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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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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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吴老板辞去,他慢慢将心思静下来,前前后后,仔细思量,不由得又悔又恨,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张仲襄为万士弘设计的本意是,取得一张与吴老板合伙的契约,好作为一个倾家荡产之余,犹得苦守待时的退步。自己既未将话说清楚,在态度上又操之过急,仿佛唯恐人家不认账似地。因而逼得吴老板非如此不足以表明心迹! 

  这一万三千银子,对万士弘并不见得有多大帮助;可是在吴老板这方面的影响之大,却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一批存货,本可待价而沽,由此开辟了“销洋庄”的路子,却以贱价抛售,形成双重损失;拿“道契”作押款,额外又添了债务。刚刚能够站稳的一桩事业,经此顿挫,说不定又沉了下去。 

  转念到此,洪钧异常不安,毫不考虑地赶到吴老板那里,重新谈判。 

  “我们都弄错了!”他说,“当然,主要的是要怪我,话没有说清楚。万大哥信上所说的‘共患难,同甘苦’,不是指现在,是指将来。万一他在烟台立脚不住,那时候要跟老兄来同甘共苦,一起经营,重创一番事业。这笔款子,说实话,对他也无济于事;你老兄收了回去,另外换张合伙的合同给我,我就可以交代了。” 

  吴老板一面听他的话,一面发楞;好一会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爽然若失的说:“原来洪相公,你是来试试我的!” 

  “不敢,不敢!老兄,你误会了。” 

  “是,是!”忠厚的吴老板急忙道歉:“我失言了!洪相公,你不要见怪。” 

  “我不怪你,怪我自己。”洪钧将银票往前推一推:“请收了!” 

  吴老板觉得有些委屈。地产押款,因为事急求人,利息特重;存货亦由于同样的道理,杀价贱售,一进一出要差好几百两银子。都只为洪钧的话说得不明不白,才遭此无谓的损失!却又看万士弘的份上,兼以初交客气,什么话都不便说,真是吃了个结结实实的哑巴亏。 

  不过他的心地,厚道过人;转念想想,人家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尽力相争,而且也不知道他的打算。他自己利害相关,应该问问清楚,细细磋商才是。这样看来,倒是自己冒失,于人何尤? 

  这样一想,便觉心平气和,考虑了一下,从容答道:“既然如此,我悉遵台命。万大爷也不是跌倒了爬不起的人;这个生意的股份,我跟他‘南北开’好了!” 

  洪钧懂这句商场的用语,所谓“南北开”即是一人一半。不过自己虽站在万士弘这边,也还须讲情理;看他这家茶叶庄,目前要值到两三万银子,相去悬殊,占一半股份,似乎太多了些。 

  于是他说:“吴老板,我很佩服你,真是以义为利。不过我那位万大哥,也是豪爽慷慨的人,如今不得已而提起一千银子的旧账,已经很不好意思。若说出过这一千银子,而今日之下要占一半股份,虽是你老兄仁厚,出于自愿,外人不明内情,只道万大哥的心大狠!这个名声,不但他决不肯受,就是我也觉得不甘心。所以股份方面,请你重新估一估。” 

  “是,是!”吴老板连连点头:“既然这样说,就算三股之一。” 

  “这还差不多。”洪钧略停一下又说:“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这件事能不能即刻办一办?因为,我还要回苏州去看家母。” 

  “当然,即刻可以办!”吴老板说,“代笔归我请;见证,我们一人请一位。今天晚上就可以立契据。” 

  这一说,洪钧成了难题,一时竟想不出有何适当的见证。凝神思索了好一会,想起一个人,是他们洪家的族长,号叫小芝,比他长两辈,一直在上海经营一家书坊,可以请来作见证。 

  于是这天晚上就在吴老板的茶叶庄立契。全部股本算三万两,万士弘占三分之一,契约上特注一笔,已经全数交付。见证不明内情,听吴老板自己这么说,当然照办。签押既毕,吴老板备酒款待。而且照规矩提出五厘佣金,平均分配,洪小芝和洪钧各得了三百七十五两银子一张银票的一个红包。洪钧却之不恭,正好添作盘缠,第二天就买舟回乡了。 



         ※        ※         ※ 



  坐的是一只乌篷船。一路到苏州,沿途所经,都是有名的鱼米之乡;但兵烫之余,地方凋残,洪钧凭舷眺望,印证旧日见闻,自然感慨多于欣慰。 

  由于仓卒成行,事先未有任何信息到家,所以母子、夫妇、兄弟相见,在家人无不有意外的欣喜。相别虽只两三个月,却有说不尽的话。因为劫后重归,亲旧故交的下落,名山胜景的今昔,一问起来,牵连相及,欲罢不能。谈到夜深,洪老太太怕爱子旅途辛苦,一再催促归寝,于是夫妇方有私下密语的机会。 

  这一谈起来,愁多乐少;千言并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大房、二房的境况都不好,洪太太上侍婆婆,下抚幼子之余,既要照料未成年的小叔,还经常要为长、次两房的柴米犯愁。因此,刚过花信年华的少妇,形容憔淬,似入中年。洪钧对妻子自有无限的怜惜歉疚,却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她。 

  反倒是洪太太,真个贤惠过人,行事能够克制感情,“你也不必发愁!时世到底要太平了,苦撑苦捱,日子总能过得去的。难的是做人情、要面子。”她略停一下,毅然说道:“你明天就走吧!” 

  洪钧大为诧异,脱口问道:“为什么?” 

  “你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了!大哥二哥是逃难回来,求人帮忙不难为情。你是有差使的人,如今回来,就不说衣锦还乡,总也要应酬应酬。这一扯开来,要多少钱花下去?一来就走,说起来是为你把兄弟到上海办事,抽空回家来看一看老太太。人家在烟台不得了,专等着你的回信。这样说法,至亲好友都会原谅。” 

  这一说,顿使洪钧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我倒没有想到!看起来,这一下来得太冒失了。”他说,“既然应酬不起,又不能躲在家里不出门,还是早早走吧!” 

  “越早越好。”洪太太欣慰地说,“好在你也带了些东西来,挑顶近的几家,分来意思意思,面子上也过得去。” 

  “就是,”洪钧踌躇着说,“就是老太太面上不好交代。” 

  “老太太顶明白不过,只要讲明了这个道理,老人家没有不体谅的。” 

  洪钧想了想,只留下回程必要的盘缠,其余的钱都交给了妻子。接着商量动身,决定搭第二天晚班的航船回上海。照洪太太的意思,最好中午就走;但洪钧记着蔼如所要的松子糖与黄埭瓜子,同时觉得乱后初归,连苏州的闹市像玄妙观前这些地方都不去看一看,似乎于心不甘,因而决定多留半日。 



         ※        ※         ※ 



  船到烟台,本想直投万家,但以天气太热,船上又太局促,满身汗污,样子十分狼狈。洪钧像大多数的苏州人一样,喜欢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先回寓所安顿下来再说。 

  一进门,便遇见贾福,“老爷可回来了!”他有着如释重负之感,“张二爷来问过几遍,问老爷可有信,是哪天回来?”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然后很吃力地说了句:“万大爷寻死了!” 

  洪钧大惊,张口结舌地问道:“死了没有?” 

  自然死了。明知是多此一问,也明知是这样的答复,但洪钧仍如焦雷轰顶般,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五天前头的事。”贾福告诉他说,“吞大烟死的。请了教会里的洋大夫急救,说什么要洗肠子,折腾了一夜,还是没有救活。” 

  方寸大乱的洪钧,连内室都不进,掉头就走。洋关前面有待雇的骡车与轿子,随便挑一辆车坐了上去,说了地方,只连声催促:“快!快!” 

  赶到万家,但见门前冷冷清清,全非主人在世之日,轿马往来,使仆伺候的热闹景象。洪钧看到大门上所钉的麻和两盏白纸蓝字的阁灯,心中一酸,双泪直流。到车子一停,等不及跨辕的贾福来搀扶,便即一跃而下,一路哭了进去。 

  万家的下人,闻声而集,导引着他,直到灵堂。洪钧震动过甚,手足都瑟瑟地发抖。抬眼一望,白布灵帏上挂一幅万士弘生前用西法所画的“喜容”,须眉毕现,栩栩如生。特别是那满足的笑容,是洪钧已很熟悉的。他记得盟誓结义那天,把酒快谈,万士弘脸上就一直不曾消失过这样的笑容。谁知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幽明异途,茫茫永隔,就算是一场梦,也太短促了些! 

  “大哥!”洪钧失声长号,伏倒在地,哭得昏天暗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自然有人来扶,有人来劝;洪钧稍为收一收泪,听见灵帏中有女人的声音,才想起应该慰问“大嫂”。于是隔着一道素慢,哽咽相语;灵帏内的哭声越来越高,最后是丫头老妈将她半扶半拖地架了进去。 

  就在这时候,张仲襄亦到了万家,竹布长衫,黑布马褂,腰中束一带毛边的白布带子。洪钧喊得一声:“二哥!”刚止的眼泪又籁籁地流得满面。 

  “文卿,文卿!你不要过于伤心;大哥的身后,着实还要你我做兄弟的尽一番气力。”张仲襄一半实话,一半故意地说:“就这几天,我已经心力交瘁了,你可千万打起精神来替一替我!” 

  听此一说,洪钧便尽力克制自己,收拾涕泪,问起万士弘自裁的经过,“大哥也是很豁达的人,”他说:“何以竟出此下策?” 

  张仲襄怕他听了又增伤感,不愿多谈,含含糊糊地答道:“总而言之,不外着急而已,自觉无以善其后,只好一死求个解脱。” 

  “其实又何致于非走上绝境不可?”洪钧突然问道:“我在上海发的信,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可是,大哥看不到了!”张仲襄问,“你的信语焉不详。只说结果圆满,一切等你回来再谈。是怎么个结果?” 

  于是洪钧从怀中掏出与吴老板所订的契约,默默地递了过去。张仲襄接到手里,匆匆看完,闭目摇头,是那种无穷感慨,不胜遗憾的神气。 

  洪钧自然要问:“二哥,这么办,不是当初的原意吗?” 

  “比当初的原意还要好。可惜,晚了一步!”张仲襄急忙又说:“这不是怪你,你办得太好了!而终于是这么一个惨不忍言的结局,真乃天意!” 

  越说越令人糊涂,“二哥,”洪钧追问,“是不是我耽误了什么?” 

  “不、不!你没有。”张仲襄踌躇了一会,很吃力地说:“你旅途辛苦,加以这么个刺激,我真替你担心,怕你支持不住。文卿,”他抽着他的背又说:“你先请回去休息,或者到望海阁去坐一坐。最好,最好喝醉了它,睡一大觉。” 

  洪钧听他这话,胸头一爽。他也知道张仲襄不愿多谈,是怕他感触太重,哀伤过甚;却不知郁闷更能伤人,倒不如细细去问蔼如。 



         ※        ※         ※ 



  蔼如跟洪钧一样伤心,连朝皆哭,眼都肿了。 

  可是,她虽一想起万士弘的好处就哭,而见了洪钧,反无眼泪,因为怕增添他的伤心。 

  在洪钧,一则处境不同,望海阁不是丧居,虽是“门户人家”,毕竟也有老母,要顾到忌讳;再则在万家的眼泪流得太多,此时有欲哭无泪之实;三则是跟蔼如同样的用意,不愿她因为他的伤心而伤心。因此,见了面反倒找些言不由衷的、小别重逢应有的门面话说。 

  “先洗个澡吧!”蔼如皱着眉说,“看你这一身,倒像是三年不曾洗过澡似地。” 

  “算了!就洗了澡,也没有替换的短衫裤。” 

  “这——”蔼如想了一会,很有决断地说:“你别管!你去洗,澡盆里多坐一会,包你有干净短衫裤换。” 

  于是洪钧听她的话,解衣磅礴,由已辞出燕子窠在望海阁暂住的阿培,替他擦背;换了一次洗澡水,花了半个时辰,痛痛快快地一洗征尘。等擦干身子,一套短衫裤已经递了进来,入手犹温,显然是刚洗了用熨斗烫干的。 

  “身上好像轻了十几斤。”洪钧这一天初次有了轻快的语声,“先不觉得饿,这会倒想吃些什么了!” 

  “备得有粥。”蔼如问道:“是先吃粥,后喝酒;还是先喝着酒,替你烙饼?” 

  “都可以。”洪钧答说,“我有好些话问你。一面吃一面谈,最好就只你我两个。” 

  “我知道!”蔼如点点头,“你跟我来!” 

  蔼如在她的画室中,为洪钧设下小酌。对海窗开,风来两面,是他这半个月来所遇到的第一处清凉境界。但心境恻侧,举杯不欢;只为不忍辜负蔼如的情意,强自加餐,却总觉得食不甘味。 

  “走了也没有一封信给我。”蔼如闲闲提起别后,语音中带着些幽怨。 

  “不知怎么,就是懒得写信。不过,你要的东西我都买了。为了买那些不值钱的东西,我还特为在苏州多住了半天。” 

  “多住了半天?”蔼如觉得他的话不可解。回家探亲又不是驿马递“鸡毛文书”,多住半天就算耽误功夫吗? 

  洪钧懂她的意思,“我在苏州一共只打算住一夜。”他说,“多留半天,不就很多了?” 

  “为什么呢?难得回去一趟,这么赶来赶去,倒像是杨四郎出关见娘似地。” 

  洪钧心中一动,家里那位如果是“四夫人”,眼前相对的就是“铁镜公主”了。这样的念头,自己想想好笑,也觉得荒唐,这种时候,怎么会有这种心思? 

  于是他尽力抛开杂念,回答她的话说:“无非为了我那位万大哥的事,不能不尽快赶回来!”他不愿说破实情,讲了假话;而且觉得要说便要装得像,所以又叹口气:“谁知道白吃一趟辛苦。” 

  “也不算白吃辛苦,总有人知道的。” 

  “谁知道?”洪钧例又动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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