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就像认识已久的老朋友，说笑着走出了餐厅大门。
走廊尽头，一群人刚刚下了电梯，朝餐厅这边走来。在众人簇拥中走在最前面的，正是俞夏的顶头大上司苏华。
俞夏陡然生出一种早恋被老师抓住的局促感，心里却立刻盘算好了说辞。
她刚要上前打招呼，双腿却在看到那个人的同时，突然定在了原地。
卓逸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西装，走在苏华身边。五年了，他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俊美的面容上只有波澜不惊的沉静。苏华满面红光，笑着对他说些什么，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露出一丝微笑，认真倾听并点头。
俞夏的心脏都停跳了，浑身都难以自持地战栗。
她以为自己忘了；以为五年的漫长时光，足以让她把这个人深埋在记忆角落。即使有朝一日两人再次见面，也不会在二十三岁的她心里激起任何波澜。
这个人就像她身体的本能。他什么都不用做，仅仅是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就能让干涸的她再次泪水满盈。
俞夏现在只想逃走。
苏华注意到对面的两人，脸上的笑意收了收。
俞夏找回了一丝理智，还没来得及说话，身侧的顾贤就走了过去。
“苏姨，好久不见。”顾贤对苏华说，“您终于回国了。”
苏华认出了他，露出一丝笑容：“听说你的公司已经上市了，很好。”
顾贤真诚地说：“要是没有您的帮助，我也不会有今天。日后还需要苏姨多多指教。”
苏华笑着点点头：“你还年轻，今后大有可为，不要让你父母失望。”
俞夏这才有机会说话。她强打笑容对苏华和她身旁的宏都高层们问了好，低头让到了走廊一侧。
苏华一行人走了。俞夏始终低着头，和卓逸擦肩而过。
直到他们消失在餐厅门口，俞夏凝滞的血液才慢慢流通。顾贤显然看出了她的不自在，笑道：“这么怕老板吗？”
俞夏强笑着点点头：“顾先生和我们老总很熟吗？”
“叫我顾贤就好了。”顾贤虚扶了她一把，示意俞夏跟上，“苏姨是我母亲的同学，和我母亲以前感情很好。她是个典型的女强人，虽然看起来严厉些，实际上是个热心肠。我创业初期，她给了我不少指点，也有资金上的补贴。”
俞夏敏感地捕捉到了那个“以前”：“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我父母已经去世了，父亲曾经是个老师，母亲是家庭主妇。”顾贤补充道，“空难。”
俞夏的心本能地一缩，轻声说：“我父母也……车祸。”
他们默契地略过了这个话题，但共同的遭遇却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顾贤叫了一辆出租车，对俞夏说：“回家后给我发个短信，过几天咱们再出去吃饭。”
俞夏告别了顾贤，钻进了出租车。吴曼就好像掐准了时间，电话立刻就打过来了。
“怎么样怎么样？”吴曼的八卦热情简直能从听筒里涌出来，“好男人吧！你知道不，顾贤可中意你了！”
“你怎么就知道他中意我了？”俞夏无奈道，“他的确好，可有个词叫齐大非偶。”
吴曼嗤之以鼻：“你得了吧，成天自贬身价。他还怕你嫌他老呢！”
顾贤年纪不算大，事业小有成就，还没有父母，真应了那句少女们择偶的戏语“有车有房，父母双亡”。最难得的是，同样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他的性格却不难亲近。一顿饭的时间，俞夏的拘谨不知不觉间就被他化解了。
俞夏心知自己配不上他，却并非因为她的学历和家境。
她在职场上绽放出的美丽、自信和干练，全是自欺欺人的伪装。
在她千疮百孔的心里，沉睡着一只名为敏感和自弃的野兽，还有一个幽深的、永远无法填满的豁口。
深夜，空置了五年的花园别墅终于迎回了两位主人。
卓逸洗完了澡，擦着头发经过昏暗的客厅。女佣刚刚端上果盘，苏华坐在沙发上对儿子招了招手：“来坐一会，和妈说说话。”
卓逸脚步顿了顿，还是坐到了母亲对面。苏华端详着越长越帅的儿子，心里涌上一股骄傲之情：“咱们自家酒店的餐厅味道还不错吧。其实一楼的餐厅口味更好，妈怕你吃不惯中餐。”
卓逸笑了笑：“怎么会，我才出国几年。”
苏华叹道，“这两年我总觉得力不从心，年龄在这儿呢。这份家业早晚得交给你，你提前熟悉一下业务。宏都这块这几年运转得很不错，上手不会太难，你跟着这几个管理到处看看，不懂就问，他们没人敢怠慢你。”
卓逸点头说：“那我去睡了，明天早点起来上班。”
苏华笑了：“不急，先休息几天。今天席上那姑娘是你王叔叔的女儿，也是留学归国。她头一次来K市，你们两个年轻人可以到处玩玩，你也好顺便放松几天。”
卓逸漫不经心地说：“我还是去上班吧，我让表妹带她去玩。”
苏华暗暗叹气。卓逸未成年的时候，她这个做母亲的几乎无暇分给他多少时间和关爱，她一直很内疚。
卓逸在高三那年好像遇到了什么事，直到很久之后，她才从卓逸的朋友那里打探出一些片段，儿子在情感上受到了一些挫折。他好像很自责，以至于五年来根本不敢回国，从来不交女朋友，也断然拒绝了所有给他安排的相亲。
苏华心疼儿子，见他面对这么漂亮的女孩儿还是不为所动，忍不住劝道：“妈知道你和紫婧感情好，可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总不能——”
“妈，不是你想的那样。”卓逸摇摇头，“我去睡觉了，晚安。”
苏华还想说些什么，卓逸已经上楼去了。
卓逸关上房门，在黑暗中把自己狠狠丢到了床上。
高三那年，他头也不回地逃到了国外，用繁重的课业把自己的时间压榨到极限，短短五年时间就念完了硕士。
滕紫婧之死带来的伤痕慢慢地愈合了，那份强烈的自责和自厌，也被异国的时光覆上了一层风沙，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在害怕些什么。
而今天，那个娇小的身影又唤起了他内心深处的钝痛。
她变得优雅而从容，她好像经历了很多，她叫母亲“董事长”，她会不会也在自家的公司工作，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是谁……
无数个疑问铺天盖地袭来，压得卓逸难以喘息。
他在床头柜摸到一瓶药，胡乱倒出几颗，干咽了下去。
俞夏清晨起床的时候，发现弟弟早就起来了，出去跑了一圈，还买回了早饭。
“姐，我们快报志愿了。”俞强给她倒了杯水。俞夏来了精神，底气十足地说：“姐要升职了，你想报哪儿就报哪儿！填K大附中吧！”
俞强迟疑道：“K大附中择校费要一次交够两万呢，我考二中吧，也是个重点。”
俞夏想到校园生活就很遗憾：“你姐我中考的时候最想报的就是K大附中，可惜成绩不好。这所学校保送名额很多，多交点钱，你高考时候能轻松很多。”
俞强说：“姐，你别太累了，黑眼圈都出来了。”
俞夏笑了笑：“让你报你就报，只要你考得上，钱不用你操心。”
她辗转彻夜未眠，倒也想开了：她早就不是五年前的她，卓逸出现与否，都不会对她的生活产生多大影响。
现在的她事业蒸蒸日上，初得董事长赏识，要存钱买房，还要供弟弟上学——实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俞夏今天精神不好，到公司的时候晚了些。一进大门，就觉得今天的气氛不同寻常。
年轻的柜姐们两眼放光，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八卦。俞夏一来，她们这才收敛了些，可空气中那雀跃的气氛真是压都压不住。
“小夏姐，今早咱们董事长儿子来了，听说会慢慢接管咱们宏都的产业！”和她交好的同事双手托腮，浑身散发着粉红色的泡泡，“你都不知道他长得多好看……”
俞夏昨晚上做好的心理建设狠狠地晃了下，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哦，来新领导了。”
同事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睛：“你们四个助理，得分过去两个。”
☆、助理
俞夏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表情依然淡漠。同事讨了个没趣，径自去工作了。
很快，俞夏就接到了人事部的电话。
“俞经理，在调岗之前，董事长想听听你们的想法。四个助理中会有两人跟着董事长工作，另外两人会被分到新来的领导那里。您想去哪里呢？”
俞夏忐忑的心顿时放下了一半，想都没想就说：“我想跟着董事长。”
对面的女孩显然顿了顿：“好的，我会把您的意见上报给董事长。请在今天下午一点准时到会议室。”
并不像同事们想的那样，她不是假清高，而是真的不想再接近那个人。
如果卓逸真的要慢慢接管宏都的业务，那就再熬几年，等到攒够弟弟的大学学费，她就跳槽好了。
下午，被选中的四个人静坐在会议室等待董事长驾临。
算上俞夏，助理有三女一男。负责人准点到了，一进门就宣布了人员分配：“谢乐乐和梁娇跟着董事长，俞夏和冯睿跟着新副总，明天早上报道。”
四个人全部炸了锅。另外两个女孩显然很不满：“怎么回事啊？我们两个人不是要分给新副总的吗？”
负责人笑容不减：“这是董事长的安排。”
那个叫冯睿的低声问俞夏：“你怎么和人事部说的？”
俞夏说：“当然是董事长。”
冯睿理解地点点头：“我和你一样。”
俞夏乱了方寸，她绝对不要当卓逸的助理。负责人刚走出会议室，她就紧随其后追了出去：“我有事要找董事长，现在方便吗？”
负责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给苏华的秘书打了个电话，对俞夏说：“你现在就过去吧，有话快说。”
俞夏不敢耽误，一路小跑到了苏华的办公室。苏华见她气喘吁吁的，淡淡地责备道：“怎么慌慌张张的？”
俞夏调整呼吸说了句抱歉，直入主题道：“董事长，我想做您的助理。”
苏华挑了挑眉毛：“你不愿意跟着我儿子做事？为什么？”
不愿意。俞夏斟酌道：“我工作上不太成熟，希望跟着成熟的领导做事。而且，做女领导的助理总是更方便些。”
苏华闻言放松了表情，甚至带上几分笑意：“你很年轻，就知道避嫌，这很好。我做出这种安排，也正是考虑到了这点。”
她叱咤商场几十年，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得出俞夏在真心实意地抗拒。比起另两个一见到卓逸就春情泛滥、进入开屏状态的姑娘，把隐忍的俞夏放在儿子身边更让苏华放心。
见俞夏还是不乐意，她还以为俞夏在担心自己的业务能力跟不上，就开解道：“做助理，勤快能吃苦就好，暂时不需要处理多难的工作。你跟在他身边，正好能系统地了解整个集团的宏观运作，对你的业务能力有益无害。”
苏华这一番话，任何人都会心动，但是俞夏不能。俞夏心想，就算她装成没事儿人去卓逸那里报到，也只能落下个打包遣返的下场。
她豁出去了。
“董事长，承蒙您看重我。可我再怎么能吃苦，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啊。”俞夏意味深长地说。
两个女人对视片刻。苏华的谨慎和多疑最终占了上风：“既然如此，那你就跟着我吧。”
俞夏成功闪避，笑靥如花道：“谢谢您。”
苏华饶有兴致道：“顾贤是个好男孩，我看着他长大，他为人稳重靠谱细心。”
俞夏呵呵笑，没说什么。苏华把手头薄薄一叠助理备选表递给她：“把男的挑出来送到他办公室，让他自己挑。”
俞夏抱着整理好的文件，徘徊在副总经理办公室门口，只觉得乌云盖顶。
一味逃避不是办法，他们接触的时候还多着呢。
俞夏硬着头皮敲门进去，卓逸一见是她，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
俞夏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副总您好，董事长让我来送文件给您，在里面挑一位助理吧。”
她动作极快，把文件放到桌上就退回了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卓逸看见俞夏这副不愿多谈的样子，涌到胸口的千言万语都无法出口，半晌才开了口：“你先坐。”
俞夏应了一声，拘谨地坐在沙发上。
办公室里安静的太不正常。俞夏低头坐着，握着膝盖的手指都紧张得发白了。她用余光偷偷瞟了一眼卓逸，他看起来一脸平静，正心无旁骛地翻着那些候选人的资料。
就在俞夏快要坐不住的时候，卓逸打破了沉默：“就这位吧。麻烦你通知我的两位助理，明天早上七点请准时来公司，有外勤工作。”
她松了一口气，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好的。”
俞夏走到他桌子前面把文件收走，始终没抬头看他一眼。
卓逸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情。
他很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想对她道歉，可根本开不了口。不仅是因为当年那句“请你当作不认识我”，可更多的原因，他也说不清楚。
也许这种自以为是的关心，只会让她伤心。
俞夏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几乎快窒息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化妆品专层，迫切想做点什么压下脑海里混乱的思绪。
于是她把新任的楼层经理叫了过来，开始交接工作。到了下班时间，助理小赵准备回家，提醒俞夏道：“小夏姐，你手机来短信了。”
俞夏这才得以喘息片刻。新经理趁机给她倒了杯水，笑道：“俞经理真是敬业，我已经感受到了压力。”
俞夏笑着摆摆手，拿起手机一看，是顾贤的短信，约她晚上去看电影。俞夏直接回了短信，说她今晚要加班，很可惜去不了。
工作交接完毕已经快八点了，俞夏疲惫地走出商场大门，只见顾贤的车正好等在外面。
俞夏惊讶又赧然，忙跑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顾贤笑了笑：“晚上没什么事，想来看看你。”
俞夏愧疚道：“你等了很久吧，也不打个电话和我说声。”
俞夏上了车，顾贤笑道：“没等多久，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