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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解释，终于让我领悟到两者之间的不同。
如果说姐姐是隐瞒了许仙，那和尚从第一面见我起便知我是蛇。那些被他‘蛇妖’来，‘蛇妖’去的日子似乎还近在眼前。
不知道我是该庆幸他和尚的身份，还是该埋怨。真应了古人那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但如此一来，我又注意到一件我从未思考过的事。
和尚明知彼此身份，虽然曾努力疏远我，可最终却没有把我推开。
侧着头，还等不及细想，我不禁思考的话便脱口而出：“你从一开始就知我的底细，那现在这种情况……算不算是‘心甘情愿’呢？”
说话的时候我还不觉得，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那句‘心甘情愿’配合上我带着娇柔的音色，途中又转了一个调，这便显得格外暧昧，连我自己都为之一愣，但眼底终于染上一丝喜悦的色彩。
反观和尚，他的表情却是僵硬了起来。我知他心中一定在埋怨我抓不住重点，他明明在说姐姐的事，可我总能往俩人身上扯。可难得有如此机会，我又怎会放弃，而且我越是稳坐和尚心间，就越有为姐姐求情的机会。
眼见他那笔直的脊梁骨稍稍显得有些僵硬，面色也极为不自然。俊俏的脸上忽黑忽白，不知他在想什么。或许是想否认，但生怕我笑他害羞，终是不发一言。
而平日里那双平静的黑瞳，此时更多是闪烁。似乎有几颗星辰在他眼里扎了根，格外好看。
***
从此刻开始，又陷入沉默，但与之前有所不同。空气中已经没有了那让人害怕的静寂，只剩下淡淡的余温。 和尚最终阖上双眸，他不敢答我，哪怕一丝甜言蜜语也不肯讲。
老实说，我有时真是对他这木讷性格讨厌至极。可反过来想想也是，会说甜言蜜语的和尚还能算和尚吗？
如果说我此时心中没有喜悦那便是骗人的，我好不容易才确定了和尚的心思，让我怎能不欢喜。但喜悦之后又是一阵惆怅，仍然不能忘记此时的正事。
想要直接开口替姐姐求情又怕他不留情面拒绝，真是要愁死人。
其实更为尴尬的那是和尚，他还沉默在刚刚的氛围中不可自拔，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此时转变的心情。
他板起脸孔，沉着一张脸，皱眉。像是为洗清他心头的那一丝不自然，把早已扯远的话题又扭转了回去。
他道：“你勿需多言，拿她回雷峰塔已势在必行，这也是给仙翁的交代。”这种没得商量的语气从他口中说出，意外恼人心事。
“和尚，你不讲道理！”我急了，跳着脚说。这下我连话都没有说出口便被他拒绝了。
和尚却不再理我，阖上了双眸。
我只好道：“那好，我也帮姐姐盗取了灵芝草，你也把我收了！”好吧，无理取闹的是我自己，明知他不会那么做，还如此说道。
“休要胡闹。”和尚恼了，睁眼，眼里震慑出精光，把我怔在原处。
我只得缩了缩脖子，听他说：“你哪天要是害了人性命我自然会收你！”
他居然还真打着收我的主意。
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和尚，我彻底被他气到，一口浊气郁结在胸口不得吐出，瞪眼对着他龇牙，愤愤道：“那好，我不求你，但你也管不着我帮谁！”
“你要与我作对？”和尚敛眉，表情有些凶狠，那刻意压低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想与你作对……”被他的表情惊到，我心中也委屈着：“我只是帮我姐姐而已！她救过我性命，也从来没有凶过我！”
最后一句话使得和尚心神一震，凶狠的表情收敛了不少，只是浓浓的眉头却掩饰不了他的不悦。他抿了抿唇，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终究化为一句轻唤：“小青……”
他的声音低沉又带着为难。
他看着我的眼中带着无可奈何：“不要让我为难。”
我想我大概是只自私透顶的妖，我不知和尚此时心中的难过，更不知干涩的语调里饱含着怎样的感情。在很久的以后，他才对我说起他此时是如何的心情。
他说，是他之前就因寻了私心，听了我的话，才没去阻止姐姐的行为，让她酿成大祸。心下有太多自责。
可我非但不了解，还帮着姐姐盗取灵芝。
他气恼，本想给我个教训，却到最后心软。想着此事了罢便捉我归隐，却奈何我作对……
此时我不知他的心思，却被他这声呼唤给顿在原地。
他缓缓说道：“捉她回塔，断了尘缘，方能助她早日得取大道。且说许仙并不是她的良人，这一死一生，他的恩情，白蛇精也算是还完了。”
极为耐心地与解释，似乎想点化我的固执。
“……”他总比我有道理，我反驳不了他，只是有哪只妖愿意被抓去苦修的。要我我就只想逍遥快活，哪会求什么大道飞升。
唯有一句话我听仔细了，和尚说许仙不是姐姐的良人。
这点我的确认同。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我不喜欢许仙。他一开始还不是瞧上了我家姐姐的美色，才与她成的亲，哪怕保安堂也是姐姐的心血。
那他有为姐姐做过些什么吗，我记不得了。
哦，是有的。那隔了不知多少前世的恩情，只此而已。
可姐姐的一颗心全系在了许仙身上，飞升大道不要了，此刻连性命也不要了。或许和尚说得没有错，我应该拆散他们……那个日日想着修炼的姐姐才是我的姐姐，她只是被许仙下了蛊。
不过，我仍然不能看着姐姐被和尚捉走。
都说人间有情，难道妖就没有情了么？即使姐姐有千万错，我也做不到眼睁睁坐视不理。
深呼吸一口。
我咬了咬牙，最终抬头迎上那和尚微沉的双眸，一手招来青虹剑。满头青丝略过耳侧，它随风舞动，与我打闹。青色的裙摆也随着风，叠起层层浪花。
和尚一袭白色僧衣发出‘哗哗’的声响，他正看着我。
只见风中，我张了张嘴，话音响起。
67 Chapter。64 青蛇的决定＇VIP＇ “但是和尚，你不能因为这样就讨厌我！” 3180 2012…06…07 16：14：02
***
等我回到家时许仙已经醒来，显然是被姐姐用灵芝草救活。姐姐生怕他起疑，拉着他去后院，她道：“相公，你看！”
她指着一棵大树，树上挂了一条白蛇的长尸，软软地垂着头。
那是她用腰带变的，可道是用心良苦。
只是许仙却用那怀疑的眼神看她。
我听姐姐道：“刚才，听得相公惊呼，原来床上盘了此物，我也吓了一跳，当下赶忙抄了一把剑，奋力把它刺杀，我与之纠缠甚久，弄得身心疲惫。”
许仙有点胆怯，不敢走近。姐姐便哀求：“相公，你看仔细！你看仔细了？”
“你刚才见到的蛇，已被我杀掉了！”姐姐垂眼，眼里无限的悲凉，生怕许仙怀疑她。
直至她花了好一番功夫安抚了许仙，我才从暗处急步而出。我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袖子，急急说道：“姐姐，我们逃吧！”
她握住我的手，大喜过望地看我，仔仔细细把我上下打量一番，在确认我没有什么伤痛之时才道：“小青，幸好你没事！”
显然她是没有听见我之前的那番话。
我淡淡蹙眉，正色对她道：“姐姐，我们逃吧。那金山寺的和尚要来收你了！”语气里的郑重，不容置疑。
“金山寺的和尚？”她终于抓住我话中的重点，迟疑问道。
“是呀，我们后面追着的那团法云便是那和尚，和尚说你害死了许仙，又盗取了南极仙翁的灵芝草，要拿你回雷峰塔！”
我不能告诉她我与和尚的事，虽然她不会怪我没为她求到情，但也定会使她为难，所以还是不告诉她的好。
“姐姐，天下男人那么多。许仙他不好，你没瞧见他方才怀疑的眼神吗？”我开始竭力劝阻她。
只见她眼神一颤，眸光中染上一丝哀默。她垂下眼，那双杏眸不复俏丽：“不能了……”她只是这样回答我，说不出的悲恸。
“为什么？”我的声音忽高了几个调调。
“我……怀了他的孩子。”她摸上自己的肚子，低头的那一刹那满是柔和。
“孩子？”
“嗯，我不能回头了。以后，还要坐月子，喝鸡汤。亲自养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读书写字……”她说着开始憧憬起那些画面来，眼中居然散发出明亮的光来，一种名为母性的光辉。
然后她抬头看我，说道：“如果不是为了这孩子，昆仑山上我定会留下，让你去救相公。我怎会让你犯险？”
我明白了，原来她不是抛下我，而是选择了肚子里的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是她。我呆在原地，怔了半天。
直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早已摸上了她的肚子，我疑惑道：“他怎么不会动？”
姐姐笑了，散发着母性的光辉：“这才几个月，怎么会动？”
这时她更像是一个女人，不再是妖。
人？
我突然顿悟，姐姐追求的或许不是许仙，而是‘人’之一字，她有多渴望做人，我以前便知道。只不过由经‘许仙’这个人，把她的愿望无限放大。
姐姐对许仙的爱，与我对和尚有本质上的不同。
我从未曾想过给和尚生孩子，我只想与他在一起，哪怕拉他入那深不可及地狱。可姐姐不一样，她想做人，与许仙一起做人。
只有她断绝不了做人的心，我便分不开他们。
幸与不幸，姐姐怀孕了。我想哪怕是和尚这种铁石心肠，也不会让姐姐的孩子在塔中出生吧，我们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来好好想法子。
或许那个时候和尚会改变主意，但终究不过是我一人的痴心妄想。
而我心中还有一根刺，和尚那句‘许仙不是良人’还在心底徘徊。我隐隐生出不安，如是哪天毁在他手上，岂不让姐姐万劫不复。
***
苏州阀门外西七里，有座被前朝诗人张继所吟咏的寒山寺。
第二日，我便打着杀了巨蛇要酬神的幌子，拉着姐姐与许仙来到这里。
走进大殿，迎面可见三尊大佛，金漆护身，面容安详，端坐于莲座。望海观音，神情优婉。红绿华盖，在微风中簌簌飘动，普渡苦海众生。
可惜她的慈悲独独把我与姐姐忘掉。她是不是能对我用一用那宽大的善心？
香火弥漫，刺鼻而生，檀香熏得我眼花缭乱，这远远没有和尚身上的味道好闻。烟雾缭绕，眼前的身影渐渐迷蒙。
我道：“相公，起个誓吧！”
“起誓？”他眉头一敛，问我。里面似乎含着不悦。
“对姐姐至死不渝的誓言！”我道：“你看，你马上要做父亲了，还不得好好待我姐姐。”
这边姐姐也笑了，只是她看着我的眼神有些不解。
许仙则是一愣，迟疑了好久才在我俩面前道：“哦，要的。”可能不是真心，只因为怕不好下台。
“就说，若我许仙，对白素贞负心异志，情灭爱海，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就这样说！”我凝神对他说道。却被这四处可及的檀香味熏得难耐。
但我得忍耐，我要借助这无边的佛光把许仙圈住。
“小青，不要为难相公了。”而姐姐却不知我的苦心，劝诱道。
“要的！”我固执叫道。
三人对峙，在大殿里形成诡异的光。两人拗不过我，最终只有许仙在佛祖面前伸出右手，起誓。
他睁着眼，那句：“叫我死无葬身之地。”缓缓平静了我的心神，这才让我染上一丝笑意。姐姐也笑了。
我说：“姐姐，祝你们百年好合。”我不知我是以怎样的心情说着这句话，也不知姐姐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听我这句话。
正值日头，香客络绎不绝，身影绰绰。
烟雾迷蒙了人眼，心情一放松，我便暗自腹诽起了佛祖，怎么就喜欢吃香火呢，哪天吃多了还不把自己肚子烧出个洞来，没有洞也一定消化不良。
许仙此时陪着姐姐去解签了，我独自一人在殿前晃悠，花红绿柳是个好日子。
陆陆续续有小和尚从眼前经过，寒山寺的小沙弥皆穿着灰色的僧衣，看上去极为年轻，头戴一顶黑帽。
我呆呆望着小沙弥的背影，想着和尚从前是否也有这样稚嫩的日子。
这一想便忆起了昨日，涩涩的感觉便从心底蔓延出来。
昨日青虹剑在手，和尚眼底有微不可见的悲哀，他面上一片阴影，把我面前的光所遮挡。两道影子投影在地上渐渐重叠，又比什么都离得远。
我听见我缓缓对和尚说：“和尚，我从来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你们都说人间有情，难道我们妖就没有情了吗？”
我的声音辗转凄切，在我还没察觉时，眼角便有一颗泪水滑落。它晶莹剔透好似琼浆玉液，可惜打动不了谁的心。
他只是静静看着我并不说话。
我继续道：“难道你觉得我真能做到坐视不理，罔顾了这百年来的情？”
我一席反问，终得和尚叹息一声：“阿弥陀佛。”
那一颗泪谁坠落至地面，隐入泥土，然后干涸，再也不见身影，它仿佛是一瞬间的错觉，从未来过。
只有眼眶微红，后面便没有夺眶而出的泪水，我不是个爱哭的人，可却三番四次在他面前掉眼泪。
青虹剑出鞘，发出铮铮的轰鸣，利刃在耳。
在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彩，那光却泛着寒意，使得空气冰冷了不少，让人不寒而栗。
我把青虹剑横在我与和尚之间，反射出的寒光刺痛了我的眼，我对他说：“我知道我没你厉害，打不过你……可这次我得帮姐姐，你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他看着我沉默，不说话。似乎是知道劝阻不了我，已经死了心。可他那薄唇却显得极为干涩，眉头愈加深刻就像是烙印那般，怎么也去不掉。黑色瞳孔中有让我为之不忍的光，我有些不敢看他了。
原来不止我一人不好过，和尚也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