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状元娘子- 第1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你是懂点文墨的人,我念首打油诗你听:‘阅尽烟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虽然不及他人貌,睡到天明不要钱。’不但不要钱,还不受气!” 

  说完,重重将手一甩,挣脱了捏在蔼如手里的袖子,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而去。 

  这时李婆婆与小王妈闻声都赶了过来,见此光景,茫然不知所措,李婆婆只得问蔼如:“怎么回事?” 

  不问还好,一问勾起了她蓄积已久的委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        ※         ※ 



  这一哭哭了一夜,将一双眼睛都哭肿了。 

  李婆婆也是一夜未睡,通前彻后,盘算了又盘算,终于下了个决心,让蔼如早早从良。只要有合适的人——第一个想到的是洪钧。蔼如那样子中意他,想来总有道理在内,倒不妨仔细考查考查。 

  “洪三爷的公馆在哪里?”她问小王妈,“你知道不知道?” 

  “我没有去过,不过到新关总打听得出来。” 

  “你就去一趟。只说:听说他要回苏州,不算饯行,请过来吃便饭。我有点事要拜托他。” 

  一直躺在床上,为了赌气,什么人也不理的蔼如,听到了她母亲的话,突然大声喊道:“不要,不要去!” 

  李婆婆愕然,走到蔼如床前问道:“为什么不叫小王妈去?莫非你跟洪三爷闹翻了?” 

  “平白无故地,干什么跟人家闹翻?”蔼如的声音既尖且促,“不看看我这双眼睛,怎么见人?” 

  受了抢白的母亲,不但不以为什,反有歉疚之意,自愧顾虑不周,也就没话可说了。 

  “我去打热水。”小王妈机警地接口,“眼睛上,拿热手巾敷一敷就好了。”说着转身而去。 

  李婆婆望着哭肿了眼泡的女儿,心头有着无限的怜痛爱惜。在小王妈及其他下人面前,为着保持一家之主的尊严,不便太迁就蔼如。此时别无外人,自无须有任何的顾忌,便尽量放松了脸上的皮肉,取一件搭在床栏上的夹袄,走到女儿床前,用哄孩子的口吻说道:“乖!起来!洗洗脸吃饭,回头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在这样慈爱的照拂之下,蔼如再也不忍负气了。但脸皮到底还薄,绷紧了的脸皮,一时放松不下来,只是手撑着床,慢慢坐了起来。 

  李婆婆的手脚还很灵快,她赶紧双手一抖,就将那件夹袄披在了蔼如身上。然后伸出手去,柔缓地抹着蔼如的头发。 

  “洪三爷要回苏州了,”李婆婆没话找话,“其实回去不回去,都是一样的。” 

  “什么叫一样?”蔼如的脸上,仍旧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真正莫明其妙!” 

  “我是说,天气热了,又费盘缠,又吃辛苦,不过回家看得一看。何苦?” 

  “谁知道他何苦?”蔼如冷冷地念了句谚语:“‘麻油拌青菜,各人心里爱’。” 

  说到这里,只见小王妈捧来一盆热水,然后帮着李婆婆撮弄蔼如起床,坐在梳妆台前。她那双哭肿了的眼睛,用热手巾一敷,浮肿果然消了许多。 

  蔼如心头的气恼,也消了许多,看着小王妈在镜中的影子说:“回头你把阿培唤了回来。” 

  阿培就是小王妈的儿子,她答应着问道:“唤他回来很方便。不知道要他做什么?” 

  “洪三爷少个书僮,我把阿培荐了给他。你如果不愿意,就算了!” 

  小王妈大喜,“我为什么不愿意?”她说:“跟了洪三爷最好,我回头就把他找来。” 

  “燕子窠里呢?”蔼如问道:“不会不放他走吧?” 

  “不放也得放!”小王妈毅然决然地说,“哪怕打官司,也不能再叫阿培待在那种昏天黑地的地方。” 

  “那,那你此刻就去吧!”李婆婆接口说道:“我来做两样菜,回头你带去送洪三爷。” 

  于是小王妈高高兴兴地去将儿子领了回来。傍晚时分携着李婆婆调制的四样精致肴撰,照蔼如的指示,找到了洪钧的住处。 

  谈不到几句话,只见贾福在门口探头探脑,似乎见有人在,不便陈述似地。起初洪钧还不在意,第二次又是这般光景,他可不能不问了。 

  “贾福!”他问:“什么事?” 

  “我刚听来一个消息,说万老爷家出事了!” 

  洪钧大惊,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是一条船沉掉了,死了十来个人。”贾福又说:“都说万老爷这下怕要倾家荡产!” 

  是倾家荡产的巨祸,谊如手足的洪钧,岂能不关心。当即站起身来,吩咐贾福犒赏小王妈;然后什么都不管,径自出门,直奔万家。 

  万家门口已围聚了好多人,有老有少,独多妇人,不是愁容满面,便是涕泗横流。不用说,这都是沉船中被难水手的家属,来探听确实消息。 

  洪钧看大门口为人群塞住了,便走侧门,问万家的听差说:“是不是有船上的消息?” 

  “是!不过消息还不确实。” 

  听这回答,洪钧心头一宽,“你家老爷呢?”他问。 

  “在花厅里。我领洪三老爷去。”那听差又说:“张二老爷也在。” 

  到花厅一看,除了张仲襄以外,还有好些陌生人,与万士弘围着一张圆桌在商量什么。看到万士弘脸上,洪钧心便往下一沉。因为万士弘的气色极坏,真所谓“面如死灰”。光看他这脸色,就可以想象得到,祸事不小。 

  “文卿,”他扬一扬手说:“我不能陪你。” 

  “你别管我,你别管我!”洪钧赶紧答道:“我跟二哥谈谈。” 

  于是他与张仲襄找个偏僻的地方坐下,问起消息;张仲襄黯然喟叹:“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大这个跟头栽得不轻。” 

  “不是说,消息还不确实吗?” 

  “那是安抚被难家属的话。船、货、十三条性命,都完了。”张仲襄说:“损失不下五十万!” 

  “五十万!”洪钧失声惊呼,“可真要倾家荡产了!” 

  “还得办善后!十三家人家的抚恤,不是一笔小数目。” 

  “唉!怎么闯这么一场祸?”洪钧忽然想起,“不都保了险的吗?” 

  “坏就坏在这上头!”张仲襄顿一顿足,痛心地说:“船险过期了十天,没有续保;货色应保而未保。都误在一个司事手里。” 

  洪钧倒抽一口冷气,楞在那里,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巨变!” 

  “怎么办呢?”洪钧泫然欲涕,“眼看老大遭此打击,我们竟束手无策,岂不急煞人!” 

  “是啊!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上。事到如今,什么安慰都是多余的。且看他们商量下来怎么说。或许有可以为他奔走的地方。” 

  洪钧点点头,茫然地坐着,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想,会不会是消息误传,一场虚惊?是不是保险真的过了期而未曾续保?照常情而论,司事决不该如此糊涂,必是张仲襄弄错了! 

  这样想着,越发渴盼与万士弘交谈几句。无奈圆桌边磋商,一时并无结束的迹象。而窗外瞑色四合,窗内已须点灯。张仲襄便说:“看样子我们插不下手去,帮不上忙,不如走吧!回头再来。” 

  “也好。我们找个地方去消磨两个时辰,再来听消息。” 

  等他们一站起身,万士弘便即发觉,迎了上来问道:“你们要走?” 

  “是!”张仲襄答说:“似乎一时用不着我们;我跟文卿到望海阁去坐坐。有事,请大哥派人来招呼一声,随唤随到。” 

  “好,好!就是这样说。今天我可不能陪你们了,等把麻烦料理清楚,我们好好喝一喝。” 

  尽管万士弘仍如平时一般,不减豪情快语,但洪钧终不能不问:“大哥,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别替我担心!”万士弘拍着他的背说:“你还是照常行事,该干什么干什么。等你苏州回来,烟消云散,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是这样有把握的语言和态度,洪钧心头一宽,带着欣慰的微笑,陪张仲襄安步当车地到了望海阁。 

  望海阁这天没有客——不是没有客上门,而是李婆婆体谅女儿,将狎客尽皆辞谢。因此,张仲襄敲了好一会的门,才见双扉开启。 

  蔼如在楼梯口迎接,一见面便问:“张二爷,你怎么有空来?” 

  “怎么?我今天就不该有空吗?” 

  蔼如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句话,转脸向洪钧问道:“你不是到万大爷家去了?” 

  “我们就是从他那里来。” 

  “是不是说万大爷的买卖出了事?” 

  “是小王妈告诉你的?”洪钧忽然变得机警了,“你可关照小王妈,不要乱说。” 

  “怎么?消息不确?” 

  “确不确是一回事,有没有人知道又是一回事。” 

  蔼如深深点头,表示领悟;从她自己开始,便不谈此事,只问:“还没有吃饭吧?” 

  “一点不错。”张仲襄答说:“到你这里,就是吃饭来的。” 

  “有,有!我到厨房看看去。” 

  蔼如一扭腰肢,飘然而去。出了房门,便听见她在说话,是对小王妈有所嘱咐: 

  “万大爷家的事,到底怎么样,还不晓得。做大买卖的,顶要紧的是信誉,我们要帮万大爷稳住!你可千万不能在外面多嘴。如果有人问起,你懒得答理,就说不知道;愿意跟人谈谈,就说万大爷财雄势大,沉条把船,算不了什么!” 

  “好!”张仲襄轻赞一声,翘起大拇指,伸向洪钧,是心悦诚服地赞蔼如。 

  这是赞蔼如识大体,通机警;而洪钧却仿佛自己受了恭维似地,不由得就浮现了得意的微笑。 

  不一会,蔼如带着小王妈来开饭,一把杯闲谈,张仲襄又谈万士弘,“老大为人豪爽厚道,实在不该遭遇这样的厄运!”他说,“而竟然如此,岂非天道无知?” 

  “也不见得一定就失败。天道难测,或许有意外的机缘,化险为夷,亦未可知。” 

  “难!”张仲襄停杯不饮,“船破人亡,明摆在那里的事实。我真想不出有什么化险为夷的意外机缘!” 

  “我在想,”蔼如接口说道:“万大爷为人四海,再厚道不过,不但人缘好,总也交了好些好朋友。就算这一次栽了大跟头,将来亦总有再起来的时候。” 

  “对!”张仲襄欣然举杯,“你这话说得好。” 

  洪钧亦党心头一宽。想到自己的事,觉得有跟张仲襄商量的必要,“二哥,”他问,“我是不是缓些日子,再回苏州?” 

  张仲襄点点头:“这很值得斟酌。照道理说,你回苏州,并不是有什么急事,似乎应该缓一缓,留在这里跟老大共患难。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他托你在上海办的那件事,倒像是很有关系,甚至是一条退路。” 

  “那件事”是什么,洪钧当然知道,仔细想一想,张仲裹的看法不错。如果万士弘真的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有那茶叶庄一千银子的股份在那里,至不济可以股东的身份,亲自参加经营,便是有了一个栖身之处。 

  这样一想,洪钧顿觉责任重大,有负荷不胜之感,因而提议:“二哥,我看得要你到上海走一趟。商场的一切,我是外行,怕办不好这个交涉。” 

  “这一层,你不必顾虑。对方既然饮水思源,不忘旧思,如今见士弘遭此拂逆,更要感恩图报。你到了上海,不过代士弘立一份化借款为股本的合约而已。不过事不宜迟。” 

  洪钧沉吟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好!我有船就走。” 

  “我知道明天就有一条沙船回上海。” 

  “那,我明天就走。” 

  “来得及吗?”张仲襄问。 

  “没有什么来不及。”洪钧答说,“本来还想办些土产送人,如今也只好算了。” 

  “这也还来得及。”张仲襄放下酒杯,转脸说道:“蔼如,请你替我装半碗饭来。我得找人到沙船上去接个头。” 

  “我们一起走。”洪钧接着他的话说:“我先到老大那里看一看。” 

  “也好。我们就在老大那里见面好了。” 

  于是张仲襄和洪钧匆匆饭罢,相偕离了望海阁。蔼如原以为洪钧总有一句话交代,而竟无有;到送他们下楼时,她到底忍不住了,拉住他的衣服,悄悄问了一句:“今晚上你还来不来?” 

  “要来!”洪钧应声而答。话一出口才发觉不妥;万士弘遭此挫折,困难重重,在他那里也许彻夜筹谋,岂不是让她白等一宵? 

  正想改口,却让蔼如说在前面了:“我等你!”是清清楚楚、毫不含糊的声音。 



         ※        ※         ※ 



  在万家,一直到午夜他们异姓手足才有交谈的机会。可是到了可以说话的时候,却反而没有话说;因为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万士弘像一下子老了十年。洪钧看在眼里,不禁想哭,“大哥!”他终于找到一句话说:“不要气馁!” 

  万士弘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硬挤出一丝笑容,“你不要替我难过!”他说,“局面还不致于不可救药!人欠欠人,清理下来,还可以相抵。” 

  “大哥!”张仲襄紧接着他的话说:“我跟文卿商量过了,他明天就走,替你去料理茶庄的股份。你是怎么个打算?趁早交代文卿。” 

  “茶庄的股份?”万士弘茫然不知所答;定一定神才想起来,“喔、喔,我倒忘记了。千把银子的事——” 

  “大哥,”张仲襄打断他的话说,“别看千把银子,至少也是个退步。我跟文卿的意思是,事到如今,你无须再客气。人家有难,你救过人家;现在你遭遇拂逆,人家也该帮你的忙。其实也不是要人家帮忙,只不过该归你的归你而已。” 

  “嗯!”万士弘想一想问:“你倒说,该怎么办?” 

  “自然是收股份。当初人家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