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道三痴.雅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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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道三痴.雅骚-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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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教谕没想到刘宗周会这么说,愕然片刻,转头对姚复道:“姚生,你既不肯,那就退下吧。”
姚复差点气傻了,他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愤然道:“两位老师何以如此偏袒张原,都帮着他来羞辱我!”
孙教谕不悦了:“姚生,何来羞辱一说,肯不肯都在于你,谁也没有逼迫你。”
姚复大怒,心念却是急转,诗无达诂、文无定论,八股文合格与否全在评判者的喜好和眼光,到时候只要他在评判者那里用点心思,张原小子的八股文就怎么也过不了关——
姚复也是读书人,深知制艺之难,这个张原小小年纪,连社学都没上过,东张又不是西张,谈不上什么家学渊源,以前也从没听说过这小子有多聪明,只是近来突然有了些名声,应是少年轻狂居多,三个月即便能写出八股文,那也肯定是经不得推敲的,难道还能如坊间刊印的那些乡试、会试高中的八股文那样得到众口交赞?所以说这里面可供转圜之地太多了,这正是姚复喜欢的,可转圜就能钻空子,他诉讼多年,足智多谋,不信斗不过一个黄口小儿——
想通了这一点,姚复怒气稍遏,说道:“好,既然启东先生也说这是风雅事,那学生就与张原赌一赌,只不知到时评判张原时文的人是谁?”
孙教谕道:“就启东先生与我来评判吧。”
“不行。”姚复很强势地拒绝,“两位先生明显对张原有所偏袒,这对学生不公平。”
孙教谕气得笑起来,对刘宗周道:“启东先生,在下教导无方啊,惭愧,惭愧。”
刘宗周微笑不言,他若做评判者,肯定要对张原的制艺严格要求,可偏偏姚复不识好歹,那也由得姚复,他持中就好。
孙教谕见刘宗周不开口,他就只好问张原和姚复:“那你二人以为当由谁来评判?”
张原道:“愿听姚秀才高见。”
姚复鼻子出气,冷哼一声,说道:“就让本县去年岁考一、二等的生员都来评判,这样才公平——孙教谕,去年岁考前三等的生员共有几人?”
孙教谕道:“一等二十人、二等三十四人。”
姚复道:“我要求也不苛,只要这五十四人中有四十人认为张原的时文通得过,那就算他合格。”
张原心道:“还说要求不苛,这比率达到百分之七十五了。”说道:“姚秀才是老生员了,请姚秀才写一篇八股让诸生评判,看能不能让五十四人中的四十个人满意?”
“你!”姚复怒视张原。
孙教谕道:“这要求稍严了一些,就三十六人吧,三十六人通过就算合格,两位可有异议?”
张原道:“教谕大人公允。”
姚复心想:“三十六人也占了一大半了,张原想让一大半人认可他的新学八股,哼,难比登天吧,自古文人相轻不知道吗!”便也道:“就依孙教谕之言。”
张原道:“既然说定了,那就立个契约,人心无凭,立契为照。”
姚复怒道:“我也正有此意,恐你到时耍赖。”
孙教谕连连摇头,心里暗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但既然刘宗周无言纵容,他也懒得多说,就命人取纸笔来让张原、姚复二人立约为照,然后赶紧让二人离开,刘宗周也告辞,说十月二十九日再来。
孙教谕送走了刘宗周,独自立在院中摇头,这事有些荒唐,若被提学官得知,只怕他要受斥责,到时只有把责任推在刘宗周头上了,这事就因刘宗周而起。
第四十八章 真真认主
姚复先一步出了儒学门,一个仆人和两个轿夫在门外等着,姚复坐上闽轿,仆人扶着轿杠,快步离去,行至半里外的光相桥头,姚复扭身撩起轿帷朝学署看了看,那个张原也出来了,正与一个小厮在说话——
姚复冷笑一声,放下轿帷,坐正身子,心里颇不痛快,有些烦躁,对自己糊里糊涂与张原这小子的赌局感到莫名其妙,他堂堂生员,与一黄口小儿怄气打赌,实在是有失身份,但方才在儒学致道斋中,孙教谕与那刘宗周都似乎有意纵容,激得他不得不赌,张原小子终生不参加科考又算得什么,张原老爹考了半辈子也只是个童生,这与终生不科考也没什么区别,而他却要以放弃生员功名来和张原小子赌,虽然他自知必胜,但胜之不武啊,胜了也没什么益处,无非是削了山阴张氏的颜面而已——
姚复有些无趣,但既立了契约,而且此事定会传得沸沸扬扬,这就非赌不可,为了确保自己必胜,他还得对去年岁考一、二等的生员进行拉拢,少不得要请酒送礼,五十四个人哪,这笔开销可不小,但又节省不得,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张原那小子三月后真能写出不错的八股文,那他岂不是糟糕,这个必须要考虑到的,他是讼师,要算无遗策才行——
可今日他是来向孙教谕告假的,告假不成却陷进这么个有赔无赚的赌局,姚复甚感郁闷。
……
“少爷,那姚讼棍来做什么?”小奚奴武陵跟在张原后面问。
张原道:“我与他打了个赌,我要让他丢掉生员功名。”
武陵大感兴奋,问:“少爷与他赌什么,一定能胜吗?”
张原道:“赌八股,不能胜的话我怎么会与他赌。”
光相桥畔有一些柳树和公孙树,午前阳光颇为晒人,柳树上的蝉们叫得很起劲,然而再有一两场秋雨,这些鸣蝉就会销声匿迹。
张原拾起地上一枚公孙树落叶,小扇子一般的叶子半青半黄,两指捻着叶茎猛地一旋,叶子飘飘飞旋落下,游目四望,青天白日,小桥流水,心情似乎不错。
主仆二人回到家已经是巳时末,堕民穆敬岩依旧立在前厅等候,见张原回来,赶紧上前见礼。
张原道:“不必多礼——穆姑娘先回去了吗?”
穆敬岩答道:“真真进去拜见奶奶了,还没出来。”
张原便吩咐小石头:“小石头,让你娘多备二人的饭菜,我要留穆家父女用餐。”
穆敬岩惶恐道:“小人怎么敢在府上用饭。”
张原道:“这算得什么,来,请坐,我有话问你。”张原没对穆敬岩太客气,堕民被人轻贱惯了,过于客气的话穆敬岩会如坐针毡,反而是难为他。
穆敬岩连坐都不坐,谦卑地道:“少爷有什么事要吩咐?”
这黄须大汉站在那里,即便是躬着身,也如半尊铁塔一般很有威势,这若是骑着战马,披坚执锐,该是何等英武。
张原道:“坐下,坐下好说话。”
穆敬岩这才坐下,坐的姿势也是挺腰提臀,随时准备站起来。
张原问:“我看你不似汉人,先辈是色目人吗?莫要疑惧,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
穆敬岩陪着小心道:“回少爷的话,小人祖辈似乎是葱岭那边的葛逻禄人,小人并不知是哪一代祖先在什么时候来到中原的,只幼时听先父说过祖辈是前朝的探马赤军千夫长,到小人这一辈也不知多少代了,祖宗姓名都记不得了。”
张原心道:“探马赤军是什么军队?千夫长这军衔可不低。”问:“你这一身武艺是家传的吧?”
穆敬岩道:“先父去世时小人才十二岁,也没学到什么武艺,只习得一路枪法,至于拳脚功夫,小人是看先父耍练看得多了就记住了一些,自己胡乱练的。”
张原笑道:“穆姑娘也身手不凡。”
穆敬岩道:“小人没有教她,也是她自己乱看乱学,小人怕她惹祸,这次若不是遇到少爷,小人父女,唉——”
张原安慰道:“你这般武艺,做轿夫真是太屈了,以后若有从军机会,你可愿意从军?”
穆敬岩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了,说道:“小人这堕民身份是不能入行伍的。”
张原道:“不急,机会总还是有的,英雄豪杰不怕出身低,你那枪法武艺还是不要荒废,闲时也练练。”
穆敬岩大为感动,应道:“是。”
小石头跑回来道:“少爷,太太已经吩咐过留饭了,我娘早准备了,快要开饭了。”
张原让石双陪穆敬岩,他入内院去见母亲。
内院大天井畔,那两盆花叶凋零的黄棠棣已经移走,换上的是两盆僧鞋菊和两盆秋海棠,僧鞋菊是鲁云谷送的,花开得正好。
张母吕氏坐在南楼下的围廊上,大丫头伊亭、小丫头兔亭侍候一边,堕民少女穆真真坐在张母吕氏面前的一张小杌子上说话,见到张原进来,赶紧起身叫了一声:“张家少爷——”垂眼看着自己的鞋尖,那是草履,白白的脚拇指露出来了。
张母吕氏笑眯眯问:“我儿,学署先生传你何事?”
张原道:“就问儿子八股文学得如何了,莫要懈怠。”
张母吕氏“嗯”了一声,叮嘱道:“学署先生虽如此说,但我儿也莫要太心急,累坏了身体可不好,眼睛尤其要养。”前两个月儿子的眼疾可把吕氏吓坏了。
张原道:“儿子晓得。”
张母吕氏招手让穆真真走近些,说道:“真真乖巧,小小年纪又没了娘,可怜见的,以后让她常来我家走动,算是认我家为主,年节忙时来帮忙,也给她父女算一份工钱,我儿以为如何?”
三埭街的堕民往往会认一户清白人家为主,这样算是有个依靠,年节、婚丧、寿诞到主家帮忙,得主家一些赏赐,主家有势力的话,这堕民也少受人欺负。
张原道:“好啊,母亲决定了就是。”
穆真真掩饰不住喜色,说道:“那小婢让爹爹来给太太磕个头吧。”
伊亭与穆真真出去,不一会带着穆敬岩进来了,穆敬岩隔着天井向张母吕氏磕头,张母吕氏道:“好好,认得了,你出去吧。”
穆敬岩退出。
张母吕氏对穆真真道:“难怪真真十四岁就这么长身量,却原来真真的爹爹是这么个长大汉子——真真比我儿张原还高一些吧。”
穆真真忙道:“小婢哪有少爷高。”膝盖微曲,让自己矮一些。
张原笑道:“真真会武艺的,很能打,所以个子高。”
张母吕氏也很感兴味,说道:“我听小武说了,真真一棍子就把一个喇唬打跑了,真真你怎么打的?”
小丫头兔亭没等吩咐,飞快地就寻了一根木棍来,要让穆真真舞弄给太太看。
穆真真忸怩不安,脸涨得通红,说:“太太,小婢不会武艺的,就是有一点蛮力,那日也是被喇唬逼得狠了才动手,小婢平时从不与人争斗。”
张母吕氏也没强求穆真真耍棍,便命传饭,留穆家父女用餐,用饭毕,穆家父女拜辞回三埭街,张母吕氏还送了穆家父女一些米面和布匹,嘱咐穆真真有闲常来走动。
第四十九章 我意孤行
送走了穆家父女,张原回书房练了几页大字,范珍、吴庭二人就来了,依旧是读书,《周礼》、《仪礼》已读完,现在开始读《八大家文钞》,洋洋八十卷,也是从西张那边借来的,张汝霖藏书数万卷,前些日对看管藏书楼的僮仆说过,东张的张介子来借书任其自便,《八大家文钞》就是昨天下午借来的,此书由嘉靖年间古文家茅坤编选,风行一时——
要写好八股文,必须有古文的基础,张原没打算跨越这一步直接去学八股,而且古文他有一定的素养,韩柳欧苏的散文他读过很多,喜欢并且有会于心,这次听范、吴二人读《八大家文钞》,先让二人读篇目,发现有一半都是他读过的,这些读过的篇章就跳过,这样预计十天可以听完这部书,然后就是南宋大儒真德秀编选的《文章正宗》四十卷,也预计十天听完,八月下旬开始学制艺,有条不紊,并没有因为与姚复的赌约而打乱自己的学习计划,只是稍微紧迫一点而已。
晚边时范珍、吴庭二人辞去,张原陪母亲用晚饭,还没吃饱,大石头跑进来说:“少爷,县尊派人请你去,说有要紧事。”
张母吕氏道:“咦,这天都快黑了,县尊找你何事?”
张原知道侯县令找他是什么事,说道:“想必也是科考的事,侯县尊不是答应孩儿明年县试必过吗——孩儿去去就回。”匆匆将碗底几口饭吃完,漱口净面,带了小奚奴武陵随那差役去县衙,直入廨舍。
山阴县令侯之翰立在廨舍书院门前,皱着眉头,脸有不豫之色,见张原进来,没等张原近前施礼,便开口道:“张原,你太让本县失望了,逞什么少年意气,竟与姚复打赌,你这是把自己的科举前程都葬送了你知不知道!”
张原道:“学生正日夜苦读,学生有把握三个月后写出中规中矩的八股文。”
侯之翰凝目细看张原,这少年神情澹然,并没有因为近日得了他和王季重的赏誉就恃才轻狂的样子,可怎么就会在学署与姚复斗气打起赌来呢,嗯,应是姚复奸诈故意出言激将挑逗张原,少年人毕竟沉不住气,就与姚复立下这么一个必输的赌约,唉,此子虽然聪慧,也称得上勤奋,但还是稚嫩啊,这下子中了老讼棍姚复的圈套了——
“进来说话吧。”
侯之翰返身进到左边一间小室坐定,张原侍立。
侯之翰看着窗外沉沉暮色,说道:“听说你去了大善寺向启东先生求学,启东先生没收下你吗?”
张原道:“启东先生劝学生不要参加科举,追随他专心做学问,学生婉辞了。”
侯之翰“嘿”的一声,心道:“这个刘宗周真是不合时宜,这就好比将要入洞房的新郎,忽有一和尚要劝这新郎剃发出家,真是煞风景坏兴致,张原这个拒绝得好。”
对于侯之翰来说,当然希望治下门生科举做官了,官做得越大越好,说道:“你既知科举荣耀,怎么就拿自己的前程与那姚复斗气拼赌呢!”
张原道:“学生不愿与姚复这等斯文败类同列,想凭此赌局褫夺其衣巾功名。”
侯之翰连连摇头,问:“你有必胜把握?”
张原毫不迟疑地道:“学生有把握。”
侯之翰冷笑道:“就凭你三个月后的八股!”
张原不语,他倚仗的当然不仅仅是八股,他另有大杀器,但现在不便对侯县令明说。
侯之翰见张原不吭声,便语重心长道:“张原,本县爱惜你人才,吾师谑庵先生也曾嘱咐我对你多加关照,可你却这般任性使气,就算你到时能做出清通规范的八股文,又如何敢担保五十四诸生中会有三十六人以上认可你!那姚复为诸生多年,人面熟交游广,你怎么赌得过他,除非你写得出像启东先生或者季重先生那样无可挑剔的时文,那样或许能服众口——张原,你写得出吗?”
张原答道:“当然写不出。”
侯之翰也知道张原写不出,说道:“你既写不出,那就赢不了,与其让你到时颜面扫地成为笑柄,还不如现在就取消这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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