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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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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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这一夜谈得很好,上床之前,洪钧笑道:“今天我们同床,可不能共枕。” 

  这话惹得蔼如很不高兴,而且绝无仅有地现诸词色,“谁要跟你共枕!”她冷冷地答说,同时拾起一只绣花枕头,抛向脚后。 

  “对不起,我不会说话。”洪钧急忙赔笑说道:“我应该这么说,你就明白了:明天我要去烧香,今天应该斋戒。” 

  “斋戒烧香?”蔼如的脸色缓和了,一面叠被,一面问道:“你要到哪里去烧香?” 

  “你看到哪里去烧?” 

  听得这话,蔼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啦?你说话颠三倒四的!是你烧香,怎么问我?”她说。 

  “自然要问你。我们一块儿去烧香。” 

  这一下,蔼如的笑容收敛了,眨着眼想了一会儿才问:“这是何意思?你先说给我听听看!” 

  “我们盟个誓。对了,”洪钧突然想到了,“应该到关帝庙。” 

  蔼如心头一震!与兴奋一样多的不安,挤得她心里一阵一阵发紧。缘何盟誓,她可以猜想得到,无非誓不相负。但已有借用唐诗“天涯海角同荣谢”的诺言,何必又多此一举?这样看来,另有誓约,自然是天长地久的终身之盟。 

  但是,她不能无疑——如果是婚姻之约,他对她如何处置?她在想: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志向,宁愿一辈子不嫁,决不愿屈居偏房。然而洪太太健在,他难道停妻再娶?或者另有其他的两全之道?这一点如果没有弄清楚,就决无什么誓约可盟。 

  为难的是,这层意思不知怎样表达?面对着灼灼双目逼视,急待答复的洪钧,她不免有窘迫之感,因而便找一句话搪塞:“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何必闹那些虚文?” 

  “这话当然不错。不过,没有这番虚文,我好像心里不大踏实。” 

  “莫非,”蔼如终于把她的感想说了出来,“莫非你还不相信我?” 

  “话不是这么说——” 

  “该怎么说?”蔼如发觉自己刚才那句话不妥。如果洪钧觉得她已表示心甘情愿做小星,那可是莫大的误会,所以硬抢过他的话来,以便解释:“我说过,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能知道我的心,说什么都行;你不知道我的心,说什么也不行!” 

  这两句话爽脆非凡,洪钧倒楞住了;定一定神,想明白了她的意思,才点点头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你宁肯吃亏,不肯委屈。你这样子待我,而我竟忍心委屈你,何可为人?” 

  听得这话,蔼如放了一半心,趁机问道:“那么,你是怎么样的不委屈我呢?” 

  “这说来话长了!我在我家老太大面前下的是水磨功夫,如今总算商量出一个结果。”洪钧停了一下问道:“你懂不懂什么叫兼桃?” 

  “怎么不懂?人丁单薄的人家,两房合一子,三房合一子,这个人兼桃叔伯,生下儿子就得承继叔伯之后,是不是这样?” 

  “是的。”洪钧又问,“生于承继叔伯之后,要多子才行;如果只有一个儿子怎么样?” 

  那还不容易,照一般的习惯,另纳宜男之妾就是。不过蔼如明明知道而不愿这么说,答他一句:“我不知道。” 

  “那,等我告诉你。”洪钧显得很起劲地,“可以为兼桃的那一房,另娶一房妻室。我们弟兄只有我一个人有儿子,我大伯又无后,所以我家老太太决定让我兼桃,为我大伯娶一房儿媳妇,花轿鼓吹,抬到洪家。你道如何?” 

  说着,洪钧用食指在鼻下一揩,作出得意洋洋的神态,是学的昆腔中小生的“身段”。 

  蔼如却无心欣赏他的这份潇洒。或者说,他的那种近乎得意忘形的神情,在她根本就是视而不见。因为,他的话说到一半,她便已完全了解。但随之而生的是一大疑问,既有此安排,何以早不透露。 

  照蔼如想,洪家人了单薄,是早就存在的事实;是故要作这样的安排,亦应该早就可成。而洪钧直到此时方始出口,是不是意有所待,倘或此行失望,便作罢论?果尔如此,等于自己花钱买来一个正室的身份,那也太无味了! 

  她不愿意这样想,这样想法是将洪钧贬得分文不值了。可是事实俱在,竟无以自解。而且那种难以言宣的抑郁,亦竟无法自制,差不多都摆在了脸上。 

  这使得洪钧惊诧莫名,同时也非常失望,并有些气愤。以他的意料,吐露了这几句真言,她必然会既惊且喜,谁知竟是这样快快不乐的表情,莫非她还嫌他多着一个元配。 

  于是,他的脸色也阴沉了;颓然倒向椅子,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低着头生闷气的样子。 

  反而是他这副形态,倒让蔼如生出信心和勇气,心想:他一定有解释,不妨问一问他。 

  “三爷,”她平静地问:“你是什么时候打定的主意?” 

  “你指的什么?” 

  “不就是兼桃那回事吗?” 

  “我早就这样想了。不过事情没有把握。”洪钧答说:“先要我家老太太点头,这就花了我年把的功夫,才说动了老人家。可是这又不是我一家的事,要族众至亲肯承认,我家老太太为此也很费了一番心血。一直到最近,才疏通成功。” 

  “喔,原来是这样!”蔼如的心境豁然开朗,歉疚地说:“你一到就告诉我,那——”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我怎么能一到就告诉你?自己前途茫茫,不知是何了局,凭什么向你求婚?” 

  “求婚!”蔼如默默地、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有如咀嚼甘蔗,越咬越甜,以致于忘掉说话。 

  “话都说清楚了。”洪钧问道:“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虽然满心喜悦,千肯万肯,到底也还不好意思亲口许婚。蔼如略有些忸怩地答说:“老太太为我费那么一番心血,我不能不识抬举。不过,你总也得跟我娘说一声。” 

  “那当然。虽无媒的之言,应有父母之命。我先要看你的意思,再跟你母亲去说。” 

  “我,我不是说过了吗?” 



         ※        ※         ※ 



  第二天日中时分,两乘轿子由望海阁抬到关帝庙。等阿翠将蔼如扶出轿时,路人纷纷驻足,因为堂客到关帝庙来烧香,是件稀罕的事。 

  见此光景,蔼如大为踌躇。她倒不怕路人指指点点,怕的是为洪钧招致飞短流长的传言。且不说洪钧在烟台亦是知名人物,任何一男一女在关帝庙拈香盟誓,亦会被人当作新闻传说。看起来,此事断不可行。 

  念头转到这里,瞥见洪钧亦将下轿,便急急叮嘱阿翠:“你跟三爷去说:不必在这里烧香了!原轿回去。” 

  语气紧迫,阿翠连应声都顾不得,掉头奔向后面一乘轿子,匆匆传话。洪钧亦已发觉路人注目,省会得蔼如的用意,自然照办。 

  原来说停当的,关帝庙烧罢香,回程便到李婆婆那里。此刻自是照原定的行程,双双来报喜讯。这一次是洪钧先到,轿子等在门口;待蔼如下轿,迎上去问道:“是不是你先跟老太太说了,我再进去?” 

  这是洪钧第一次称李婆婆为“老太太”。这三个字入耳,蔼如有异样的感觉,当然也觉得安慰与得意。想到母亲听洪钧改口,以尊称相呼时,不知会如何高兴,不由得便展开了极甜的微笑。 

  “怎么样?”洪钧在催问了,“我看是你先说的好。” 

  “嗯,嗯!”蔼如连连点头,“那你就在堂屋中坐一会。” 

  于是蔼如满面春风地揭开李婆婆卧室的门帘,只见她母亲安闲地坐在一张铺了棉垫子的藤圈椅上,望着蔼如问道:“听说洪三爷又来了。是不是进京,路过这里?” 

  “不是!是特为来看娘的。” 

  “待为来看我?”李婆婆睁大了眼,困惑地问。 

  “娘!”蔼如的脚步与笑容同样地轻盈。她穿的是一件玄色软缎绣绿叶红花的灰鼠皮袄,仿佛彩蝶似地飞到她母亲身边,蹲下来扶着圈椅的靠手,用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仰望着李婆婆却是久久无语。 

  “怎么回事?”李婆婆有些看出来了,“看你高兴得这个样子。” 

  “娘!”蔼如柔声说道:“他答应我了!” 

  这一下,李婆婆的眼睛也发亮了,“他怎么说?”她的语声很刍 

  “是——”蔼如想了一会,才能长话短说,“他早就有了打算。兼桃可以娶两房,不过,要他家老太太点头。她家老太太又顾忌族众至亲说闲话。到最近,才算都弄妥当。” 

  “噢——”李婆婆长长地舒了口气,两眼乱眨着,终于还是挡不住眼泪。 

  “娘怎么伤心了呢?” 

  “不是伤心!我是高兴得过了头。”李婆婆破涕为笑,抚摸着女儿的头说:“终于熬出头了!真不容易。但愿,但愿菩萨保佑,让你走一步帮夫运。” 

  蔼如笑着回面,顺势起身;依然是踩着轻盈的步子,出了李婆婆的卧室。门外在悄悄偷听的阿翠,迎上来笑道:“小姐,以后管三爷叫什么?是叫姑爷不是?” 

  “别多嘴!”蔼如故意呵斥着问:“三爷呢?” 

  “那不是!” 

  顺着阿翠的手指看去,洪钧已经踱着四方步子,很矜持地走了过来,与蔼如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点一点头。机警的阿翠立即高高掀起门帘,里外无阻,只见李婆婆正颤巍巍站了起来,似乎亦是在迎洪钧。 

  “姑爷!”阿翠俏皮地,叫得很响亮,“请!” 

  洪钧警觉到,这是不容有丝毫踌躇的时刻;加快脚步,堆满笑容,进门便喊:“婆婆!” 

  这是改了称呼,跟着晚辈这么叫,等于自居于家属之列。李婆婆倒很大方,从从容容地答一句:“不敢当!三爷请坐。” 

  于是互道寒温,平添一番周旋的形迹。等阿翠倒了茶来,只听蔼如在门外喊道:“阿翠,你回去一趟,告诉小王妈,在这里开饭。” 

  阿翠答应着出门,顺手将门帘放下。洪钧知道蔼如在门外等待动静,便咳嗽一声,俯身向前,用很清楚的声音问道:“我这趟的来意,想来蔼如已经跟婆婆说过了?” 

  “是的。刚告诉我。”李婆婆毫不含糊地说:“她说得不清楚,我想请三爷亲口说一遍。” 

  “说得不清楚”是借口,用意是要洪钧正式求婚。他感受到这句话的份量,不敢轻忽,恭恭敬敬地答说:“奉家母之命,求娶令媛。请婆婆成全。” 

  “喔!”李婆婆问:“说三爷是兼桃?” 

  “是” 

  “可以娶两房家小?” 

  “是的。”洪钧答说:“都是正室。” 

  “可有大小?” 

  “没有大小。” 

  “那么,将来跟你现在这位夫人,是怎样个称呼?” 

  “算起来是妯娌。口头当然是姊妹称呼。” 

  “嗯嗯!”李婆婆深表满意,笑容满面地说:“这可真是高攀了。” 

  “多谢婆婆!”洪钧站起身来,一揖到地。 

  照规矩应该改口,更应该行大礼,但洪钧没有这么做。门内门外的一双母女,都不免感到不足;也都有同样的想法:不必挑剔了! 

  因为洪钧不曾改口,李婆婆也不便改口叫“姑爷”,仍用旧称:“三爷的庚帖呢?” 

  洪钧不便说:犹未准备;只说:“不曾带在身边,回头我到客栈里去取。” 

  “不忙不忙!蔼如的庚帖也得托人去写。”李婆婆换个话题问:“三爷什么时候进京?” 

  “总在年前年后。” 

  “哦!”李婆婆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听喜信儿呢?” 

  洪钧楞了一下方始明白,这“喜信”是指金榜题名,而非洞房花烛。于是答说:“倘或侥幸,在明年四月里就有信息了。” 

  “是报喜的来报?” 

  “是的。” 

  “报到苏州,还是报到这里?” 

  洪钧蓦然意会,李婆婆看去是个乡里老妪,其实胸有丘壑,极其厉害。那些听来平淡无奇的家常闲谈,却是绵里藏针,一不当心,就会扎手。这“报到苏州,还是报到这里”的一问,等于在探问洪钧以何身份视蔼如?如果只报苏州,不报烟台,便显有轩轻,不以为烟台是他的“岳家”。 

  有此警觉,就不会失言,洪钧从容答说:“也报苏州,也要报这里。” 

  这下,李婆婆才不作矜持之态,喜孜孜地说:“我们母女,明年四月里专等好音。” 

  “这,”洪钧顿觉双肩沉重,有不胜负荷之感,“只怕会——” 

  “不会的!”李婆婆抢着说,“只要心好,菩萨一定保佑。万一,万一有什么,三爷,你也不要灰心。你迟早要发达的。” 

  由此开始,便谈些不相干的闲话了。蔼如亦就不须躲开,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脸上装得没事人似地,仿佛根本不知道洪钧跟她母亲在谈些什么。 

  见她表情如此,李婆婆和洪钧都体谅她,怕她受窘,亦都刻意不提亲事。可是,别人就不同了。只听脚步杂沓,领头的是小王妈,后面跟着阿翠和打杂的,个个面带笑容,一望而知是来贺喜的。 

  “恭喜婆婆,恭喜三爷,小姐!”小王妈回首喊道:“拿红毡条来!” 

  “干什么?”蔼如大声嚷道:“别闹,别闹!” 

  “是呀!”洪钧也含笑谦辞,“不敢当。” 

  “这个头一定要磕的。快拿红毡条来。” 

  其实根本就未曾携红毡条来,小王妈亦不过口头客气而已。闹过一阵,终于是李婆婆出言劝阻,方始作罢,只行常礼道贺。 

  接着,便开饭了。小王妈一面安置席面,一面又说客气话,不曾备得什么好菜,委屈“姑爷”之类。倒使得一向熟不拘礼的洪钧,大感局促。 

  “你别闹这些虚文了!”李婆婆向小王妈说,“倒是有句很正经的话,你听着:打今天起,小姐不在望海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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