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风云(楚河汉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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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门风云(楚河汉界)-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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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起来,连一分钟也不肯耽搁。用于恩华的话讲,我这辈子就像跟床有仇似的,一般的病都休想把我摁倒在床上。这回可是真没辙了,挺大个老爷们儿瞪眼躺这任人摆弄。
  正烦着呢,只觉得眼前一亮,东进急匆匆地从医院大门口奔过来了。这小子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说来抬腿就来了?
  你以为人家来医院就一定是看你这个老家伙的么?油娃子说。
  他不看我到医院来做什么?
  人家就不兴办其他事情吗?
  嗐,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知道?这小子像我,见了医院就把脑袋别到一边去,有病都绕着走,不为看我他才不肯进这个门呢。兔崽子,政委不在家,他当团长的竟敢扔下部队就走,呆会儿上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油娃子若有所思地说,你今天恐怕是收拾不着人家哩,人家不是来看你的,人家是到外科去看他们团那个冻伤了的小鬼的。
  我说,那他也绕不过老子这道门槛!
  话音还没落地,我就眼睁睁地看见东进绕过门前那座花坛,往外科楼那边去了。
  油娃子在一旁嘻嘻笑起来。
  我怔愣了一会儿才说,油娃子你笑个啥?先办公事后办私事这是我给立下的规矩,看完那个小鬼他还不是得过来看他老子?
  他要是不来呢?油娃子不怀好意地问。
  不可能!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看有可能。油娃子悠悠地说,不信你看着,等会儿他看完那个小鬼还得从你这个门口绕过去直接走了哩。
  他敢?我说,我还真就不信这个劲儿!
  不信?
  不信!
  不信咱们就等着瞧!
  等就等!
  哎,就这么干等呀,来一盘吧?
  来一盘就来一盘。一盘棋下完,儿子就来喽。
  一阵噼里啪啦乱响,我和油娃子摆好棋子拉开了对弈的阵势。
  我说油娃子你先走两步,别说我不让着你。
  油娃子说,你就不怕输给我?
  我不以为然道,笑话,我还能输给你这个臭棋篓子?
  油娃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别把话说得那么死嘛,天道还会变呢,棋道自然更是变无定法了。我还是先走一步吧。
  刚过了几招,我就发现油娃子这棋下得有点道行了。我说油娃子黄振中那老家伙这阵子没少调教你吧?
  油娃子说,周汉你下了一辈子棋了,怎么就不明白棋道不是调教出来的,是修性修出来的呢。
  我说,油娃子你别跟我在这儿摆,我可先干掉你这个兵了,吃!
  ……
  油娃子,该你走了。
  ……
  哎,你倒是快走哇!
  油娃子眼睛长长地够向窗外,轻声唤道,喂,你看东进出来了。
  我不屑地说,看什么看,他一会儿不就上来了。
  哪呀,他在花坛那儿站住脚了。跳马。
  干什么呢?
  抽烟哩。
  就是,病房里不让抽烟嘛,他抽完这根烟肯定上来。出车!
  我看东进脸色不对,油娃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说,谁看到那个小鬼心情都不会好,活蹦乱跳个小伙子,生生把脚给冻掉了。我理解东进,自己的兵,个个都像自己家孩子一样,哪能不心疼呢?你也不是没尝过这种滋味,快走吧你!
  拱卒。东进这是抽第几根烟了?
  吃了!你怎么往我炮眼上送?我说你别操那份闲心好不好?再不集中精力下棋,我可端你的老窝了。
  这么一会儿就扔了一地的烟头子,东进这哪是抽烟呀,简直是吃烟哩!
  东进坐在花坛边的石凳上低着头抽烟,一支烟一口就吸进去一半,只两三口就吸到烟屁股了,然后,看也不看地从兜里再摸出一根,直接对火点上又接着抽起来。这小子果然不大对头,他从来都是屁了嘎叽的,碰到什么事都拿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副德性呢。
  我忍不住喊了一嗓子,东进!在那干什么呢,还不快上来?
  油娃子虚眯着眼睛说,叫也没用,人家心思不在你这。该你走了。
  我低头一看,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这盘棋不知怎么叫我走成险棋了。走这个子吧,旁边有个车看着;走那个子吧,那里还有个卧槽马守着;进有危险,退还退不回来。刚才我还觉得自己稳操胜券呢,怎么这会儿局势就急转直下了?
  我说,油娃子你刚才没捣鬼吧?
  油娃子优哉游哉地说,输赢本无高下,输又如何,赢又如何,何须捣鬼哩?
  我一时倒僵住了,真不知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了。
  正琢磨着,油娃子在一旁说道:别着急,好好琢磨琢磨再走,你们爷俩下的可是一盘棋哩。
  我说油娃子你又浑讲,东进又没下棋,我下我的棋与他何干?
  人生如棋。油娃子说,东进的棋也和你这盘棋一样正下在节骨眼儿上,走哪一步都有道理,走哪一步都有危险。
  油娃子,你看我这盘棋还有缓吗?
  那要看你怎么想了。
  当然是想赢了。
  何为赢?
  这还用问,将死老帅呗。
  错!赢有术、风、势、性之分,有人赢的是棋术,有人赢的是棋风,有人赢的是棋势,有人赢的是棋性。所以说,什么棋都能赢,就看你想赢什么了。
  赢什么最好?
  赢无高下。
  照你这么说怎么下都是个赢,还没输没赢了呢。
  输赢也无高下。
  算了,算了,别再说这些诘牙话了,下棋。
  你输了。油娃子突然说。
  浑讲,棋还没下完呢你凭什么说我输了?!
  我是说你打赌输了。你看,东进已经走了。
  东进果然走了。他真的像油娃子说的那样,绕过花坛,连看都没朝我这边看一眼,就直奔医院大门,走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连骂人都忘了。
  知道吗,你其实最喜欢东进。油娃子在身后说。
  扯,我最见不得的就是这小子,喜欢他我能见面就骂?
  你越是喜欢骂得就越凶哩,真要是不喜欢呀,你就该像对待和平那样理都懒得理喽。
  油娃子这你可说错了,我最喜欢的是南征。
  那是你的错觉。你以为南征出自于你又完善了你,你以为正因为南征身上具备了你所欠缺的一些东西,所以就应该喜欢他。其实你错了。每一个人都更喜欢自己,更喜欢像自己的人,无论自己身上有多少缺陷、多少毛病。只不过你自己或是没发现,或是即便发现了也不想承认罢了。这几个孩子中东进最像你,这你心里清楚,只是相像的人更难相处,因为你们总是能在对方身上发现自己的缺陷,你们共同的缺陷又使你们无法互补。所以你们只能暗自在心里欣赏对方,但只要到一起就会冲突,就会较劲儿,说到底,这不是因为你们不爱对方,而是你们都不能容忍自己的缺陷,都想改变自己,进而改变对方。
  油娃子,我都被你说糊涂了。得了,你别跟我深奥了,咱们接着下棋好不好?妈的,这步棋怎么这么难走?
  东进那步棋可比你还难走哩。
  我说油娃子,你还有完没完了?
  周汉,你得想办法帮帮东进。
  别跟我提那小子!
  东进……
  不玩了!
  2
  其实,我心里挺不得劲儿的,这小子怎么连瞅都没往我这边瞅一眼就走了?
  油娃子说我最喜欢东进,这话我可是头一回听说。我最喜欢东进?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不过油娃子至少有一点是说对了,几个孩子里东进最像我。这大概就是我总对东进不放心,见面就总想修理他的原因吧。
  人哪,都是被修理出来的。李冶夫就总数落我,说周汉你这家伙就是欠修理,几天不修理就上房,稍稍一撒手就奔悬崖去了。我想,我修理东进的感觉大概就像李冶夫修理我的感觉差不多。
  有个问题我总也没想透亮,就是对李冶夫我到底该怎么看。李冶夫是我的老首长了,按说,跟他打交道的年头也不少了,可对他这个人我从来都说不清楚。不完全是因为油娃子那件事,虽然我为油娃子怨过他,但我心里明白他那样做也是不得已,知道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他的初衷。李冶夫这个人怎么说呢,反正你很难给他描画出个轮廓。想想也怪,连黄振中那么个猴精猴怪的家伙,我都能把他琢磨个八九不离十,怎么一到李冶夫身上,我就两眼儿发花,怎么也瞄不上靶了呢?
  从油娃子死后,我和李冶夫就有点生分了。我俩之间从不提油娃子,但只要一见面就觉得不得劲,他也不得劲,我也不得劲,只好尽可能地互相躲避着点。好在打仗的时候部队经常调整,我和他又差着级呢,想躲总是能躲开。解放后,李冶夫一度做过我和黄振中的直接领导,上南京军事学院就是他找我谈的话。当时朝鲜那边仗打得正紧,我一心想上前线打仗,一想到让我整天坐在屋里写字、读小本本就浑身难受。我求李冶夫说,李政委你能不能放我一码,别让我去那种地方遭那份洋罪行不?李冶夫说,周汉,你不能总是提着枪喊一声“有种的跟我上!”就算打仗了吧?过去没条件咱们讲不了,现在有条件了就得学习,正儿八经地学点打仗的真本事!我说,唏,地是种出来的,仗是打出来的,我不信坐在那读小本本就读会打仗了?不行,我学不了那玩意儿,你还是让黄振中去吧,他喜欢读小本本。李冶夫就唬下脸说,周汉,我原以为你是个汉子,没想到竟是个孬种!我说你凭什么说我是孬种?李冶夫说,你表面上勇敢顽强好像什么也不怕,实际上心里对困难惧怕得很呐,见困难就往后缩。我说李政委你不要浑讲嘛,老子啥时辰怕过困难?老子历来啃骨头都拣最硬的地方下嘴!李冶夫说那为啥让你学习你就不敢去了?怕啃小本本崩了你的牙不成?我说有啥不敢?我去就是了!看我不把那些小本本啃个稀巴烂!说完了我才发现自己上当了,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也只好就这样了。当时我就想,李冶夫这个政委当得哩,三整两整就让你自己钻进他那个套套里了。又想,那么油娃子的事李冶夫会不会也是一开始就打定注意让我钻套套呢?这么想着,冷不丁就冒出了一身冷汗。
  李冶夫只在我面前提过一次油娃子,是在五五年评军衔的时候。按说当时我是可以评个中将的,我现在也这样认为,我的资历和功绩都够。但不知为什么愣给我评了个少将,我当然不服气了。要说我这个人毛病也不小,上来脾气不计后果,太莽。那天我牵着军犬正要出去遛狗,警卫员抱着刚领的礼服、肩章进来了,兴冲冲地让我试衣服。我一看肩章上那一颗大星就来气,顺手就把一对少将肩章搭到狗脖子上说:“老子这条狗都配当少将!”说完就牵着狗出去遛了一大圈。这一下可闹大发了,第二天我就开始挨批评,领导轮着班地找我谈话,连总部也惊动了。当时,我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但所有人找我谈话讲的都是那一套,什么要发扬风格呀,要戒骄戒躁呀,要照顾影响呀……我不再讲话,但心里还是一个不服。后来李冶夫就找我谈话了。李冶夫说,周汉,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的条件评中将够格,评少将是亏了点。我说,对喽李政委,还是你讲话有政策。李冶夫就说,但要讲亏你周汉还不是最亏的。我说谁?你说出一个比我亏的我就再不提这码事了。李冶夫说,你们一起出来参加红军的老乡。我说不就是我那个本家表兄吗?他可是评上中将了呀!李冶夫说我讲的不是他。我说那还有谁?我们一起出来十几个人就活下来我们两个。李冶夫的声音就低了,说我讲的就是那些牺牲的同志嘛。一听这话,我立刻就耷拉头了。我这人容易钻犄角,一钻进去就拱不出来,越拱不出来就越往里拱,不下死劲敲打我根本就掉不过头来。李冶夫这锤子够狠的,砸得我 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有那么一阵子,我都恨不得把脑袋钻到裤裆里去了。我想我周汉怎么这么浑呢?当初参加革命时,整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从来都不想自己能活过明天,更别说向党要这要那提个人要求了。现在可倒好,活过来了还不知足,还学会向党伸手了,我这么做对得起那些牺牲的同志吗?我他妈的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心里正懊悔着,李冶夫就说出了那句令我十分震惊的话。李冶夫说,周汉,有一个人……你我恐怕都不愿意提起。李冶夫突然背过身去克制着情绪说,周汉,你再委屈还能委屈过油娃子吗?我一下子就愣在那了,我没想到李冶夫能主动提起油娃子,更没想到李冶夫提到油娃子时会这么动感情。这是自油娃子死后,我和李冶夫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到油娃子。我只觉得浑身的血呼地一下就涌到了脑瓜顶上,胀得两个太阳穴嘣嘣直跳。我呼地一下站起来说,我请求组织上给我处分!我要求在全体干部大会上做检讨!我听见我的嗓子劈裂了般带着一种难听的哭腔。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李冶夫,有时候你觉得他和你贴得很近,就以为他是个很懂部下,挺有人味的人。可仔细看看又会发现这些似乎都只是他工作的一种手段,你就会怀疑他是否真的贴近过你,是否真的讲过感情。但就在你对他产生怀疑的时候,他没准又会在什么地方打动了你,让你对自己产生怀疑,让你相信他,让你心甘情愿地按照他说的去做。反正你总是能被他说动,总是能心甘情愿地上他的套。
  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批黄克诚黄老头子那回。庐山会议之后,开军委扩大会批彭德怀和黄克诚。彭老总且不说,黄克诚可是我们的老首长了。我曾经说过,做人我最佩服的就是黄老头。黄老头子人好哇,他是真的体恤下级,心细得跟个老妈妈似的,没吃没喝尽管跟他要,从来不让下面屈着。部队在前面打仗,一想到后面有个黄老头子心里就别提多落底了,知道到紧要关头准保要啥有啥。辽沈战役那么大的仗,黄老头子愣是把后勤供应得足足的,那仗就没个不打胜。好好个人,怎么说反党就反党了呢?刚开始那两天,很多人都在会上表示了对彭黄的同情,我也准备好了要第二天在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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