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慢慢来_龙应台》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孩子你慢慢来_龙应台- 第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你挡着我了,安安!”妈妈试图把安安推开。 



  “妈妈,”安安眼睛一刻不曾离开手指按着的那个字,“妈妈,得——蒙——斯——特拉——特拉——熊是什么?” 



  “哦!” 



  “demonstration,”妈妈说,“是示威游行。” 



  “你可以让我安静地看报纸吗?” 



  “卡——卡——皮——土土土——拉——”安安根本没听见,他的手指和眼睛移到另一块,“卡皮土拉——拉熊——是什么?” 



  “ka…pi—tu—la—tion,”妈妈说,“是投降的意思。” 



  “哥——哥——匪——”不等他念完,妈妈已经把报纸抽走,躲到厕所去了。 



  这是安安最新的游戏,自今年八月上小学以来。坐在餐桌上,他的眼睛盯着桌上的果汁盒,“欧——润——精——沙——夫——特——啊,柳丁汁。”结结巴巴的,很正确的,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发音。走在马路上,他看着身躯庞大的公车,“孤——特——摸——根——啊——”他恍然大悟地惊喜:“早安嘛!”家中有客人来访,他紧迫地盯着客人的胸部,两眼直直地自语: 



  “堵——必——是——” 



  客人转身,他跟着溜到前头。“堵——必——是——豆——豆——腐——” 



  哈哈哈哈哈,他笑,笑得在地上打滚,“堵必是豆腐,你是个蠢蛋!堵必是豆腐……” 



  那种快乐,确实像一个瞎子突然看见了世界,用张开的眼睛。’妈妈瞅着在地上像驴子打滚的小男孩,突然想到,或许幼稚园里不教认字是对的,急什么呢?童年那么短,那么珍贵。现在,廿个孩子从abcd一块儿出发,抢先认了字的孩子,大概有两三个吧,反而坐在教室里发呆。其他的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兴奋地发现字的世界。 



  《经济学人》周刊上有个统计数字让妈妈眼睛亮了一下。一年级学童每个星期要花多少时间在家庭作业上?美国:一点八小时。日本:三点七小时。台湾:八小时。 



  “我的天!”妈妈暗叫一声。她开始计算安安写作业的时间。花花纷纷、四四方方一个大书包,里头通常只有一本笔记本和一盒笔。课本都留在学校里,“背回来太重了,老师说。”每天的作业,是一张纸,上面要写四行字,用粗粗的蜡笔写一张,每一个字母都有一个鹅卵石那么大,也就是说,一整面写完,如果是写驴子esel这个字,四行总共也不过是十六个字。 



  安安在三十分钟之内就可以写完。如果他在椅子上扭来扭去,踢踢桌子、踢踢椅子,在本子上画一辆汽车两只狗;如果他突然开始玩铅笔、折飞机、数树林里捡来的栗子,如果他开始“走神”的话,时间当然要长一点。但是他真正花在家庭作业上的时间,每天最多不过三十分钟,也就是说,每周五天,总共一百五十分钟,也就是二点五小时,比美国稍微多一点点,但是你得知道,美国孩子一般下午三点才下课,安安可是每天上午十一点半就放学了。 



  然后就是自己玩的时间。玩,玩,玩。每年回台湾,妈妈得为安安和飞飞到法兰克福台湾代表处申请签证。申请书上总有一栏,问此申请人职业为何?妈妈规矩地填上“玩玩玩”。申请人访台目的?“玩玩玩”。如果有一栏问申请人专长,妈妈想必也会填上“玩玩玩”。 



  台湾七岁的孩子要花八个小时写作业吗?妈妈有健忘症,已经不记得多少自己的童年往事。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多么不愿意写作业。为了作业而说谎是她变坏的第一步。她总是面红耳赤地低着头小声说,“作业忘在家里了”,却不知道,同样的谎言多次就会失效,王友五老师要她当场离开教室回家去取。 



  她一路哭着走回家,经过一条小桥,桥下一弯小河,游着几只乳黄的鸭子。她想是不是自己跳下去淹死就不必写作业了。回到家,她跪在沙发上,开始祈祷,大概是求上帝把这一天整个抹消,就像老师用粉笔擦把黑板上的字擦掉一样。她在沙发上哭着睡着,睡到天黑。 



  十一点半放学,安安走路回家。开始的几个月,妈妈总是在后面跟着,像侦探一样,监视他是否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停下来看两边来车,是否走在人行道的范围以内……一回到家,就开始做功课。 



  “昨天的作业得了几只老鼠?” 



  书桌旁有一张为妈妈放的椅子。 



  “一只。”安安打开本子。昨天的字写得歪歪斜斜的,角落里盖着一个蓝色的老鼠印章。当然只值得一只老鼠;你昨天一面写一面在玩那个唐老鸭橡皮擦对不对?你能不能专心一点?一个时候只做一件事,做完一件事再做另一件,懂不懂?做不做得到?嗯?把那本漫画拿开,等一下再看,拜托,你听见了没有?我数到三你再不动…… 



  安安终于写完了四行大字,递给妈妈。红红蓝蓝的满是颜色。妈妈瞄了一眼,说:“这最后一行写得不怎么好,那个n都超过格子了。” 



  安安抿着嘴。 



  “这样吧!”妈妈继续,“另外拿张白纸,你就补写这一行怎么样?这样才会得三只老鼠。” 



  安安白净的脸蛋开始涨红。 



  妈妈从抽屉中抽出一张纸,“来,我帮你把线画好,很简单嘛,一行就好——” 



  “为什么?”安安忍不住了,生气地注视着母亲,从椅子上滑下来,大声嚷着,“为什么我要再多写一行?你总是要我写得好、写得漂亮,我只是一个小孩,我没办法写得像你那么好——” 



  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他咆哮着说:“你总要我得两只老鼠三只老鼠、这么好那么好,我有时候也要得一只老鼠——我也有权利得一只老鼠,就得一只老鼠呀……” 



  妈妈被他情绪的爆发吓了一跳,坐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都沉默着。 



  半晌,妈妈搁下手中的纸,用手背抹了抹安安的眼泪,叹了口气,说: 



  “好吧!就一只老鼠。你去玩吧!” 



  安安默默地收拾东西,把书包扣好,走向门口。到了门口,却又回身来对还发着呆的妈妈说: 



  “有时候我可以拿三只老鼠。”他走了出去,“有时候。” 


ww w 。 xia oshu otxt m



葛格和底笛

t:xt。小‘‘说〃。天 堂

 



1



 



  吃晚饭的时候到了,安安却不见踪影。 



  妈妈扯着喉咙呼叫了一阵子之后,开始寻找。游戏间灯还亮着,散着一地的玩具。沙发垫子全被卸了下来,东一块西一块地搭成一座城堡。安安在哪里?刚刚还在城堡底下钻来钻去。 



  三岁的弟弟(念做“底笛”)已经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两条腿晃着晃着。哥哥(念做“葛格”)吃饭罗! 



  草地上都结了冰,天也黑了,安安不可能在花园里。这孩子野到哪里去了?妈妈渐渐生起气来。 



  卧房黑着,妈妈捻亮了灯,赫然发现安安蜷曲在被子里头,脸埋在枕头上,只露出一点脑后的头发。 



  生病了吗?妈妈坐到床上,掀开被子,把孩子扳过来。 



  安安一脸的眼泪。枕头也是湿的。 



  “怎么了?”妈妈惊异地问。 



  不说话。新的泪水又沁沁涌出来。 



  “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 



  摇摇头,不说话,一脸倔强。 



  妈妈就知道了,现在需要的不是语言。她把安安抱起来,搂在怀里,像搂一个婴儿一样。安安的头靠在妈妈肩上,胸贴着妈妈的胸。安静着。 



  过了一会儿,妈妈轻声说:“现在可以说了吗?谁对你不起了?” 



  安安坐直身子,揉揉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啦!只是看到你刚刚去抱弟弟那个样子,你一直在亲他,看着他笑……我觉得你比较爱弟弟……” 



  妈妈斜睇着安安,半笑不笑地说: 



  “你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安安潮湿的眼睛微微笑了,把头埋在母亲颈间,紧紧紧紧地搂着。 



 



2



 



  妈妈不是没有准备的。 



  安安近四岁的时候,妈妈的肚子已经大得不像话,好像一个随时要掉下来的大西瓜。安安把耳朵贴在这个大西瓜上,仔细听里头的声音;听说里头那个家伙会游泳,有点儿笨,可是长得还可爱。我们两个本来都是天上的小天使,是上帝特别送给妈妈做女人的礼物。最重要的是,里面那个家伙出来的时候,会给我从天上带个礼物来。 



  飞飞从肚子里头出来的时候,果真带来了一个给哥哥的礼物:一辆会翻筋斗的越野跑车。安安觉得,这婴儿虽然哭声大得吓人,可是挺讲信用的,还可以忍受。 



  妈妈听说过许多恐怖故事,都跟老二的出生有关。老大用枕头闷死老二;老大在大人背后把老二的手臂拧得一块青一块紫;老大把熟睡中的老二从床上推下去;老大用铅笔刺老二的屁股;老大用牙齿咬老二的鼻子…… 



  妈妈私下希望那从子宫里带出来的越野跑车会软化老大的心,不让他恶从胆边生,干下不可弥补的罪行。从医院回到家中之后,她就有点提心吊胆的,等着贺客上门。 



  住对面的艾瑞卡第一个来按铃。妈妈斜躺在客厅沙发上,正搂着婴儿喂着奶,当然是妈妈自己身上的奶。艾瑞卡手里有两包礼物,一踩进客厅就问:“老大呢?” 



  安安从书堆里抬起头,看见礼物眼睛一亮。 



  艾瑞卡半蹲在他面前,递过礼物,说: 



  “今天是来看新宝宝的,可是安安是老大,安安更重要。艾瑞卡先给你礼物,然后才去看弟弟,你同意吗?” 



  安安愉快地同意了,快手快脚地拆着礼物。艾瑞卡向妈妈那儿走去。 



  “你怎么这么聪明?”妈妈又是感激,又是佩服。 



  “哎呀——”艾瑞卡把“呀”拖得长长的,一面用手无限温柔地抚着新生婴儿柔软若丝的头发,“这可太重要啦!我老二出生的时候啊,老大差点把他给谋杀了,用枕头压,屁股还坐在上面呢!用指头掐,打耳光,用铅笔尖……无所不用其极哩……” 



  她压低了声音说:“小东西真真美极了……” 



  临走时,艾瑞卡在大门口又亲了亲安安,大声对妈妈喝着:“我觉得还是老大比较漂亮,你说呢?” 



  然后摇摇手,离去。 



  此后,妈妈发现,人类分两种:那做过父母的,而且养过两个孩子以上的,多半和艾瑞卡一样,来看婴儿时,不会忘记多带一份给老大的礼。那不曾做过父母或只有独生儿女的,只带来一份礼。 



  他们一进门就问: 



  “baby在哪里?” 



  为他们开门的,只比他们膝盖高一点点的老大,站在门边阴影里。 



  他们大步走向婴儿小床,低下头去发出热烈的赞赏的声音: 



  “看那睫毛,多么长,多么浓密!看那头发,哇,一生下来就那么多头发,多么细,多么柔软!看看看!看那小手,肥肥短短的可爱死了……” 



  客人努起嘴唇,发出“啧啧”的亲嘴声,不时“哦——吔——啊”做出无限爱怜的各种表情。 



  老大远远地看着。 



  客人把礼物打开:“你看,浅蓝的颜色,最好的质料呢!baby的皮肤嫩,最配了……” 



  “来来来,让我抱抱baby……” 



  客人抱起香香软软的娃娃,来回跟着,嘴里开始哼起摇篮曲,眼睛眯起来,流露出万分沉醉的柔情蜜意。 



  老大在远处的台阶上坐下来,手支着下巴,看着这边。 



  直到走,客人都没注意到客厅里还有另外一个孩子,一个他本来认识的孩子。 



  晚上,该刷牙了,老大爬上小椅子,面对着洗手台上的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看自己。 



  “喊?”妈妈好奇地瞅着。 



  “妈妈,”老大的眼睛不离开镜子里的自己,“妈妈,我的睫毛不长吗?”他眨眨眼睛。 



  “长呀!” 



  “不密吗?” 



  “密呀!你怎么了?” 



  “妈妈,”他的眼睛有点困惑地盯着自己,“我的头发不软吗?我的手,妈妈,我的手不可爱吗?……” 



  妈妈放下了手中的梳子,把老大拥进怀里,竟觉得心酸起来。 



 



3



 



  那香香软软的娃娃开始长成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鬈毛。一头鬈发下面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睁开来看见世界就笑。妈妈看着他,觉得自己像被一块大磁铁吸住了,怎么也离不开那巨大的魔力。她着迷似地想吻他,帮他穿小衣服时、喂他吃麦片时、为他洗澡时、牵着他手学走路时,无时无刻她不在吻着娃娃的头发、脸颊、脖子、肩膀、肚子、屁股、腿、脚指头……她就这么不看时间、不看地点、忘了自己是谁地吻着那肥嘟嘟的小鬈毛。 



  同时,老大变得麻烦起来。 



  该刷牙的时候,他不刷牙。妈妈先用哄的,然后用劝的,然后开始尖声喊叫,然后开始威胁“一、二、三”,然后,妈妈把头梳拿在手上,老大挨打了。他哼哼啊啊地哭着,这才蹬上了小椅子,开始刷牙。 



  该吃饭的时候,他不吃饭。 



  “我不吃。”他环抱着手臂,很“酷”地扬起下巴,表示坚决。 



  “为什么?” 



  “我不饿。”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