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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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车记-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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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子沉默片刻,说:“我父亲。我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 
  “你父亲?我记得你说过,他是个检察官,退休几年了。老人身体还好吧?” 
  葛咏没正面回答,小眼睛一眨,有泪水挤出来。“你还记得我说过老爷子的遗憾吗?” 
  “遗憾?” 
  “当年他临退时,想办的最后一个大案子搁浅了。想知道查的谁吗?” 
  我霍地站起来:“你是说华……” 
  “就是他,华威!” 
  “为什么要查他?” 
  “一个警察,不过是个小小的副局长,哪儿来的数百万家产?老爷子接到过不止一封举报信,决心立案侦查。可案情调查才刚有一点进展,就在某些干预和压力下中止了。” 
  “他为什么不继续向上反映?” 
  “你听过胳膊拧不过大腿这句老话吗?他们太强大了!不单单是一个华威,他们结了一张网,强有力的网。一条鱼能咬破网吗?他们是一堵墙,你要是执迷不悟,准会碰得头破血流!他到了退休年龄了,身体也不好。我妈也在劝他,哭着劝他。我妈说,我跟你一辈子,不图你荣华富贵;老了,你就让我和孩子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吧!……父亲选择了妥协。” 
  “他过得安逸吗?” 
  葛咏摇摇头,抓住我的手:“师哥,我一直很敬重你。尤其是你冒着风险暗访红金驾校,写文章揭黑幕……” 
  “那你干吗不直接找我,反而盯我的梢?”我打断他的话。 
  “父亲生前和我说过,当年对华总的立案调查是秘密进行的;他做梦也没想到他最信任的一个部下,竟然会为了私利有意泄露风声,最终导致调查夭折。这世道你不能轻信任何人,所以我才跟踪你……” 
  “想验证我是真金还是黄铜?”   
  47老检察官的遗愿(3)   
  胖子不好意思地笑笑:“今天我找你,就是想说一句话,你是一位有良知有正义感、真正值得我尊敬和信赖的记者。我希望你能写篇文章揭露华总。这种人,不能再让他逍遥法外了!” 
  “是令尊让你找我,这是他的心愿吗?” 
  葛咏突然肩膀耸动,抽抽嗒嗒哭了,一只胖手笨拙地抹着泪。 
  “老人怎么吗?”一种不祥的预感冒出来。 
  “他,今年春天走了。” 
  我吃了一惊:“年纪不太大吧?” 
  “周岁才六十四。老爷子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这是老妈对他的评价。退休后他一直闷闷不乐,有时还会后悔当初的妥协退让。去年秋天查体查出了病,做了手术,可已经扩散了……” 
  我过去抱住葛咏。我从未感到作为一名新闻记者所肩负的职责使命是如此的崇高和沉重。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流了泪。我说: 
  “胖子,放心吧,我答应你,一定写这篇文章!” 
  又坐下,我问他老人是否还保留着一些关于大款警察华威的材料。他说,他前不久收拾父亲的遗物时,偶然发现了一个黑皮本子。他随手翻了翻,上面有一些华威如何利用公职“发家致富”的内容,可能是一些揭发信的摘录。我说,太好了,能不能让我看看?葛咏说没问题。“你等一下啊,我往家里打个电话。” 
  他打手机,听声音是个老妇人接的。他说了几句,突然道:“妈,你不用担心。爸都不在了,谁还能怎么着他?!”电话断了,胖子有点无奈地站起来:“本来想着给老婆打电话,让她拿了本子打车送来的。没想到是老妈亲自接的电话,她不同意把黑本子给外人看。我得赶紧回家了——我怕她老人家把本子烧了。”又后悔:“真不该打这个电话的!”我说:“那你快点回去吧,说服大妈,把本子拿过来。”胖子答应着,匆忙走了。 
  手机铃响,是嘉园打来的。“我刚离开家。”她说,夹杂着街市上忽高忽低的车声人声。“刚才一照面,我就问父亲五年前那个帮他的公安朋友是不是华总。他愣了,问我怎么知道的。他最终承认就是华总出面帮他摆平了那案子……”嘉园还说,她把陈娇差点儿淹死、华总事故前曾约会段教练等情况告诉父亲,父亲也很震惊,说华总这人真是“疯了”!他说还想见你;如果需要,他愿意接受你的采访,向社会公布五年前娜娜被撞一案的事实真相。 
  “谢谢你,嘉园!” 
  “不用谢我。其实,我也是为自己。五年了,我没有叫他一声爸爸。我恨他。我是多么不愿意恨他啊!” 
  “医生,其实也是个好人。好人也会犯错误。原谅他吧!” 
  “我已经原谅他了,就在几分钟前。我想,这也是他最想要的。” 
  48   
  48多情的风   
  医生坐在黑暗中,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他很快乐。因为刚才女儿临走时,忽然抱了他一下,说:“爸爸,保重!” 
  他当时有些呆了。他已经不习惯了。女儿有多久没叫他爸爸了?他脸有些热,像新生见老师似的害羞。女儿走后,他咀嚼着那两个字,一种强烈的幸福感笼罩了他。他哭了。 
  老婆不在家,出差了。说是跟着科主任去广东学习传染病预防经验去了,昨天走的。谁知是真是假,也可能是跟情夫去哪儿度假了。他懒得证实。心要是飞了,你管住她的身子又有什么用?既然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不可能像出车祸前那样使她快乐,那就随她去吧。 
  吴姐进来问,先生洗澡吧?他点点头。她帮他脱了衣服,把他抱到放好水的浴缸里。温水中身子自然上浮,他闭上眼,身心难得的轻松。她的手从胸口滑到他小腹上搓灰,又让他感觉很舒服。他忽然睁开眼问,你愿意嫁给我吗?吴姐笑笑,你是有老婆的人。他也笑了。 
  洗完澡,保姆帮他擦干,穿上睡衣,安放在床上。他突然想和华总打个招呼,就抄起了电话。想想又放下了,让吴姐去书房把他的小录音机拿来。 
  他撵走保姆,还让她带上门,自己呆在房间里。保姆不放心,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医生好像正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听到叫她,她推门进去。医生把一个信封交给她,说,这东西你收着,带到你家里也行。 
  保姆捏了捏,信封里东西不大,硬硬的,问是什么。医生严肃地说,一盘小录音带。又交代她千万藏好:“没事便罢。万一有事,就把它交给我女儿嘉园。”保姆吓了一跳,听着有点儿像安排后事似的: 
  “先生,你没事吧?怪吓人的。” 
  “我希望没事儿。你出去吧,我要打个电话。” 
  医生打完电话,又叫吴姐,让她把轮椅推来。保姆奇怪地问,你不休息吗?医生说,可能会有人拜访。又问她,录音带藏起来了吗?保姆说她放厨房里了。医生问,保险吗?小偷会不会找到?保姆笑道: 
  “放心,我把它塞到米桶里了。” 
  保姆把医生推到书房里。他要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心里却在等待着什么。通阳台的门敞着,凉爽的夜风吹过来,让他神清气爽。想想初坐轮椅时那些日子的焦躁,之后溺水沉渊般的沮丧,如今都过去了。他又想得更远,快乐的少年时代,懵懂的青年时代,忙碌而贪欲缠身的中年…… 
  阳台上有个东西飘拂着,不时映入眼帘。医生转动轮椅去阳台,才发现是知芳的一件睡裙吊在横扯的铁丝上。他伸手想去摸一把,半空又停住了。多情的风帮了医生,把裙摆扑到他脸上,他立即被柔顺的感觉和淡淡的幽香包围了。医生闭上眼,想起新婚蜜月的快乐之旅,那如漆似胶的缠绵夜晚……他鼻子发酸,泪水如旱季的雨流过脸颊。直到听见保姆的脚步声,才坐端正,用平静的语调说,把你赵姐的衣裳收起来吧。 
  保姆收了干衣服离去。医生又回到书房,回到静寂中。也许就在今晚,所有的恩怨,所有的快乐和痛苦都将完结。他仿佛看见另外一个“我”,跳出自己的躯壳,在灰暗中审视着坐在轮椅上的这个人。那是他的灵魂吧? 
  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的大半生都在和病人的身体打交道,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划破皮肤、脂肪,露出人体内脏:这是心,这是肺,这是胃、肝、胆、肾……它们健康了,你就能长久地活下去;它们出毛病了,你的生命就要打折扣了。但生命的意义肯定不是动物般地活着。人要有追求,打小老师就这么教导。这应当没错。问题是,你追求的是你真正想要的吗?能给你带来真正的快乐吗? 
  他眯上眼睛,回想着自己一生犯过的所有过失,都和欲望有关。比如女人,比如金钱。自己沉溺此中,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门铃刺耳地响了。吴姐才要去拿对话机,医生说了声:“我来。”转动车轮去房门旁,拿起话机问:“哪位?”而后按了键,随手又把门锁拉开。房门吱呀一声咧开一道缝儿。医生突然想起什么,扭头吩咐保姆: 
  “你找个地方躲起来。” 
  吴姐有些惊慌地问,躲哪儿?医生也不无慌乱。他一直在琢磨那人会不会来,如果来了自己怎么说,没有考虑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而这种谈话不适合有第三者在场。 
  保姆一闪消失了。医生叫了声“吴姐。”从卧室的大衣柜里传出很闷的一声应答。他说,好了,别出声了。话音有些颤抖。也许为了镇定情绪,他用遥控器打开客厅的音响。音乐响起来。有人礼貌性地敲敲虚掩的门。医生大声说: 
  “门开着。请进,华总!” 
  49   
  49救赎的代价(1)   
  华总进门来,紧握医生的手:“唉,老兄,坐上轮椅了?我一直说来看你的,太忙了。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啊?” 
  医生摇摇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报应啊!” 
  “老兄你说的不对。我看这世道到处是坏人得志,好人受气。”华总把手包丢到圆桌上,大笑着一指自己,“哈,我就是坏人。”他轻松自如,不像打上门的凶汉,更像来叙旧的老友。又拍拍发出舒缓声调的黑色音箱: 
  “咦,什么动静,悲悲切切的?” 
  “教堂音乐。” 
  “哦,洋庙儿的。听不惯,听不惯!” 
  华总在沙发上落座,问,“领导”呢,怎么还不出来倒茶?医生说,出差了。华总替他抱屈: 
  “小嫂子太不像话了!你身体这个样子,她竟然抛下你走了!那吃饭怎么办?” 
  “请了个保姆,白天帮我做家务。” 
  “人呢?”华总起身。可能是出于干警察时遗留的职业本能,想去各个房间查看一番。 
  “刚才叫我打发走了。是个下岗女工,挺可怜的——家里上有老人,下有孩子。” 
  “哦。”华总断定医生没骗他,又坐下了。两人开始拉家常,医生道:“听嘉园说,你夫人学车出了点事,住院了?” 
  华总摆摆手:“别提了!陈娇摊上个破教练,不负责任,车开到水里了。同学们把她抢救上来,住了几天院,这没事了。——住院时,嘉园常去陪她。你有个好女儿啊!” 
  “哦,人没事就好。” 
  随后沉默了片刻。华总拿出一支烟,已叼到嘴里,又收进了烟盒。他想起医生是讨厌抽烟的。 
  “老兄,”华总打破沉寂,“你刚才电话上胡扯些什么呀!我怎么听不太明白呢?” 
  “华总,我说得很明白。对不起你了,请原谅!” 
  “别叫我华总,咱们是兄弟呀,一直是相互帮忙。你女儿一直跟我干着,最近她发达了,才离开公司。她怎么当的投资公司老总,没告诉你吗?——是我向香港老板引荐的她。我对得起你们一家,你可不要恩将仇报啊!” 
  “嘉园是个好孩子,有学历,能力也强。你华总也不是个好糊弄的老板,她要是无德无才,你会用她?” 
  “好,咱们不谈嘉园,说你——你今儿受什么刺激了?是不是因为身体原因,情绪特别不好,才想翻陈年旧芝麻的破事儿?” 
  悠扬的让人心灵震撼的音乐还在响着。医生说,帮个忙!华总按医生的示意,把他推到书房里,从敞开的阳台门洞里,能望见被灯光映照着半明半亮的树冠和远处霓虹灯闪烁的建筑物,再高是橙色的天空。风小了,还是带来一缕晚香玉的馨香,十分的淡雅。医生奇怪自己从前怎么一直没有闻到。他忽然想起前妻最喜欢晚香玉。刚结婚时从花市里买来好几盆,养在阳台上,夏夜盛开时,香气浓郁,梦里都能嗅到。 
  一滴泪无声地滑过医生的面颊。华总瞅他一眼,大咧咧一屁股坐在单人沙发上,胳膊在扶手上被什么硌了一下,抽出来,原来是一本厚厚的《旧约新约全书》。 
  “这什么啊,老兄?”华总随手翻了翻,看不懂。 
  “《圣经》。”医生伸手要过书,放在膝上,双手捂着,仿佛冬天里的暖壶。“过去我喜欢看的是金庸古龙,打打杀杀,外加恩怨艳情。虽说也有惩恶扬善的主题,毕竟浅薄啊!”他打开书,“你听我给你读一段好吗?”华总奇怪医生这时候还有心情读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听到医生低沉的声音: 
  黑夜白日,你的手在我身上沉重…… 
  我向你陈明我的罪, 
  不隐瞒我的恶。 
  我要向耶和华承认我的过犯, 
  你就赦免我的罪恶…… 
  你是我藏身之处, 
  你必保佑我脱离苦难, 
  以得救的乐歌四面环绕我…… 
  华总响亮地鼓了几下掌:“好啊,老兄。我有点儿开窍了:所以,你打电话告诉我,你打算忏悔了。” 
  医生合上书:“当年你帮了我的大忙,让我摆脱了牢狱之苦。我衷心地感谢你!但你不会想到,我的内心深处并不安宁,一直被内疚折磨着。今天,我打算把那件事公开,真的对不起你!可是,我要是不说,不仅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对不起女儿,对不起乔东,更对不起死去的女孩和她的家人……” 
  “老兄,那事不能公开!一公开,我的形象就彻底完了!我从一个穷孩子发展到今天容易吗?” 
  “我晓得你不容易,可我不能不说。” 
  “老兄,你真的不能说!我正处在一个关键时刻,有人正考察我。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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