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笃姆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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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笃姆精选集-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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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在上帝分上,孩子,你怎么这样怕那位年轻的先生!他马上就会从木筏里出来,只要咱们稍等一会儿,他就难赶在咱们头里进城去了。”

  谁知小姐还是不乐意。

  “喏,”老太婆说,“那我就随您一块儿走;我家里反正没谁等着,除了我的辛茨①;可辛茨也不等着我,它自个儿睡在炉子底下。您不能一个人走,要过那么多栈桥,从那么多牲口中钻过。”

  然而姑娘仍旧不答应;她就是希望一个人走。

  “卡蒂,好卡蒂!”她说,用她的小手抚摩着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那些牛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瞧,我浑身雪白,一块红布片都没有!”说时用一双小手扯扯她那夏天穿的薄纱裙。“再说地面都是结结实实的;我很快便会穿过去,从背后溜进咱们家的花园,这一来,你瞧,谁都不曾看见我,除了你老卡蒂;而你你又是起过誓的!”

  老婆婆不住地摇脑袋。可姑娘已经跑出房门,像只受惊的小鸟儿似的飞快冲上铺着草皮的堤坡,随后又同样迅速地从里侧冲了下去。然而在下边她却站住了,仿佛感到这儿已经保险似的;但是在她脸上,适才面对着老太婆还表现出来的执拗劲儿已完全见不到。当她把沉思的小脑袋从胸前抬起来时,那一双眺望着身旁一望无际的围地的眼睛真是异乎寻常地严肃。周围看不见多少东西;在远远近近地闪着光的水沟之间,广表的绿色原野上只有这儿那儿地牧放着的小小牛群,以及从一块围地通向另一块围地的道道矮篱;这一切她经常看见,已经很熟悉了。眼下,她背向着城市,行进在那条从她右手边的条条水沟和左手边的高高堤坝之间穿过的小径上。由于风从西北方来,她比在靠海一侧时更加被刮得厉害。草帽有次被刮掉了,飞到了堤坡上,她现在只好提在手里;她好几次不得不停住脚,把猛烈飘动的手巾在下巴底下扎得更牢。接着,她住生生地回过头去瞅身后,然而不见一个人影;只是头顶上不时地有一只海鸟朝着大陆飞去,或者一只老鹰怪叫着从沼泽地中腾起。

  现在她面前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死水;数百年前海潮冲决堤坝,在这儿淤积了起来。然而眼下堤坝已从水塘边上退开了,海水激溅到了姑娘匆匆走过的小径上;两只灰色的鸭子在黑黝黝的深潭中央戏弄着水波,一眨眼又无声地潜到了水下。

  在水潭后边,大堤便向西划了一个弧形;很快,从这儿开始便有一条长着青草的羊肠小道,穿过道道水沟直插围地的中央。走完这条小道,姑娘就只能翻过一道矮篱又一道矮篱,越过一块块沼泽地向城市走去。这当儿,在下边大堤的开始处,她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身影,远远地,只有差不多一只小苍蝇那么大。

  ①牡猫名。

  她似乎吓得猛一哆嗦,已经踏在矮篱旁边板桥上的脚又缩了回来,身子像是站立不住似的抱住了篱柱。她像只让暴风刮得失去了控制的鸟儿一般挂在那朽木上,嘴唇一动不动地张开着,只有两只黑色的眸子还有点儿生气;它们就如着了魔一样紧紧盯着远方的黑影,看见它怎么慢慢地消隐在城市的背景上。这时狂风从她娇嫩的唇边吹送了一声叹息到空漠的原野上,如此地微弱、轻柔,宛若一颗花蕾绽开时发出的低吟一般。随后,她跃过木板桥,犹如在梦里似的朝前走去。时时地有撅着尾巴的公牛冲她跑来,可她视而不见,那些牲畜也只好站住,睁着大眼傻瞪着她,直到她走过去。

  在对面的大堤上还站着一个人,只不过未引起姑娘的注意,尽管在正午明亮的天幕下,那人的身影显得十分高大。看得出是个女的,头顶上戴的是太太们大约在三十年前热衷过的那种大檐帽。

  这顶帽子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天边上,直到那白色的衣裙已经从围地中消失。

  眼下又到了冬天。十二月清晨的第一抹红霞挂在空中,把自己的光辉投射进一位艺术家朦胧晦瞑的工作室。室内到处立着古希腊罗马雕像的复制品,以及艺术家亲手创作的不多几件原件;在一面墙上挂着一些表现酒神出巡队伍的浮雕,另一面墙上挂着帕特隆神庙的内部壁画;所有这一切大都还拖着深深的阴影,只有一位吹着笛子的牧神潘恩,脸颊已被朝霞映得红红的。在房门右边,从仍然笼罩在那儿的朦胧光线中,突现出来一等北方女战神瓦尔库莱的塑像,黑色黏土塑造,巍然耸立着,比真人还要高大,一条胳臂发出警告似地指向天空,但仅仅只有上半身完成了,下半身还是一堆没有成形的黏土,使已塑成的部分看上去活像从岩石中长出来似的。这位在此以阴郁的目光俯视着那些欢快的古希腊形象的女性,多半就是可怕的布伦希德。

  一把钥匙插在门外的锁孔里转动了两下,是艺术家自己走进工作室里来了。他身材修长,年纪很轻,生着一头褐色的鬈发,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然而不管是别人的或是他自己的作品,今天似乎都吸引不了他的视线;他漠不关心地从它们旁边走过,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封放在工作台上的拆开了的信,随后往旁边的圈椅里一倒,便开始读起来。不过在这封他昨天已经读过不止一遍的信中,只有一部分为他所注意。

  “亲爱的弗郎茨,”他今天又读道“你可以相信我,我是信守了我们的誓约的。不论是对俗人还是教士,我都没有泄露你所做的事;找彻底扼杀了自己想要探听你搭救的女子是何许人和叫什么这一类好奇心;是的,甚至有一天,谜底似乎近在眼前,我只需跨过一道花园篱笆,就可以揭开它了,但我仍咬紧牙关自己走自己的路,虽说不无犹豫。人家那方面也不声不响,就连我们那个管理浴场的老巫婆,她想必也中了什么魔法,嘴巴闭得紧紧的,就像打了七重封印似。然而尽管如此,帷幕却在我一点没插手的情况下,在我面前自动地升起来了。

  “在我们城里,有一位非常年轻的女土,大胆得像个男孩子,娇媚得像只蝴蝶。虽说是随同最后一季紫罗兰才离开教室进入社会,我们的小伙子不少人在闷热的夏夜却已经做起梦来,梦想在冬天的舞会上能够抓住她的翅膀;而我老老实实地承认希望你也别生气我自己也属于这些大胆的梦想者之列。我们的老市长夫人对此我偶有耳闻把这个女儿简直当成上帝一样,经过周密计算以后,她特意为她培植了一丛白色的菊花;今年运气真不错,白菊花刚好在举行舞会的前一天盛开了。可是在舞会上既见不到白菊花,也见不到那位金发仙女本人;没有穿着银色绣鞋的小脚踏进舞池,只有一班凡夫俗子的女儿们涨红着面孔乱跳一气,为艺术家的眼睛不屑一顾。

  “事情就这么继续着。昨天的舞会仍然黯淡无光,只是像往常一样喊起了阵阵尘灰而已。据说,她只在一些很亲密的人的小圈子中露面,而我,很遗憾,却不属于这些圈子;是的,人家讲自从夏末以来她就不曾离开过母亲的住宅和花园;从某一天起,在大堤和海滩上,就少了一位非常年轻而勇敢的女游泳者。

  “人们议论纷纷。一些说,她还在摇篮中就许配给了一位远方的表哥,这位表哥不喜欢她跳舞和游泳,前不久突然向未婚妻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另一些人干脆讲,她害了相思病。只有我,才清楚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就像遮挡着它的是一面透明的帷幕一样。

  “不,不,别担心我会说出她的名字!我了解你啊。不能让哪怕仅仅一线强烈的日光射进你朦胧的幻想中;你的肉眼永远不应该看见她!这样你俩都感到安全,你保持着你艺术家的清高,她保持着她处女的圣洁;这种圣洁人心的矛盾真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啊!你对我似乎也多有防范,其狂热程度已近乎于自私。”

  他不再往下念了;他让信从手中慢慢滑落,站起身来,倒背着手,走到了他那阴郁的北方的瓦尔库莱面前。不过此刻,这尊塑像对于他不过只是个背景而已;在这个背景上,他看见慢慢地显现出来另一个光明的形象。他徐缓地转过身去,走到窗口边。

  他的住宅坐落在那座北德第一大城的近郊,从那儿远眺,视野相当开阔,越过丛丛树篱和片片田畴,一直能看到眼下已完全淹没在火红的朝霞中的遥远的天边。一抹玫瑰色的霞光映照着年轻艺术家自身的脸庞,他一动不动地极目眺望,仿佛在那远远的地平线上,他正看见一点什么东西打从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无声地滋长出来,渐渐地,渐渐地获得了形象。

  “可怜的普赛奇!”他自言自语说。“可怜的小蝴蝶!你竟敢离开自己的家园,离开百花盛开的草地,翩翩地飞到那遥远而陌生的海上去。不,弗郎茨!”这时仿佛他的目光已射进云霞深处,“别再欺骗自己;你再也隐瞒不下去了!普赛奇,那含苞待放的玫瑰一般的少女,那沉睡着的一切美的化身,那就是她本身!海浪是多么贪婪地吻着她呀!它们是怎样高兴地戏耍着她那蜻蜒羽翼般纤细的手臂呀!难道真的是我,用这两只胳臂把她从海中托起来的吗?”

  他退回到屋子中间,双手下意识地从工作台上抓起一团柔软的黏土,随后又取来一根平放在旁边的小木棍。

  “阿普琉斯①怎么讲那则优美的故事来着?普赛奇,可怜的轻信的公主,向妒嫉她的姊妹们透露了自己的秘密,说她的情人是个巨灵,只在月亮发出紫色光辉的夜晚才来与她幽会。在那些坏女人的唆使下,一天晚上她端着灯,藏着剑,来到了熟睡的情人床前,一下认出他竟是众天神中最显英俊的一位,惊喜得不禁哆嗦起来。小手里的灯晃动了,一滴滚油烫醒了酣眠的爱神阿摩尔,他愤怒地挣脱公主柔弱的臂膀,飞到了空中。在一丛柏树梢头,他喝骂愚蠢的爱人,骂完便重新展开双翅,飞向看不见的太空。啊,甜蜜的普赛奇!当你的眼睛在茫茫空际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你耳畔突然响起潺潺的水声,你于是纵身一跳,投身河中;你想在冰冷的水下结束你那稚嫩的生命!

  “然而河神惧怕比他更强大的甚至能灼于海水的爱神,便用自己的胳臂把你轻轻地托了起来,放到岸边开满鲜花的草地上。神们不是常常变成人的形象吗?也许河神就变成了我的样子;我只不过在梦中,才觉得我是我自己。啊,甜蜜的普赛奇!我绝不把你交还给任何天神!”

  只是在自己的内心中,他无声地说了上面的一席话。外面的

  ①阿普琉斯(Apulejus,约公元125年),古罗马作家。

  天边,朝霞已经消散,紧跟着壮丽的日出到来的是一个灰色的白天。那吹着笛子的牧神和其他所有塑像一样,这时都已沉浸在冬日苍空下的凄冷光线中;只有艺术家自己的脸上,仍留着一晕朝霞的红色余晖。适才,一幅幅五光十色的画面从他的眼前掠过;然而,从所有这些画面中间,只有一个形象默默地、令人感动地凝视着他,仿佛恳求他赋予自己实体似的。他的双手一刻不停地工作着,那一堆不成形状的黏土已经变成一位少女的小小的头颅;紧闭的双眼,丰满的微微张开的小嘴,都已历历可辨。

  正午时分,冬日的阳光变得明亮一些了;这时房外有谁突然用一根指头轻轻敲起门来。他没有听见;耳朵和眼睛全沉而到自己的作品中去啦;他要使它脱离混沌,得见天光。

  外面又轻轻敲了两下,随后门便推开了。一个老妇人跨进房来。

  “我说弗郎茨,难道你完全不打算吃早饭吗?”

  “啊你,妈妈!”年轻艺术家腾地跳起,急忙抓住身边的一块罩布,把他那刚雕成的作品盖上。

  “怎么,不让我看吗,弗郎茨?你又开始了一件新作?往常你可没这样神秘啊。”

  “嗯,妈妈,而且我感到,它才是我真正要雕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还不能让人看!你也一样,我亲爱的老妈妈!”

  儿子搂住了妈妈的脖子。他就这么领她走出了工作室;她呢,则点点头,温柔地仰望着儿子的面孔。接着,母子二人走进舒适的起居室;在那里,早餐已经为他摆好老半天啦。

  冬去春来,接着春天又逝去了,夏天也已过完一半;城里的大街两旁,菩提树蒙着厚厚的灰尘,树叶差不多都干枯了。在这座城市里,大自然早早地收敛了自己的光彩,而艺术却将它辉煌的珍宝呈献了出来。那是一个艺术展览会之年,科学院大楼的大门已经为公众敞开好几个礼拜了。

  在展出的雕塑作品中,一组半个真人大小的大理石像尤其引起老老少少、不同年龄的观众的注意。表现的是一个头戴水草编的花冠的年轻河神,正从陡峭的河岸边爬上来,怀中抱着一位美貌惊人的少女。尽管她脑袋往后耷拉着,闭着眼睛,人们走到像前时都仿佛在凝神倾听,好像随时都可能听见她重新苏醒过来,从充满青春活力的胸中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似的。在展品目录中,这组大理石雕像题名为:《普赛奇的获救》。

  年纪尚轻的艺术家的名字为众人传诵着;在他的作品前,始终簇拥着一大堆赞赏者;那班好奇的人一有机会抓住他,便有问不完的问题。

  “不是吗,最可敬的朋友,”一位上年纪的艺术保护者在展览厅门口挽住他的胳臂,亲热得叫他再也无法脱身,“不是吗,这是一个您还待在罗马便已选中了的题材?可您又到哪儿去发现那个可爱不过的少女头型的呢?”

  对于第一个问题艺术家避而不答;对于第二个问题却高兴地说道:

  “我喜欢冬天在乡间闲逛;有一天,我看见奥林帕斯①的帷幕突然飘起来了,就这样幸运地得以一窥山中的奥秘。”

  老头子狡黠地望着他。“您想跟我绕圈子啊。咯咯那一窥必定是很长的吧!”

  年轻的艺术家摇了摇头。

  “可是,亲爱的,您的眼神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忧郁了呢?”

  “我?嗯,有可能您知道,凡人窥视了神的容颜不会不受到惩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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