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慢慢来_龙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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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慢慢来_龙应台-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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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屏息呼声地穿过长廊,通往祭坛,那唯一有光的地方。阳光,穿过色彩斑斓的玻璃,在阴冷的板登上投下那么温暖的光泽。小男孩站在黑暗里,仰头看那扇盛着阳光的彩色玻璃,数着颜色。他看了很久很久。 



  一转身,他看见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东西,黑幢幢的,他揉一下眼睛。 



  墙上吊着一个人,比真人还要大很多,木头做的。没有穿衣服,只是腰间拦了块布。两手大大的张开,头垂下来。胸膛上全是血,好像还流着。 



  安安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紧紧牵着妈妈的手,用颤抖的、微弱的声音说: 



  “妈妈,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在幽幽的烛光中,妈妈说: 



  “他本来是真的人,但这个是木头做的,是假的。” 



  “妈妈,”小男孩紧紧挨着,噤声说:“我们出去好不好?他们为什么把他弄得这么可怕?” 



  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走出黑暗的闸门,阳光劈头倾泻下来,把小男孩的头发照得晶晶亮亮的。小提琴的乐声从喷泉那边袅袅飘来。 



  爸爸的大手递给安安一支肥胖蓬松的棉花糖,粉红色的。 



  妈妈其实是有答案的。 



  那个往旧衣服上洒水的道士,在“招魂”。渔村的人们,靠在大海的脚边生活。深邃奥秘的大海给予他们丰盛的生,也给予他们冷酷的死;大海不欠人任何解释。妈妈曾经在渔村沙滩上看见一条人腿,一条本来可能黝黑结实,现在却被盐水泡白泡肿的腿。 



  谁知道那条腿属于谁呢? 



  只是有的丈夫没有回来;有的儿子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是船,和这些丈夫、儿子有关的人,戚苦着脸,就到庙里头去找那黑帽红袍的使者,怀里夹着一包丈夫和儿子曾经穿过的、贴身的衣服。 



  那满脸通红的婴儿,大概已经哭闹了一天一夜。他的皮肤上也许长满了一粒一粒的痘子,他的舌头上也许冒出了一层白膜。或许他什么也没有,只是裹身的毛毯太厚太紧,使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的“阿妈”认为他身上附了鬼气,受了惊骇。庙里那个镶了金牙的道士会帮孩子“收惊”。出门时,她在怀里攒了一个红包,不小的红包,因为道士在“收惊”之后,还会给她一小包香灰,给孩子泡奶吃下。 



  那吊在墙上、胸膛流着血的,本来是个“真”的人。他用他特别温暖厚实的手抚摸病人的脸;用他坚定诚恳的声音告诉手握石头的人们,爱比审判重要;用他身上的血和伤痕告诉软弱的人,牺牲有时候比生命还要高贵。



  后来的人,不曾亲眼见过他的人,就用各种材料:木、石、土、塑胶……做成他的形像,架在公路边,让开车的人看见;放在山顶上,让路过的人仰望;吊在黑暗的墙上,让忏悔的人流泪。 



  也让一个三岁的孩子颤抖。 



  用五色彩石把天上的大洞补起来,将菜园里的大南瓜一指而变成金光闪闪的马车,人淹进水里转化成一株美丽的水仙花……人们说,这叫神话。 



  摇着铃把流浪的灵魂找回来,念一段经把鬼魂镇住,取一支签把人的一生说定……人们说,这叫迷信。 



  马利亚处女怀孕,基督在水上行走,瞎眼的人张亮了眼睛,坟破而死人复活……人们说,这叫信仰。 



  神话。迷信。信仰。 



  妈妈没有答案,因为她自己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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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汉大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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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陪母亲到妇产科医生那儿去做例行检查。 



  褪下裙裤,妈妈坐上诊台,两腿大大的叉开。医生戴上了手套,取出工具。 



  “妈妈,”安安在门边说,“我也要看。” 



  石医师看了妈妈一眼,问着:“你介意吗?” 



  妈妈想了一会,说:“不介意。安安,你可以进来,但是不可以碰仪器。” 



  安安站在医生身旁,仰头,从一个新的角度看着妈妈。 



  “石医师,你在干什么?” 



  医生的手指伸进妈妈体内,安安睁大着眼睛。 



  “我在摸宝宝的头,看他长得好不好。” 



  妈妈的肚子圆滚滚的。听说里面有个小孩,等着出来和安安玩汽车。 



  ‘石医师,你现在在摸什么?” 



  主治大夫很和蔼地对安安笑了一下,“子宫呀!子宫就是宝宝在妈妈肚里的睡袋。你以前也在里面睡过。” 



  “石医师,那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个小灯。你看,妈妈肚子里黑黑的,我用小灯照一照,就可以看见里面了。” 



  妈妈斜躺在那儿,听着一老一幼的对话,想起安安爱看的一本书——《人体的奥秘》。安安把手指放在图片上,嘴里喃喃自语——“吃的东西从这里进去——这是嘴巴——然后溜下来,这是食道——然后在这里拌一拌,里面有酸酸的味道,这是胃……在这里,哎呀!臭死了,这是大肠,拌一拌,变成大便了!出来了!” 



  今天,他又上了一堂奥秘人体的实习课。 



 



         ※        ※         ※ 



 



  医生把一种像浆糊似的黏液涂在妈妈光溜溜的肚子上,然后用个什么东西磨那浆糊。荧光幕上出现模糊的影子。 



  医生在量胎儿头的尺寸。 



  “石医师,您看得出是男是女吗?”妈妈问。 



  医生笑笑,有点奸诈的样子,说: 



  “我只看得出是个婴儿,看得出他没有两个头、六只脚。至于是男是女——您一定得知道吗?” 



  妈妈无所谓地摇摇头。 



  “对嘛!”石医师把超音波关掉,“人对这个世界已经掠取无度,您不觉得保留一点天机、一点对自然的惊讶,比较美好吗?” 



  妈妈有点诧异地、仔细端详着这个名气很大的德国医生;他显然向来不告诉产妇胎儿的性别。石医师大约有五十岁,一头鬈曲的黑发下有一双特别柔和的眼睛。 



  “不要忘记吃每天的维他命……”医生一边嘱咐,一边记录检查结果。 



  “石医师,”妈妈突兀地插话,“您为人堕胎吗?” 



  医生愣了——下,摇头.“不,绝不。” 



  “为什么?”妈妈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 



  “我爱生!我只负责把生命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不切断任何生命。”石医师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妈妈迟疑地问,“我产后,您是否肯为我结扎呢?” 



  医生柔和的眼睛笑着,“如果您绝对坚持的话,我当然会做,但是,亲爱的安德烈斯的妈妈,我会花整个下午的时间试图说服您不要结扎——” 



  “为什么?我只要两个孩子。生了老二之后,我就三十八岁了,年龄也不小了。为什么不结扎?”妈妈真的诧异了。她回忆起美国人办的台安医院,在怀安安时,护士就例行公事似地问她产后要不要顺便结扎。 



  “因为,”石医师好整以暇地说,“结扎是无法挽回的。您想想看,人生无常,万一孩子出了事,您若想再生,结扎了就不可能了,那多可惜!您可以吃避孕药,或者装避孕装置,当然,最好的办法,是让男人结扎,因为男人结扎,不但手术简单,而且随时可以挽回……” 



  “像您这样的女性,”石医师正视着妈妈,“为什么不多生几个?” 



  妈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我我——我已经三十八岁了——” 



  “三十八岁算什么!”医生很诚恳地说着,“您有能力抚养孩子,您有时间和智慧培养孩子……您这样的妇女不多生几个孩子,谁该生呢?” 



  “唉!”石医师似笑非笑地继续说,“你们这些解放了的女性最难缠!” 



  “您自己有几个孩子?”妈妈不服气地问。 



  医生笑笑:“五个!” 



  “哦——”妈妈没有声音了。 



 



 



  一个阳光懒懒的下午,妈妈和几个三姑六婆在艾瑞卡家中喝咖啡。艾瑞卡的儿子已经读研究生了,周末回家来,像圣诞老公公驮着一大袋脏衣服,丢给妈妈洗。有写不出来的专题报告,艾瑞卡就到邻居家去为儿子求救——邻居中反正有的是经济学博士、心理学博士、医学博士、文学博士。 



  “要男人去结扎?”艾瑞卡差点打翻了咖啡,“当年我不能吃药,因为我对药物过敏,然后装了避孕环,阴道又不断地发炎,只好哀求我丈夫去结扎——你想他肯吗?” 



  三姑六婆全瞪大了眼睛,齐声问:“不肯?” 



  艾瑞卡摇摇头:“他宁可砍头!” 



  海蒂也摇摇头:“我那一位也不肯。” 



  苏珊勇敢地下结论: 



  “男人对自己缺乏信心,他必须依赖‘那个’东西来肯定自己。” 



  三姑六婆喝口咖啡,心有所感地点点头。 



 



  在当天的晚餐桌上,妈妈对爸爸特别殷勤,不但给爸爸准备了白葡萄酒和大虾,而且禁止安安爬在爸爸肩头吃饭。 



  吃过饭,爸爸正要推开椅子起身,被妈妈一把按住,她很严肃地说: 



  “你坐下。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什么事?”爸爸脸色也变了。他一看妈妈表情就知道有什么灾祸要降临。他坐下。 



  妈妈小心地把石医师的话重述一遍,然后开始早就准备了一下午的说辞:“所以最理想的办法,是男人去结扎……” 



  爸爸脸色舒缓过来,说:“好,我去嘛!” 



  “男人结扎手术非常简单,几分钟就好,又不痛苦——”妈妈继续背诵。 



  “好嘛,我去结扎嘛!” 



  “而且,结扎并不影响男人的能力,你不要有什么心理障碍,有信心的男人——” 



  妈妈突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爸爸,“你刚刚说什么?” 



  爸爸耸耸肩:“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去结扎嘛!怎么这么罗嗦。” 



  他推开椅子,到客厅去找儿子玩。客厅响起父子俩追打的笑声。 



  妈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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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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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聊的下午,安安说,妈妈,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妈妈说,好,你是个婴儿的时候,吃奶像打仗一样,小小两个巴掌,紧紧抓着妈妈的乳房,嘴巴拼命地吸奶,好像整个人悬在乳房上,怕一松手就要掉到海里去了。不到一分钟,就把奶吸得光光的,再去抢另外一只奶…… 



  那个时候,你一天到晚黏在妈妈胸上。 



  后来呢? 



  后来,你会爬了,妈妈在哪个房间,你就爬到哪个房间,像只小狗。妈妈一离开你的视线,你就哭。 



  后来呢? 



  后来,你会走了,每天就让妈妈牵着手,走出前门,穿过街,到对面找弗瑞弟玩。 



  门铃响起来,在角落里玩汽车的华飞一边冲向门,一边嚷着:“飞飞开,飞飞开!” 



  六岁的弗瑞弟站在门口:“安安,赶快来,我妈在院子里发现了个蚂蚁窝……” 



  “蚂蚁?哦?”飞飞圆睁着眼睛。 



  弗瑞弟和安安已经冲上了街。两个人都赤着脚。妈妈来不及叫“过街之前要先看左右”,近三岁的飞飞也赶到了马路边。妈妈在后头喊:“停!” 



  飞飞在路缘紧急煞车。 



  “有没有车?” 



  飞飞头向左转,向右转。 



  “没有。” 



  “跑!” 



  长着一头鬈毛的小皮球蹦蹦过了街。 



  妈妈走进厨房。她今天要烤一个香蕉蛋糕。栗子树青翠的叶子轻轻刮着玻璃窗,妈妈有点吃惊:这小树长这么高了吗?刚搬来的时候,比窗子还低呢!和煦的阳光透过玻璃,把晃动的叶影映在桌面。三支香蕉、两杯面粉、一个鸡蛋——— 



  后来,安安就自己会过街了。这条街是个单行道,车不多,每半个小时有辆大巴士喘着气通过。飞飞爱那巴士的声音。有一次,妈妈在厨房里读着报纸,喝着咖啡,耳里不经意地听着巴士轰轰的声音由远渐近,然后,停了下来,就在厨房外边。妈妈啜一口咖啡,看一行字,突然跳了起来,转了几个弯,冲出门外,果不其然,一岁半的飞飞,个子还没一只狗儿的高度,立在街心,挡着大巴士,仰脸咕噜咕噜吸着奶瓶,眼睛看着高高坐着的司机。 



  后来,大概是安安离开幼稚园没几天的时候吧,他和弗瑞弟勾肩搭背地出现在妈妈面前:“妈妈,我们可不可以自己去游戏场?” 



  妈妈呆住了。那个有沙堆、滑梯的游戏场离家也只不过四百公尺吧?可是,孩子自己去?种种可怕的布局浮现在做母亲的脑里:性变态的男人会强奸小男孩、小女孩,会杀人弃尸;亡命之徒会绑架小孩、会撕票;主人没看好的狗会咬人,把肠子都拖出来;夏天的虎头蜂会叮人,叮死人…… 



  “妈妈,可不可以?”有点不耐烦了,哥儿俩睨着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 



  妈妈离开书桌,单脚跪在安安面前,这样两个人的眼睛就可以平视了。妈妈握着孩子的手,慢慢地说: 



  “你知道你只能走后面那条人行步道?” 



  安安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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