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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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记得我-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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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她立刻便察觉到我来了,重新面向我。我在离她一公尺左右的地方把收音机放在栏杆下,然后再隔一公尺才在栏杆上坐下。不知不觉间位置就这么固定下来。

    不久黄昏来临,寒冷的黑暗将我们包围。新闻突然中断,这时候DJ SATOSHI随着没什么品味的吉他节奏开始说话。哈啰哈啰!现在的时刻正好是下午五点……

    我们其实听了很多老歌。小理查、查克贝里、巴迪霍利、艾迪柯克兰、尼尔杨,还有巴布狄伦。都是些二十几岁就死了,或是年纪很大仍不放弃吉他持续活跃的人。没有中间的人。时间的河流在某个地方被堵住,只剩下一些一直滚动被磨得越来越小的小石子流到我们脚下。巴布狄伦也是这样唱的。你有什么感觉?什么感觉?

    在收音机传出歌声的期间我和奈月几乎什么话也不说。我发现她黑色长发的发梢在我视线范围的边缘摇摆。但我并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喜欢这些老摇滚乐曲才听。

    过去和她一同听着广播的保健老师(假设有),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了解我什么?又知道多少?更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讨厌拍照?这些疑问我完全没有说出口。因为这只会让她露出哀伤的神情,无论如何我现在也没有底片,只能静静地坐在她身旁听广播。

    这大概也是补偿行为吧?我这么猜想。

    我只是代替某个人坐在她身旁。不是我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听得下卡洛金,就算是只猫、是个塑胶桶也可以。无需言语。

    这么想当然会有点令人难过。

    不过我们也并非完全不会触及以往的事。在等待地下广播开始的时间里,奈月也说过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某次,她顺着话告诉我她住的地方。

    「我住的地方在这里。」

    她指着摆在凉亭长椅上的一张照片。那是我爬上家里屋顶拍的风景照。她指的是一栋我很熟悉的大楼。穿越那些现在不要说火车,连牛虻都不会经过的JR铁轨,循着那条两旁是荒废家庭菜园的柏油上坡路,最前端有一栋灰色的大楼。我从家里往那个方向拍照时,大概都会以那栋大楼为焦点,所以记得很清楚。我都随便称它为净水场,但我压根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净水设施。莫名其妙地孑然耸立于充满田地杂树林的山脚下,那种建筑物多半是公共设施,而且仿佛一点也没有欢迎访客的意思,这只是我的胡乱推测。

    「那是普通的国宅。不过我已经不住那里了。」奈月说。

    但是我心想,这个地方,好像是——

    「是禁止进入的区域,为什么?」

    不小心问出口后才后悔,还是不要问比较好吧?但是奈月看着那张照片答道:

    「什么禁止进入不过是政府擅自公布的。自从公布之后大家就渐渐不靠近那里了。如果在全日本四处寻找的话,我想那些区域应该都还有人住。」

    或许吧。我知道奈月住在哪里后也不太惊讶,甚至觉得很有可能。就算世界在我屁股下的白桦木扶手栏杆终结,而另一边宽广的土地上仍有人静静地生活着也不奇怪。重要的只是那里并不是属于我的世界,如此而已。

    「而且,我想政府也知道禁止进入的区域里还有人居住。」奈月说。「因为那里也都还有水电。」

    「那为什么要禁止进入呢?可以定期统合村镇及市,辅导居民搬家呀。」

    我说完后也试着思考了一下理由。

    「全部住在一起比较方便吧,医生人数也完全不够。」

    「或许吧,但更重要的是……」

    奈月把目光落在脚下夏日的枯草上,正好位在我们正中央的收音机里,传出一个疲惫的中年男子声音,开始朗读配给的变更项目。在ROCKIN JAM开始前,还有一些时间。过了好一会儿,奈月才继续往下说:

    「我想可能群聚在一起生活比较不容易觉得寂寞吧?」

    我想了想点点头。在这个世界变成这样之前,日本人从来没想过在非洲或者是澳洲、中国的沙漠里干渴而死的孩子们。只要可以维持自己周遭的人口密度,就可以在不用切身感受到我们的世界正渐渐结束的情形下生活吧。然而有一天他们会突然发现,在尼泊尔或是哪里的贫穷村庄里聚在一起赶着山羊过日子、最后生存下来的其中一个人类会发现,我们已经无法再踢足球了。不久,连棒球、篮球、桥牌、最后甚至连西洋棋也——

    「你觉得寂寞吗?」

    我随口说出这样的疑问。

    我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觉得奈月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脸颊上。一阵沉默后,我才终于发现。

    老师或同学、常去的照相馆老板,这些人们都从我手中溜走,我为他们感到哀伤。那种哀伤是用银离子过滤再用硫酸盐或醋酸洗过后薄薄延展开来,观赏用的哀伤。失落感就像在伤口涂上蜂蜜似的,感觉很好。那是因为我一直很注意不让伤口过深,和我的拍照对象保持距离的缘故。这近乎一种优越感或受上帝拣选者的思想,我不由得因此感到愧疚。

    但是我第一次遇到同类,第一次遇到或许也记得逝者的人。于是我很想对奈月说:「我也是。我也觉得寂寞,和那些天真的人不同。」

    我觉得自己好像笨蛋一样。

    「我觉得自己好像笨蛋,刚才当我没问。」我说。

    「真的很像笨蛋。」奈月答道。

    我看着奈月的脸。她凝视着阳光照射下漆黑濡湿的石碑基座。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她在哭。但那是我的错觉。只不过是有一根头发黏在她的脸庞上而已。

    *

    这些日子真是奇妙。我和奈月每天就像理化实验里用的天秤一样,两人一左一右各自离收音机一公尺坐在扶手栏杆上,手插在口袋里,一边数着自己吐出的白烟,一边认真地倾耳听着老歌。天秤在沉默中达到平衡,只要奈月不动我也不动。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两公尺也不会少于两公尺。连方向也不曾改变。我与收音机及奈月恰如穆斯林的礼拜,在五点过后到六点之间的六十分钟内,注视着公园里什么字也没刻的石碑度过。只有DJ SATOSHI一直心情愉悦地说着话。他讲话很有节奏,一不留神就会融入八拍节奏中难以区别。

    天空仍维持寒冷阴霾,残雪到处啃噬冻结了青草。二月就快结束了,但偶尔从云间露脸的阳光还是很微弱,阳光洒到我们的手背上时只留下一点点的热度。草木在灰暗的天空下无力地垂着头,季节的动向只有从广播流泻的歌曲里才能感受到。

    ROCKIN JAM结束后,我们又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下无聊的广播新闻,最后也不一定哪个人会先站起来。我推着脚踏车,她抱着收音机,我们缓缓下了山坡穿过树林。到了学校后门我接过收音机,分别的时候只有一瞬间眼神相对。奈月总是不高兴地把视线转向我的脚踏车。有一次我问她理由。

    「咦?呃,那个……」

    奈月紧抿着嘴,我发现她拚命在思考要说什么。

    「啊,因为你骑脚踏车来,我就得搬收音机啊。」

    不,这理由我完全听不懂。她可以不用搬呀。

    下雨天我搭电车上学的日子,奈月看起来似乎有些高兴。虽然我们在车站等电车或是站在一起拉着吊环随着车厢摆动时,也是一直默默无语。

    我总是怀疑我是否一直在重复什么很严重的错误,这样的心情如鲠在喉。但我每天都会到那个公园,和奈月两个人挟着恰好两公尺的静默一直听着THE BYRDS、彼得、保罗与玛莉还有THE BAND的乐曲。

    我曾问过她一次。

    「你和那个人都是在哪里听广播的?」

    如果是补偿行为,应该不需要在这么冷的地方吧?我是因为喜欢所以每天都来,但不需要让奈月配合我。但是她却摇摇头。

    「在这里就好。」

    我只能沉默。因为我怕我要是再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来,她就不会再来这座公园了。只要配的补偿行为假装自己是收音机的附属品,至少每天还能有一个小时与她听着同样的歌曲。

    *

    这样奇妙的日子,在时序进入三月之后戛然而止。DJ SATOSHI的广播不再播出了。现在播出五点的新闻,播音员以空洞扫兴的声音这么说着。我们第一次听到时,奈月瞪大眼睛注视着脚下的收音机。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过去了,再怎么等,DJ SATOSHI都没有开始说话。只有吟诗讲座和盆栽讲座之间穿插着晦暗的新闻,如此而已。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一样。摇滚乐和那嘶哑的说话声,都不再出现。

    「怎么回事?」

    停播之后的第三天,奈月才终于冒出这句话:

    「是地下广播的人消失了吗?」

    所谓消失,当然是那个意思。我摇摇头。

    「可是消失的话,我们应该会忘记他不是吗?」

    也许是有人发现他拦截电波被举发了。或者也有可能是他转移阵地了。

    「嗯……」

    奈月就这么坐在扶手上低着头,把膝上的收音机拿起来,再弯下身子把它放在地面上。枯黄的杂草覆盖了收音机的喇叭,播音员的声音变得遥不可及,似乎甚至连融雪的微弱声音都能把它掩没。

    我想DJ SATOSHI也许可能真的消失了吧。因为我们并没有见过他活着的样子,我们只认识他的声音,所以我们不知道他是否死了,或只是广播节目不再播出了。或许老天爷觉得很麻烦,所以才没有连我们的记忆一起用橡皮擦抹去吧?

    总之就是这样,我们之间多出了一小时的空档。每天下午五点起特别为他准备的一4时,仿佛一间让摇滚乐可以畅快播放的空房间。

    但是没关系。我把手放在胸膛上,就像平常一样对自己说:没关系。就算以后收音机不再播放摇滚乐,我只要找到其他的事情来打发时间就好。虽然这个小小的悲哀无法贴在相簿里有点遗憾,不过我想以后每当我听到〈Summertime Blues〉时,应该都会想起DJ SATOSHI吧。

    「没办法呀。」我说着把收音机收进书包里。「谁教它是地下广播,什么时候结束都不奇怪

    吧?」

    「你无所谓吗?明明每天都在听。」

    「寂寞是当然的啊。」

    我感觉到奈月声音里潜藏的尖锐冰冷,于是我说:

    「但是,我想也不可能一直播出。就算觉得遗憾也无能为力。」

    「你总是这样。」

    奈月的声音僵硬起来。我看着她的侧脸。

    「就像这样一直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总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听到一声龟裂的声音。望着自己的手心、腰下的白桦木扶手、一直喃喃自语着的收音机、还有我背后那片宽阔的天空。一点伤也没有。可是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哪里裂开了。

    「……我……以前这么说过吗?」

    费尽力气才问出这个问题。奈月非常哀伤地点点头。

    为什么我会告诉她这些?莫非我连自己一直在拍黑白照片的理由也告诉过她?怎么可能?我分明没对任何人说过。明明跟谁说都没用呀。

    一股类似寒气的诡异感爬上我的手臂。奇怪。虽然不知道哪里奇怪,但就是觉得奇怪。奈月对我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我觉得还没有认识这一点的自己,似乎对某件事有很大的误会。

    奈月混着叹息的声音冲走了这股怪异的感觉。

    「这种事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有什么不好吗?」

    我想我用了很过分的口吻反问她。奈月摇摇头。

    「没什么不好。只是觉得这样让人感到很凄凉。」

    「我懂,所以……」

    「不,你不懂。」

    奈月离开扶手,捡起地上的收音机放在我膝盖上。我茫然抬头,她的眼神没有和我相对。

    看着低头咬着嘴唇的奈月,我再也说不下去任何话。我抱着收音机,像是在寒风中守护着自己的蛋的企鹅,弓着背坐在扶手上,视线落在脚下的草上。不久雪让月站了起来。她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朗读五点钟新闻的声音像水泡般把我包围。

第一卷 第五章

    放学后奈月没有再来纪念公园了。她是为了听DJ SATOSHI的ROCKIN JAM才来的,所以这也是当然的。我一个人抱着只能播放无聊国营广播的收音机和腹中空空如也的照相机,频繁地来到那个世界终点的断崖,眺望着逐渐破裂溶解的冬天。白雪仍蟠踞在各处的景色上,梅花的花苞虽然也很顽强,却觉得鼻尖触碰到的风中含有一丝微甜。一片灰暗死寂的春色。

    实际上奈月并没有完全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但她却让我在学校里感到非常不舒服。毕竟我们是同班同学,上课中只要稍微往左手边看,坐在窗边的奈月就会进入我的眼帘。

    原本到了三年级的三月,学生们除了补学分之外已经不太会到学校来了。见不到奈月的课也变多了。教室的座位像虫蚀过一样一块块减少,这总是让我感到背脊发凉。同班同学仿佛每天都会消失两个似的。

    我到现在才想起来,再两个星期就要毕业了。然而,我却连奈月的连络方式都不知道,也没有问她毕业后打算怎么办。如果她也直升同一所学校的附属高中还好,如果不是的话该怎么办?还没有留下照片我们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可是我不知该如何对她开口。

    我心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了这么大的空洞。那是为奈月创造出来的空间,一个很大的缺口。而我却除了她的名字之外一无所知。就算是在失去记忆之前我们应该也没有深交才对。如果很熟的话,相簿里应该会留下她的照片才对。

    午休时间同学们大概都到齐了。这种时候我有些羡慕唯一一个和奈月亲密交谈的莉子。

    「呐,毕业典礼你要穿什么衣服?真的都要穿裤裙(注1)吗?」

    「穿吧!有大正时期的浪漫呢。我已经买好了。」

    「听说二班的女孩子也要穿。」

    听见女孩们在窗边讨论的声音,莉子突然问奈月:

    「奈月你裤裙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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