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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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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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替他担心。” 

  这个说法很有道理,而且是极浅近的道理,蔼如奇怪自己何以见不到此?再想一想,不由得脸上发热。她平日颇以能“提得起、放得下”自负,不想一涉私情,意乱神迷,方寸之间有这样深的蔽塞,不能不感觉惭愧。 



         ※        ※         ※ 



  第二封信终于来了。接到手里,蔼如并不怎么高兴,甚至可说有些失望。因为薄薄地,已可料定不会超过三张信笺。 

  打开来一看,比估计还少,只有两张八行字。洪钧说他发了前一封信的第三天,就回苏州了,因为洪老太大的“宿疾复发”。所谓“宿疾”不是中风,是哮喘。这就是他久久没有第二封信的缘故。 

  公事当然延搁下来了。洪钧在信中说,“两月归期已成虚愿”,看样子四个月也回不了烟台。接下来便是问问蔼如的近况,措词很简单。作为一通问候的信来说,是尺读中的隽品;可是施之于蔼如就不免嫌冷淡了。 

  看完信,她倒抽一口冷气。但有上次那种近乎自寻烦恼的经验,这一次她比较聪明了,也比较冷静了。 

  霞初当然关心,但也深具戒心。她知道蔼如是非常好强的性情,如果洪钧的来信是可以公开的,她一定自己会说;倘或不说,最好不问。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才有第三封信来。这封信比较长,说是因为公事忙,无暇写信。又谈他自己的“前程”,说要用功,还应该在苏州,因为“友朋切磋之乐”是烟台所得不到的。又说他深知蔼如对他的期望,所以一定也希望他能住在便于用功的地方。言下之意,似乎不打算回烟台了。 

  对于这些话,她都从宽处去想,愿意承认洪钧的打算不错。只有一点,她耿耿于怀,丢不下、抛不掉,洪钧竟未提起,她何以不给他回信? 

  “罢了!”她终于抛却心事,自语着,“缘份尽了,不必强求。” 

  先还想写封回信,表明怀抱;再想想,既已缘尽,何必多事?连回信都不必写了。 

  她自己以为很看得开,旁人亦看不出她有何心事。唯独关怀特深的霞初,冷眼旁观,发觉她确实有些与往日不同的变化。变得比较沉默,比较爱一个人想心事——好几次霞初发觉她一个人坐在窗前,遥望着茫茫无际的海水,眉宇间有着无可言喻的淡淡哀怨。也有一两次目光迷茫,定睛仰视,好半天不动,还带着些傻兮兮的微笑,那种神游八方,对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视若无睹的神情,让霞初着实有些害怕。 

  这便害得霞初也上了一段解不开的心事。她一个人想过,想到海关上去打听打听洪钧的近况,甚至还想请测字的王铁口代笔写信给洪钧,可是都只是想想而已!因为她太了解蔼如了,这种做法都不是蔼如所喜欢的。 

  因为同样的理由,她亦不敢跟小王妈谈她对蔼如的忧虑。这样到了榴花照眼的时候,终于来了一个可与深谈的人:潘司事。 



         ※        ※         ※ 



  潘司事的近况很不错,这一趟回到烟台,越发带点衣棉还乡的意味。捧出来四百两银子,仍旧由霞初交给蔼如,拔还一部分欠款。照潘司事的估计,早则年底,迟则开春,他一定可以积到足够的钱,为霞初恢复自由之身。不过,霞初没有将这话告诉蔼如,怕引起她的感触。 

  “光是我们好也无味,要大家好才好!”霞初叹口气,将洪钧对蔼如由冷淡而无形中断了交情的经过,尽她所知道的,所能想象得到的,都说了给潘司事听。最后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我实在想不通,蔼如这样的人品,对他又是那样子情深义重,不知道洪三爷是怎么鬼迷心窍,竟会这个样于!” 

  “或者真是缘份尽了!”潘司事无可奈何地答说:“如果蔼如抛得开,就抛开吧!” 

  “哪里抛得开?我说件事你听,有一天下午忽然发现她不见了,四处找找不着,大家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到了黄昏,她回来了,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到什么地方去看梨花去了。后来我悄悄埋怨她,怎么忽发雅兴去看梨花,也不跟家里的人说一声。她告诉我说,那里是洪三爷第一次看到她的地方。你想,她嘴上不说,心里何尝有一时片刻抛得开姓洪的?” 

  “孽缘!”潘司事咬一咬牙说:“只有狠心不管。管不下来的。” 

  “怎么呢?” 

  “还不是那个死结!洪三爷大概也看透了,将来决没有圆满的结果,倒不如趁早撒手。俗语说的‘长痛不如短痛’,就是这个道理。” 

  “果然是这样的心思,倒也不是不能摆在台面上说的。二爷,”霞初急切地说:“你今天就写封信到苏州,问一问洪三爷,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忙!”潘司事答说:“明天我先到海关上去打听清楚,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洪三爷的境况我很知道,他是不会赋闲的。这里的差使虽不好,也不坏,如今人浮于事,要觅这样一个差使,还真不大容易呢!” 

  “说得不错。不过,何必明天呢?”霞初呢声推着他说:“去嘛!譬如去看朋友,今天就走一趟!” 

  潘司事实在懒得动,经不住柔情笼络,只有乖乖地离了望海阁。这一去直到很晚才回来,满脸通红,酒气熏人,快到醉的地步了。 

  “信也不要写了,我亲自去一趟。当面锣、对面鼓问个一明二白,你总可以交代了吧?” 

  霞初不知他说的什么?“醉话连篇!”她绞了一把手巾让他擦脸,又去冲了一碗酱汤让他醒酒,然后一句一句细细问他,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原来牛八爷从天津到了烟台,是要转道上海,去办货收账。不想旅途感受风寒,虽以痊可,而体力未复,不胜跋涉。货可以不办,账不能不收,只好委托潘司事代他去一趟。有此机会,自不妨绕到苏州,专访洪钧,去为蔼如作一次“殷勤探望”的“青鸟”。 

  “这倒巧!”霞初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后天。” 

  “几时回来?”“总得半个月到二十天的功夫。”潘司事说:“你去问蔼如,要不要写封信?我替她带去。” 

  霞初答应着,很高兴地去了。再回到潘司事身边时,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却是只字全无。 

  “怎么回事?”潘司事问道:“为什么不开信面?” 

  “她不肯写信,说没有什么好写的。我劝了半天,她说前些日子做了两首诗,要嘛拿给他看看!” 

  “真妙!”潘司事笑着说了这一句,脸色又转为不以为然,“他们做的事是很风雅,就是牵丝攀藤,不大干脆。” 

  “你少批评人家。快拿这两首诗讲给我听听。我问她,她不肯告诉我,只说你看得懂,请你讲给我听。” 

  “这就是牵丝攀藤不干脆!我说得一点不错。” 

  潘司事一面说,一面抽出诗篇来看。只见题目叫做“遣怀”,下面有一行小注:“集玉谿生句”。集的两首七绝。第一首是东韵: 

  二年歌哭处还同,来是空言去绝踪。 

  刚默念得两句,潘司事蓦地里一拍大腿,失声赞叹:“妙极了!天造地设有这么一句。” 

  “吓我一跳!”霞初白了他一眼,“讲嘛!什么意思?” 

  “第一句是说,两年相处,哀乐相共。第二句是说洪三爷说了回来不回来,一去就此不归,岂不是‘来是空言去绝踪’?” 

  “还有呢?” 

  下面两句,对霞初来说,亦嫌触犯忌讳,潘司事只好不讲而念: 

  神女生涯原是梦,自今歧路更西东。 

  十四个字,霞初只听懂了三个。因而问道:“什么‘原是梦’?” 

  她没有听懂“神女”二字,潘司事正好不提。他的解释是:“蔼如的意思是,眼前过的日子,今天不知道明天会遇到些什么人,就像做梦一样。可是自己喜欢的人,倒是各自西东,明明白白地分手了。” 

  “喔,”霞初很感兴趣地问道:“诗中是说她喜欢洪三爷?” 

  潘司事为她一语问倒了,想了一下才能回答:“有那么一点意思,不过不太明显。” 

  “有那么一点意思就行了!”霞初很高兴地,“再讲第二首给我听。” 

  第二首集的是尤韵。潘司事默念了一下,觉得音节比第一首来得流亮,忍不住便念响了: 

  朱栏画阁几人游,更醉谁家白玉钩。眼道相思了无益,他生未卜此生体! 

  “这首诗很决绝!”潘司事很有把握地说,“蔼如决定不理洪三爷了!” 

  霞初一惊,急急问道:“怎么呢?” 

  “你看后面两句,‘眼道相思了无益’,是说想念也是白想,一点好处都没有。最后一句,更加明显,‘他生未卜此生休’,‘他生’就是来生;来生怎么样不知道,今生今世是到此为止,姻缘没有希望了。这个‘休’字下得很重,那种意味好比一个人豁出去了,顿一顿脚,说一声:‘算了’!” 

  “真是这样说?” 

  “我骗你干什么?” 

  霞初的脸色越发阴郁了。怔怔地想了半天,忽然如梦初醒似地说:“你刚才讲的是后面两句;前面还有两句,怎么不讲?” 

  这一下又将潘司事难倒了。他不是不讲,而是不甚明白词意,讲不出来。此时霞初逼着一问,无可闪避,只好抓着头皮,用心参详。 

  “我有点懂了!”他说:“‘朱栏画阁几人游,更醉谁家白玉钩?’是揣测洪三爷现在的情形,好像有点怪他在什么繁华地方跟朋友吃花酒;而且另外结了相好,有点吃醋的味道。” 

  “那就对了!”霞初双手一拍,眉目顿时舒展,“如果她真的拿洪三爷从心上抛开了,还吃什么醋?譬如你,倘或说在营口另结了相好,我能不吃醋吗?” 

  “这倒也是一个说法。”潘司事不能不表同意。 

  “就是这个说法,只有这个说法!”霞初显得异常有信心地,“过几天你见了洪三爷,问他,是不是这样的意思?” 

  “好了,算你有理。”潘司事忽然问道:“明天空不空?” 

  “什么空不空?”霞初答说,“我一天什么时候空闲,什么时候忙,你还不知道?” 

  “不是问你人,是问地方。”潘司事说,“如果明天晚上地方有空,我想请牛八爷来玩玩。” 

  “请客不行。明天晚上,楼上楼下都早定出去了。” 

  “那——”潘司事踌躇着拿不定主意。 

  “你们到别处去玩好了。”霞初很体贴地说,“你来叫我就是。” 



         ※        ※         ※ 



  潘司事听霞初的话,挑了一家梨香院请牛八爷吃花酒。入席先“叫条子”,他毫不迟疑地提笔在局票上写明“望海阁霞初”。 

  望海阁离梨香院很远,所以别人的“条子”都到了,唯独不见霞初的影子。潘司事知道路远,霞初或者有客绊住了身子,一时来不得。处处体谅,心便不急。反而是牛八爷望眼欲穿;因为他已听潘司事说过,与霞初有嫁娶之约,渴望一见,只不断地问:“怎么还不来?” 

  问到第五遍,只见门帝一掀,影绰绰一条人影,便有人大声说道:“那不是来了!” 

  潘司事做主人,背门而坐,扭回头去,只眼风扫了一下,看到阿翠,她有时也伴霞初一起出门,有她就不错了,便对牛八爷笑道:“你好好看吧!” 

  牛八爷便瞪大了眼张望,脸上现出十分惊异的神色。潘司事方在奇怪,有人喊了起来:“那不是李蔼如?” 

  潘司事急急回头去看,可不是蔼如?她正含着笑,袅袅行来,秋波到处如春风拂面。潘司事又惊又喜又不安;在他的记忆中,蔼如肯这样委人以词色,似乎不曾有过。 

  “你怎么来了?” 

  “我替霞初出局。”蔼如答说,“她有点头痛,我怕她吹了风不好,不让她来。可是二爷招呼,又是做主人,怎么能不来?想一想,只有我替她。二爷,几位都没有见过,请你替我引见。” 

  牛八爷是直性子,听她一说完,便翘起拇指,大声嚷道:“潘二哥,你真不含糊!花街柳巷玩儿到你这个地步,可真够了火候了!” 

  听得这几句话,潘司事脸上像飞了金一般。想想蔼如是何等人物?达官巨贾,虽撒千金,难博一笑,如今是这样地替自己做面子,不由得满怀感激,只不断地笑着说:“谢谢!” 

  蔼如知道他是谢她,但不宜承认,否则就会害他惹人笑话,因而看着牛八爷说:“谢谢夸奖!不敢当。”然后转脸问潘司事:“二爷,这位想来就是你常提起的,极义气、极爱朋友的牛八爷?” 

  “是啊!正是牛八爷。” 

  于是蔼如裣衽为礼,殷殷致问,又逐一请教了座客的姓氏,然后敬了一巡酒。应尽的规矩一一做到,再坐片刻,方始告罪辞席。 

  就这一面之识,牛八爷对她已赞赏不绝。席散之后,跟潘司事商量,打算借望海阁请客,问潘司事的意见如何? 

  “那是个有钱就可以去的地方,她绝不会不欢迎。不过,”潘司事很含蓄地提醒他,勿作奢望,“名花有主了。” 

  “喔,跟谁相好?” 

  “是我们苏州的一位才子,姓洪,是替潘观察办文墨的。” 

  “佳人应该配才子。”牛八爷说,“这没有什么!我心里有数就是。” 

  “好!你哪天请客?我回去先代你关照一声。或者今天就去开个盘子。” 

  “今天太晚了,而且你明天要上船,不必再陪我了。明天下午我自己去吧!” 

  言讫分手。潘司事一回望海阁,自是直奔霞初的房间。只见她正在替他收拾随身要带的行李,行动俐落,丝毫不像身体不适的样子。 

  “你不是不舒服吗?” 

  “没有,蔼如特意那样说的。”她拉着他的手并排坐下,“蔼如说,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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