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笃姆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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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笃姆精选集-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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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避一避的渴望了。

  坏天气持续了两天多。经一位待我特别好的亲戚的挽留,我住在他靠近北海的农庄里早过了归期。今天说什么我都不能再呆下去,在城里还有事等着我办。从那地方进城得往南走好几小时;不管我表兄和他殷勤的妻子如何花言巧语,不管他们自己栽培的佩里纳特种和洛朗德·理查德种苹果如何鲜美可口,我还是在午后动了身。“瞧着吧,”我表兄站在大门口,冲着已经上路的我喊,“你走不到海边就会回头的;房间咱们给你留着哪!”

  果不其然,一眨眼天空中便乌云密布,使我周围昏黑一片;狂风号叫着,就像要把我连人带马推下堤坝去似的,我脑子里不由得一闪:“别当傻瓜啦!还是回到你表哥那温暖舒适的家里去吧。”可紧接着我又想起,往回走的路比我离眼下的目的地还更远一些哩。无奈何,我只好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护住耳朵,硬着头皮往前赶去。

  然而就在这当口,从堤坝上朝我迎面窜过来一个黑影。我一点声音也没听见;但在那残月投射下来的暗淡光线下,我越来越清楚地辨别出是一个人。不一会儿,他已走到我跟前;我看见他骑着一匹马,一匹又瘦又高的白马。黑色的斗篷在他的肩膀上飘动;在与我擦身而过时,我只觉得他那苍白的脸上有一对目光灼灼的眼睛在盯着我。

  这家伙是谁?他想干什么?到了这节骨眼上我才猛然想起,我既未听见马蹄声,也未听见它粗重的呼吸;可那马和那骑手是紧挨着我身边走过去的啊!

  我一边想着这件怪事,一边继续赶路;可还没等我多想一会儿,他又从背后赶了上来,在越过我走到前面去的当儿,我觉得他那飞起的斗篷好像还擦到了我。然而跟上次一样,也是无声无息地就走过去了。接着,我发现他在前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后,我仿佛看见他的影子突然顺着堤坝的里侧走下去,消失不见了。

  我稍一迟疑,然后也跟着赶过去。可到跟前一看,紧贴着坝基只有一片闪着幽光的死水。那是海啸冲决堤坝以后,在坝内的沼泽地里留下来的一个水塘,大虽说不挺大,深却是够深的。

  由于有堤坝挡着海风,塘里的水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被那个骑白马的人搅动过的迹象;我连他的一点影子都再也看不见。可是,我却看见了别的什么使我喜出望外的东西。原来在我前边,在坝内的淤地上,有零零落落的几点灯火在向我眨着眼睛。它们像是从那些长条形的弗里斯兰式农家住宅中射出来的;这样的住宅,总是单独地建在一座座或多或少地高于平地的土丘上。而近在我跟前,在内堤的半坡上,也坐落着一所同一类型的大房子;它朝南的一面,房门右手边的所有窗户都灯火明亮。我看见窗里人影晃动,甚至觉得听见了他们谈笑的声音,虽然我耳畔有狂风在吼叫。我的马儿已自动顺着堤坝往下走,把我一直驮到了那所大房子的门前。我一眼看出,这是一家酒店,因为在立窗前架有一根根横木,横木上挂着许多大铁环,是给来此停留的客人们拴牛拴马用的。

  我将自己的马挂在一个铁环上,然后把它交给了在门口迎接我的店伙计。

  “这儿有什么聚会吗?”我向他打听。要知道,我此刻清清楚楚地听见从门内传来嘈杂的人声和酒杯相碰的丁当声。

  “敢情是那档子事儿,”店伙操着土话回答说我后来才知道,这种德国土话与弗里斯兰语一起在本地已经流行一百多年了“堤长跟委员们连带其他一些有关系的人通通都在!还不是为了那洪水!”

  我走进房去,只见在窗前的一张长条形桌子旁边,围坐着十一二个男人;桌上放着个盛调合酒的大陶钵。一位器宇不凡的汉子看来是这次聚会的主持者。

  我向大伙儿问了好,并请他们允许我和他们一起呆一会儿;他们很客气地表示欢迎。

  “诸位是在这儿守堤吧!”我开始跟领头的汉子搭讪,“外边天气太恶劣,坝上也许会出问题哩!”

  “可不,”他回答,“只不过,我相信我们东边这儿眼下还是安全的;但在另外那边就不保险了,那儿的堤坝多半还是照老样子筑的;咱们的主坝可在上个世纪就已改建过啦。刚才我们在外面冻得慌;您想必也是一样吧,”他接着说,“不过咱们还必须在这儿坚持几小时;我在堤上派了可靠的人,有情况他们就会来报告的。”

  我还没来得及向老板定酒菜,一只冒着热气的酒杯已经推到我面前。

  我很快搞清楚,旁边这位殷勤的人正是堤长。我俩攀谈起来;我于是开始对他讲自己在堤上的奇遇。他听得十分专心;我突然发现,周围谈话的人全都不做声了。“白马骑士!”座中有一个人失口叫了出来;这一下其余的人也都惊慌失色了。

  堤长站起来,对在座的所有人说道:

  “诸位别害怕;这并不仅仅是冲咱们来的。公元一八一七年,他们那边也出了问题,但愿这次他们已做好一切准备!”

  到了这会儿我才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问道:

  “请原谅!这白马骑士是怎么回事?”

  在旁边的火炉背后,坐着一个矮小瘦削的人,背背微微有些佝偻,穿着一件破旧的黑褂子,肩膀上已经洗得发了白。对于其他人的交谈此人不曾插过一句嘴,但他那几根稀疏的灰白头发底下的一对仍然生着黝黑睫毛的眼睛,清楚地表明他坐在这儿不是为了打瞌睡。

  堤长伸手指着他,提高了嗓门对我讲:

  “这位是咱们的老师。在座的所有人中,只有他能给您讲得最精彩,虽然只是按他的方式,而不能像我家里的老管家婆安捷·福尔梅尔丝讲得那么活灵活现。”

  “您又开玩笑,堤长,”从火炉背后传出来教员有气无力的声音,“您怎么能把您那蠢婆娘和我扯在一起!”

  “干吗不能呢,老师!”堤长回答,“那些老娘儿把这类故事才记得清楚啊!”

  “这倒不假!”小个子教员说,“看来咱们在这件事情上想法不完全一致。”讲到这儿,他那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高傲的微笑。

  “您瞧见了吧,”堤长凑近我耳朵悄声说,“他仍旧挺自负的哩。他年轻时,在大学里念过神学,只是由于一桩失败了的婚事,才留在故乡当了小学教员。”

  这其间,教员已从火炉背后踱了出来,挨着我坐在长桌边上。

  “讲吧,讲吧,老师,”在座的几个年纪轻一些的人同时叫着。

  “也好,”老头子转过脸来对着我说,“我乐于从命;只不过,这个故事中有许多迷信的成分,要剔除吧又非常非常不容易。”

  “千万别剔除,我求您,”我告诉他,“请您只管放心,我自会有区分真伪、辨别好歹的能力!”

  老人冲我会心地笑了笑,说:“好,我这就开始讲啦!”

  在上世纪中叶,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在一七五0年的前后,此地曾经有过一位堤长;对于筑坝和修水闸一类的事情,他比一般的农民和地主是要懂得多一些,但远远还不够,因为那些有学问的人写的有关书籍,他只读过很少一点点。他的知识都是自个儿捉摸出来的,而且是从小就开始这么做的。您肯定听说过,先生,弗里斯兰人都长于算术;也许人家还对您讲过咱们法莱托夫特村的汉斯·摩姆逊吧。这摩姆逊是个农民,却会造指南针、航海钟、望远镜和管风琴什么的。喏,后来那位堤长的父亲,他就是这么个人,只不过比较地不足道罢了。他有几小块沼泽地,种着油菜和豆子,也养了一头奶牛。秋天和春天,他常去地头比比量量;寒冬一到,当从海上刮来的西北风把他的窗板摇得哗哗响的时候,他就坐在屋子里,不停地刻呀,凿呀。儿子多半也坐在旁边,常常放下正在读的课本或圣经,观察起父亲怎样测量和计算来;一看出了神总把小手插在自己的满头金发里。一天晚上,他问父亲,为什么父亲刚刚写下来的那个算式就正好是这样,而不能是另一个样子,并且随即讲出了自己的想法。可父亲不知怎么回答他好,摇了摇头说:“这个我对你讲不清楚;反正就得这样,是你自己错了。要是你一定想弄个明白,咱们阁楼上有一口木箱,箱子里有一本某个叫奥伊克里德①的人写的书,明天你上去把它找出来读读好了!”

  第二天,年轻人果然爬上阁楼,很快找到了那本书;要知道家里的书本来就不多嘛。可是,当他把书放到父亲面前的桌子上时,老头子笑了。原来这是一本荷兰文的奥伊克里德教程,而荷兰文虽说一半是德语,父子俩却谁也看不懂。

  “可不,可不,”老头子说,“这本书还是我爸爸的哩,他老人家读得懂。难道就连一本德国人写的都没有吗?”

  儿子是个话不多的人;他默默地望着父亲,只说了句:

  “没有。我就拿这本可以吗?”

  老头子点了点头,同时又拿出另一本破烂不堪的小书来。

  “还有这本?”儿子又问。

  “两本都拿去吧!”父亲特德·海因说,“它们不会对你有多少用处的。”

  这第二本书是一部荷兰语的简明语法。小伙子得到它时冬天才开始不久,等到他家园子里的刺萄终于又成熟起来的时候,这本小册子已大大帮助了他,使他完全能读懂当时广为流行的奥伊克里德几何教程啦。

  我不是不知道,先生教员中断了自己讲的故事人家说汉斯·库姆逊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早在摩姆逊生出来之前,我们这一带就已流传着豪克·海因,也就是那个男孩的故事了。您想必也了解,啥时候只要出现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人家就把他的前人可能做过的

  ①奥伊克里德(约公元前三世纪),古希腊几何学家。

  一切,好也罢歹也罢,统统一股脑儿加在他身上。

  当老头子发现,他儿子既不喜欢牛也不喜欢羊,对蚕豆开了花这类使沼泽地的每一个农民都乐不可支的事情几乎视而不见的时候,心里就不免嘀咕开了;这么小小一块地,要说养活一个农民和他的小子还凑合,可要养一位半吊子学究跟他的仆人就不行,照此下去他自己不是也休想过好日子了吗?于是,他就把自己这个大小子送到堤上去,让他和其他民工一起在那儿推小车,从复活节一直干到圣马丁节①。“这样总可以叫他忘掉他那奥依克里德啦,”老头子自言自语说。

  小伙子果然推小车去了;可谁知他仍旧把奥依克里德教程时时带在口袋里,别的民工都去吃早饭或晚饭了,他却坐在底朝天的小车上念他的书。秋天涨了潮,筑坝工程常常不得不停下来,他这时也不跟其他人一块儿回家去,而是双手抱着膝盖,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坐在临海一边的斜坡上,望着那舐噬坝壁草皮的浊浪出神;海潮越涨越高,最后冲刷到了他的脚,水沫溅到了他的脸上,他这时才往上移一移,然后又照样坐在那里。他既听不见海浪的哗哗声,也听不见在他头顶和四周飞来飞去的海鸥和其它海鸟的啼叫;他没注意到,鸟儿的翅膀经常差一点掠到了他,并用黑色的小眼睛对着他的眼睛瞧;他也看不见,茫茫无际的、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夜色已经慢慢铺展开来;他坐在那儿唯一看得见的,只有潮头不再上涨时一次又一次重重击打着同一块地方的浪花,看着它们如何终于把那陡峭的坝壁上的草皮冲刷掉。

  这么凝视了很久很久以后,他要么慢慢地点点头,要么用手在空中画一条平缓的弧线,仿佛他想给那海堤变出一面不这么陡内斜坡似的。直到暮色四合,一切生物都在他眼前消失,他耳中仅剩下轰然作响的海潮声的时候,他才站起来,穿着几乎湿透了的衣服走回家去。

  一天傍晚,他这么走进父亲房中,正在擦拭他那些测量仪的老头子就发话了:

  “你在坝上搞什么鬼?不淹死你才怪哩;今儿个潮水涨得这么猛!”

  豪克执拗地望着他父亲。

  “听见没有?我说你会淹死的。”

  “听见了,”豪克回答,“可我并没有淹死!”

  “没淹死,”老头子失神地盯着他的脸,过了好久又嘀咕一句

  ①复活节在三月二十一日或二十二日起算的月圆后第一个星期日。圣马丁节在十一月十一日。

  “这回还没有。”

  “可是,”豪克接着说,“咱们的海堤压根儿不中用!”

  “什么什么,你说?”

  “我说海堤!”

  “海堤怎么啦?”

  “海堤压根儿不中用,爸爸!”豪克回答。

  老头子冲他一笑。“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孩子?你可不是吕贝克那个神童啊!”

  小伙子却根本不搭他的茬儿。叫临水的一边坝壁太陡,”他说,“要是海潮来得比以往更猛些,我们堤内的人也会淹死的!”

  老人从袋里掏出他的嚼烟,扯下一块来塞进嘴里。

  “今几个你到底推了多少车土?”他没好气儿地问,因为他看出来,修堤坝这件工作并没能使他儿子停止动脑筋。

  “不知道,爸爸,”豪克回答,“大概和其他人差不多吧,有那么六七车。可是堤坝一定得筑成另一个样子!”

  “嗬,”老头子发出一声冷笑,“看样子你没准儿会当上堤长哩;到那时你再去重筑它吧!”

  “是的,爸爸!”儿子回答。

  父亲怔怔地望着他,喉头连连动了几下,临了儿子自顾自地踱出门去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儿子才好。

  十月底,修堤的工作已经结束,可往北一直走到海边上去仍旧是豪克·海因的最大乐趣。万圣节①前后,秋冬之间的大风暴多半开始咆哮了,弗里斯兰于是唉声叹气起来;唯有豪克一个人像今天的小孩子们盼圣诞节似的盼这讨厌的日子。每当潮水到来,你都准保能在最外边的堤坝上找到他,孤零零地一个人,不怕风再狂,雨再大。海鸥嘎嘎嘎叫着,潮水猛冲着坝壁,在退回去时把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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