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笃姆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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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笃姆精选集-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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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深似一条的波谷,争先恐后,前推后拥,向着夜空狂啸,向着陆地猛冲!浪峰的尖头戴着白色的王冠,身体发出千百种怪声,恰似世间的野兽全在一起齐声hao叫。白马用前蹄蹴踢着地面,鼻孔冲喧腾的大海出着粗气;豪克呢,却突然感到,好像此时此地,人类的力量已化为乌有,黑夜、死亡、毁灭必将统治一切。

  他定了定神,想起这是在涨大潮,只不过他自己从未见过它来势如此凶猛罢了;他的老婆,他的孩子,她们都安安稳稳坐在高高的土丘上,在自己坚固的房子里。可是他的堤他胸中突然充满了自豪大伙儿所谓的豪克·海因大堤,眼下它就会向世人证明,堤坝究竟该怎样个建法才是!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来到新旧堤坝衔接的地方,发现他派在这儿护堤的那么多人这时一个都不见了!他再往北朝旧堤上看,那儿本也安排了少数人守着,同样一个人影没有。他骑着马走了一段,仍然碰不见任何人;只有风暴的呼啸和大海的咆哮,震得他头脑发昏。他调转马头,回到衔接处,视线扫过新堤的外侧;很明显,这儿的波浪要慢得多,也不那么凶猛,仿佛面前是另一个大海。

  “它会站住的!”豪克低声自语,同时好像笑了。

  可是当他的目光继续沿着新堤移动,他再也笑不起来了:在西北角上,挤着拥着,不停地蠕动着的,那是什么?毫无疑问,那是一大堆人!可他们想在那儿干吗呢?对他的新堤干什么呢?不等脑子转完,他已猛刺胯下坐骑,白马便驮着他疾驰而去。飓风是从旁边刮来的,几次差点把他连人带马掀进围地中;只不过马和骑手都老有经验,知道如何前进。豪克已看清楚,有好几十个人在一起拼命干着,而且在新堤上已经挖出一道豁口。他猛地一下勒住马,大喝道:

  “住手!住手!你们在这儿搞什么鬼名堂!”

  堤长的突然出现,吓得众人停住手中的工具;由于顺风,他的话也给他们听见了。外边的风非常厉害,人给它刮得经常踉踉跄跄的,所以工人们全紧紧挤在一起,他们全站在豪克左边,说话的声音给风一刮就散开了,他只看见几个人在拼命地向他打手势,却一点儿不明白他们想告诉他什么。他的眼睛迅速地打量了一下那道已挖成的豁口,然后再看了看脚下的水位。尽管这儿堤坡平缓,潮水也涨到离坝顶不远了,激溅起来的水花已经淋到白马和骑手的身上。只须再干十分钟他看得分明潮水就会涌过豁口,将这片新围地,豪克·海因围地整个淹没!

  堤长向一名工人招招手,让他走到马前。

  “喏,快讲,你们到底想在这儿干什么?”他大声问工人。

  这人同样拉大嗓门冲他喊道:

  “我们奉命掘开新堤,先生,以免旧堤崩掉!”

  “你们奉命什么?”

  “掘开新堤!”

  “把围地淹掉?哪个魔鬼叫你们这样干的?”

  “不,先生,不是魔鬼;奥勒·彼得斯委员来过,是他命令咱们干的!”

  豪充气得眼睛里喷出火来。

  “你们认识我吗?”他吼道。“有我在,奥勒就没资格发任何命令!快给我离开,回到我派你们的岗位上去!”

  众人迟疑着,他便驱马冲进他们中间:

  “快给我滚,要不叫你们见鬼去!”

  “老爷,你给我当心!”人群中一个汉子怒喝一声,抡起铁锹向他胯下狂蹦乱跳的白马砍来。谁知白马飞起一蹄,铁锹就脱出他的手,再踢一下,他便倒在了地上。然而也就在这瞬间,从其余的人中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嘶叫;这样的嘶叫,是只有从突然面对死神的人的喉咙中才能迸发出来的!转瞬间,所有的人,包括堤长和他的白马,都呆住了;唯独有一个工人,像路标似的一动不动地伸出手臂,指着西北角新堤与旧堤衔接的地方。四周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声和轰轰的水声。豪克坐在马上转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看则罢,一看眼睛顿时变大了:

  “上帝啊!决口啦!旧堤决口啦!”

  “你的罪孽,堤长!”人群中一个声音冲他喊道,“你的罪孽啊!你就带着它接受上帝的审判去吧!”

  豪克气得通红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那照着他的惨淡月光,也不可能把他的脸变得更苍白了。他的两条胳臂无力地垂下来,压根儿忘记了手里还握着马缰。不过这也是一瞬间的情况,他很快又挺起腰板;嘴里重重叹了口气,然后一声不响地勒转马头,白马便喘息着,驮着他在堤上往东驰去。他那双锐敏的眼睛迅速地四面张望,脑子里却翻来覆去想着同一些问题:他到底有什么罪孽要到上帝面前去交待?——掘穿新堤?不错,他要是不叫停下来,他们也许已把它掘穿了;但是——还有一点,还有一件他深感内疚的事:他知道得太清楚了,而且早在去年夏天,当时要是奥勒·彼得斯那张狗嘴不反对的话——问题就在这儿!只有他豪克一个人看出了旧堤的发发可危;他本当不顾一切地把它重修一下。

  “上帝啊,是的,我承认,我把提长的职责履行得很坏!”他突然对着风暴大叫起来。

  在他左边,近在马蹄底下,就是翻滚的海水;在他前方,旧围地淹没在深沉的黑暗中,一座座高丘看不见了,高丘上具有故乡特色的房舍也看不见了:暗淡的月光全然消失;穿过浓黑的夜幕,只从一个地方射来一线灯光。而在豪克心中,这灯光简直成了莫大的安慰;这灯光必定是从他自己的家里射出来的,恰似地的妻子和女儿对他发出的问候。感谢上帝,她俩还安全无恙地坐在那里的高坡上!其他人显然都逃到上边的教堂村去了,村里闪闪烁烁的灯火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多,是的,甚至在高高的夜空中,也许是在教堂的钟楼上吧,也有一盏灯在放射光明。

  “他们全都走了,全都走了!”豪克自言自语说,“当然哪,有一些高坡上的房屋会遭毁坏,给海水淹过的土地今后几年收成好不了,不少池塘和水闸也得修理!我们必须承受这一切啊;而我也愿意帮助大家承受这一切,包括那些曾经坑害过我的人。上帝啊,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人类吧!”

  这当儿,他又瞅了瞅旁边的新围地,只见四周海水翻腾得像开了锅似的,但在围地里边却异常宁静。从白马骑士胸中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欢呼来:

  “豪克·海因大堤将屹立着!一百年后仍将岿然屹立!”

  脚下轰隆隆一阵巨响从幻梦中惊醒了他;白马不肯再往前走。怎么回事?——白马猛地往后一跳,他也感觉出来,面前的一段堤塌下去了。他睁大眼睛,晃了晃脑袋,使自己不再想来想去;他发现自己站在旧堤前,白马的两只前蹄已经踏上去了。他下意识地把马拉了回来。这当儿,裹在月亮身上的最后一件云衣也脱掉了,与柔和的星光一起照临可怕的人衰。在豪克面前,一股洪水翻卷着,咆哮着,奔腾而过,倾泻进下边的旧围地里去。

  豪克呆呆地凝视着面前的景象;这不就是一次新的要吞没一切牲畜和人的太古洪荒吗?这当儿,他的眼睛又感到一线灯光的闪耀;仍是他刚才看见的那灯光,它始终还在那儿亮着,还在他家所在的高丘上亮着!这给了他勇气,使他敢于去看脚下的旧围地。他看清楚了,在湍急狂乱地飞泻着的洪流下面,被淹没的土地还只不过一百来步宽,旁边清晰可辨的是那条直抵堤下的大道。而与此同一时刻,他还看见了一点别的什么:一辆大车,不,一辆二轮轻马车,正向着堤坝狂奔而来,车上坐着一个女人,是的,还有一个孩子。而且——那在呼啸的狂风中隐约可闻的不是一只小狗尖利的吠声吗?全能的上帝啊!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儿,是她们俩!马车已经快到堤下,而咆哮的潮水也已向它涌去。“艾尔凯!”一声喊叫,一声绝望的喊叫,从豪克胸中迸发出来。“艾尔凯!回去!回去啊!”他叫着。

  但风暴和洪水是无情的,它们的喧嚣声淹没了豪克的喊声;狂风还抓住他的斗篷,差点儿没把他从马上掀下来。马车仍一个劲儿向汹涌的洪水跟前猛冲;突然,他看见妻子向他伸出了双手。她看见他了吗?是对他的想念,和为他的生命的担忧,驱使她离开了那所安全的房子的吗?此刻——她是在对他喊出最后的嘱咐吗?——这一系列问题闪电似的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还来不及回答,耳朵里就天塌地陷般一声轰响,其它一切声音,他对妻子的呼唤也罢,妻子对他的嘱咐也罢,都统统消失了。

  “我的孩子!啊,艾尔凯,我忠实的妻子!”豪克对着风暴嚎叫。突然,他面前又有一段堤崩塌了,海潮随之轰鸣着漫涌过去,豪克看见马头和车轮在下面可怕的洪水中浮了几下,最后终于旋转着沉没了。白马骑士孤单单地立在坝顶上,两眼呆滞,对周围的一切已视而不见。“完了!”他低声自语说,然后把马带到边沿上;在他脚下,洪水气势汹汹地喧嚣着,吞没着他故乡的田园。他家里的灯光仍在闪亮,可是对于他已经失去了意义。他挺直腰板,猛刺了一下坐骑的软肋;那白马一下子直立起来,几乎仰面翻倒过去。豪克拼命勒住了它。“上!”他又像经常要鼓励白马急驰时一般大喝一声。“上帝啊,把我带去,但宽恕其他的人吧!”

  他再刺了一下马肋,白马长啸一声,把风暴和海潮的吼叫都盖过了。紧接着,堤下奔腾的洪流中扑通一响,白马在水中挣扎了几下。

  月亮从高空俯瞰着大地,但在下边的堤坝上已了无生气,唯有一片已经很快将旧围地几乎完全淹没的茫茫洪水。只是豪克·海因家所在的那道土丘还突出在水面上,从那儿发出的灯光也仍然在闪亮。上边教堂村的房舍一幢一幢地变黑了,仅剩下教堂钟楼上的一盏孤灯,仍向汹涌澎湃的大海投射出闪烁颤抖的光。

  讲故事的教员不做声了。我伸手去端已经摆在面前好半天的一满杯酒。但我并没能端起酒来饮,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桌子上。

  “这就是豪克·海因的故事,”我的主人又开了口,“我是尽自己的了解,一五一十地给您讲出来了。当然,要让咱们堤长家那位管家婆给您讲,必然又是另一个样子;你于是会听到:洪水退去以后,耶维尔斯岛上又像从前一样出现了一具死马的白骨,在月光下又会站起来跑跑跳跳。而且据称这次是全村的人都亲眼看见了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豪克·海因和他的老婆孩子都在这次洪水中丧了生;我在上边的公墓里连他们的墓穴都未找到,他们的尸体让退走的潮水卷着通过缺口,进入大海,在海底上渐渐化成泥土——他们就这样比其他人更早地得到了安息。然而,豪克·海因大堤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仍然屹立着;明天,您在进城时要是不怕多走半个小时的路,就可以骑着您的马从它上面走过。

  “当初,耶维·马涅斯曾向它那位建造者预言,说他将得到孙子们的感谢;而事实如您所见却并非如此。因为,先生,世道就是这样:人们给苏格拉底喝毒药,把我们的主耶稣钉到十字架上!时至今日,要如法炮制自然是不十分容易了;不过,把一个专横霸道的权贵或者阴险顽固的教士说成圣人,把一个聪明能干的汉子说成鬼怪——仅仅因为他高过我们一头——却是司空见惯的事。”

  矮小的教员郑重其事地讲完这几句话,便站起身来倾听着窗外。

  “情况看来有些变化,”他一边说,一边拉开羊毛窗帷;窗外月光变得更明亮了。“您瞧,”他接着说,“委员们回来了;不过他们已分散开,向自己家里走去——对岸必定是决了堤,潮水已经落下去了。”

  我站在他身边往外张望。这儿的窗户刚好临着大堤的边沿,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情况果然如他所料。我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感谢您,为了今天这个晚上!”我说。“我想,咱们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吧!”

  “是的,”小个子教员回答,“我衷心希望能好好地睡它一夜!”

  在走下楼去时,我在过道上碰见堤长;他来取一张遗忘在店堂里的地图。

  “一切都过去了!”他说。“我们的老师大概使您相当满意吧;他是一位开明的人!”

  “他看来是挺开明的!”

  “可不,可不,毫无疑问。不过,您总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吧;在对岸那边,正如我早已说过的,堤坝又塌啦!”

  我耸耸肩膀:

  “那边的人想必是打瞌睡了吧!晚安,堤长先生!”

  “晚安!”他笑着回答。

  第二天早上,在朝阳投射到辽阔荒原上来的灿烂金光中,我沿着豪克·海因大堤,骑着马朝城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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