乐停止了。十二点了,是该睡去的时候了,总不能永远都醒着,近深夜一点时,迷迷糊糊地就到了梦里。
  很快又从梦中惊醒,到处都是树鬼的声音……
  十岁那晚,从家里逃出来躲在樟树洞里,再从樟树洞里飘浮到杨家里去的那晚……
  阿布躺在杨的怀里。杨的手一直在阿布的头发间温柔地摩擦,无比耐心,外婆也这样抚摸过她的头发。躺在杨怀里的阿布内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感觉,似乎又快睡着了。
  朦胧中感觉杨的手顺着她的头发,到达了她的脖颈。杨的手在她的脖颈间长久地停留,她甚至感觉到了手的颤动。阿布突然感觉到了害怕。和杨在一起,第一次感觉到了这样微妙的害怕。也不知道害怕什么,并不明确,全都出于本能……
  阿布闭着眼睛,将头侧向一边,含糊地发出类似梦里的声音,假装睡着了似的。她只知道装睡,因为心里已经有了那些说不清楚的害怕,害怕并不强烈,淡淡的,就如窗外的晨光笼罩着她全部的身体。
  杨的手继续在她的脖颈间颤动,在颤动中游走,在她的脸上粗线条地游荡过去,然后一点点下来,隔着白衬衫,顺着她瘦小的身体一直往下……
  阿布害怕起来,她挣扎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杨的脸,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在晨光下散发着衰老的气息。她还看到了杨眼睛里含着的泪水,以及脸上的窘迫和胆怯。还有羞愧。
  苍老的泪里,闪动着一种无力的、不可名状的哀伤。那已经老去的皱纹里满含着早已逝去的青春时代的痕迹。
  杨的泪水和皱纹让阿布战栗。孤独一生的杨。一生未娶的杨。
  怜悯突然降临。恐惧溶解在杨的泪水里。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她还是伸出手去,用手背将杨的泪水擦去。杨将她轻轻搂在怀里,她听到了杨的哭泣,一个老人的哭泣。
  哀伤而绝望。
  窗外传来了洗衣女的棒槌声。墙的高处洒满了阳光。
  阿布想着应该起床去学校了,但身体仍旧在杨衰老的怀里,那怀里没有什么温度。阿布挣扎了一下,从杨的怀里爬了出来。杨蜷曲起身子,看起来虚弱而无助。


幸福的感觉(5)


  阿布看了看杨,又看了看墙上的阳光,她在阳光里想起了父亲的巴掌,那是一双有力的手,强劲得让人心生恐惧。
  杨蜷曲着身子,手就放在床沿旁边,阳光照在上面,没有半点光泽,显得苍白无力。阿布看着杨的手,突然间闭上了眼睛。
  她脱去身上那件宽大的白衬衫,摸索着去找杨的手,细而尖长的会弹琴的手。她找到了,她轻轻地抓住那只手,她将它放在自己的身体上。洁白娇嫩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少女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能为杨做些什么,她只想让杨好好摸摸自己的身体,她希望这样能让他好受一些。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内心里充满了忧伤。
  那只手挣扎了一下,缩了回去,过了许久,又颤抖着伸了过来……
  出了杨的家门,又闻到了月季花的香味,但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没多看一眼,一直往前走,沿着青石板路回家。
  一路上遇到三条狗,七只鸡,一只猫,一只老鼠,两只鸭。到家时,父母亲已经上班去了。阿布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拿起书包就去学校了。
  在学校里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的,心想一夜未归,免不了又得挨父亲的一顿打。可从学校回来后,父母亲都没提及。一直好几天,阿布总在心里做好挨揍的准备,但父母亲似乎像忘记了有那么回事似的。
  为此,阿布很长时间心里总是失落落的。久了,便郁在了心底……
  走的时候,他没来送阿布。
  阿布是第二天凌晨六点起床离开的。到车站要路过一条街,阿布知道,他就住在那条街上,他此时也许睡得正香。
  他疲惫极了,累了。正在梦里。
  阿布独自离开那个城市,那个整个冬天都是雪的城市。
  从林的城市回来后,阿布每天都梦到他。林看起来瘦极了,脸色苍白,背驼得厉害,他经常低着头从阿布身边走过,阿布喊他,他却没听见似的,越走越远……
  那样的梦里,阿布醒来又睡,睡了又醒,梦断断续续,沉沉浮浮,阿布就如悬挂在梦里的一条鱼,一条生病了的鱼。
  有一天清晨,她还在梦里,电话铃响,是林打来的电话。这是阿布回来后他打过来的第一个电话。
  他说,他要做一次远行。
  阿布问,去哪里?
  林说,没有想好目的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阿布沉默。
  林在那边喘气,他的声音听起来疲倦极了。他似乎真的很累。
  电话线里,到处都是喘气的声音。
  后来,林又说,我们说点别的什么吧。
  阿布想了想,就和他说起了童年,以及童年里唯一的那个小伙伴,一个在她上学前她一直把他当丈夫的小男孩,后来,小男孩和父母亲离开了布衣巷,去了北方,一个到处都是雪的地方。
  阿布给他念了男孩子写给她的一封信。唯一的一封信。她一直把那封信夹在日记本里,它是他的终结。
  她说,他死了,得了一种怪病。那信是他在病床上写的,很简单的几句话:“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如果有来世,我还愿意出生在老街,和你做伙伴,牵着你的手在青石板路上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上学时也牵着。很想念老街,想念你……”
  阿布对林说,收到那封信的时候,她已经是高三的学生了,正在准备参加高考。他和她同岁,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
  林说,是的,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
  阿布说,她心里很痛。
  他说,他都知道的,是很痛。
  ……
  他在远行。
  阿布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了。他不打,阿布也不打。他正在路上,那样的路,对阿布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它们全在阿布不知道的地方。他说过,他在远行,他自己都不知道方向和目的地。
  一天天过去,毫无音信。忍着不给他打电话,却备受折磨。一天,终还是忍不住,打过去,手机通了,是他的声音。很平淡,苍白无力,毫无感情。就如他所居住的那个城市里的雪。他的声音好像在雪里浸泡了整整一个冬天,彻骨的冰冷。阿布被那样的声音感染了,拿电话的手变得冷冷的,心也冷冷的。
  又过了一个月,仍旧没有接到他的任何电话。
  一天,阿布决定和他谈谈,其实也不知道要谈些什么,只是觉得需要谈谈,或者什么都不谈,只是想再听听他那冷冷的声音。打过去,手机关机。接着打。隔一个小时打一次,白天打,晚上也打,整天整夜不做任何事,守着电话拼命地打,是神经质的行为,发疯了一样拨他的号码,内心处在癫狂的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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