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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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戒指-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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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长得聪明漂亮,她的运命也实在好,——她嫁了一个理想的丈夫,度着甜蜜的
生活。前天她给我信,那种幸福的气味,充满了字里行问。——唉!我岂是天生的
不愿享福的人。而我偏偏把自己锁在哀愁烦苦的王国里,这不是运命吗?记得这里
我由不得想到伍念秋,他真是官僚式的恋爱者。可惜这情形我了解得太迟!假使我
早些明白,我的心就不至为他所伤损。——像他那样的人才真是拿女子耍耍玩的。
可恨天独给他那种容易得女子欢心的容貌和言辞。我——幼小的我,就被他囚禁永
生了。所以我的变成小说中模型的人物,实在是他的,——唉!我不知说什么好,
也许不是太过分,我可以说这是他的罪孽吧!但同时我也得感谢他。因为不受这一
次的教训,我依然是个不懂世故的少女。看了曹那样热烈追求,很难说我终能把持
得住。由伍那里我学得人类的自私,因此我不轻易把这颗已经受过巨创的心,给了
任何一人。尤其是有了妻子的男子。这种男子对于爱更难靠得住。他们是骑着马找
马的。如果找到比原来的那一个好,他就不妨拼命地追逐。如果实在追逐不到时,
他们竟可以厚着脸皮仍旧回到他妻子的面前去。最可恨,他们是拿女子当一件货物。
将女子比作一盏灯,竟公然宣言说有了电灯就不要洋油灯了。——究竟女子也应当
有她的人格。她们究竟不是一盏灯一匹马之类呵!
    现在曹对我这样忠诚,安知不也是骑着马找马的勾当?我不理睬他,最后他还
是可以回到他妻子那里去的。所以在昨夜给曹的信里,我也曾提到这一层,希望就
这样放手吧!
    今夜心情异常兴奋,不知不觉竟写了这么一大篇。我自己把它看了一遍,真像
煞一篇小说。唉!人事变化,预想将来白发满了双鬓时,再拿起这些东西来看,不
知又将作何感想?——总而言之,沁珠是太不幸了!

    这篇日记真不短,写得也很深切,我看过之后,心里发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怅
惘。
    王妈进来喊我们吃饭,沁珠还睡着不曾起来,我走到床前,撼动了半天她才回
过头来,但是两只眼已经哭红了。
    “吃饭吧,你既然对于他们那些人想得很透澈,为什么自己又伤心?……其实
这种事情譬如是看一出戏,用不着太认真!”
    “我并不是认真,不过为了这些不相干的纠缠,不免心烦罢了!”
    “烦他做什么?给他个不理好了!”
    沁珠没有再说什么,懒懒地下了床,同我到外面屋子里吃饭,吃饭时我故意说
些笑话,逗她开心,但她也只用茶泡了半碗饭草草吃了完事。——那夜我十点钟才
回学校去。

    



 
                               第十四章

    下午我在学校的回廊上,看新买来的绿头鹦鹉,——这是一只很怪的鸟,它居
然能模仿人言,当我同几个同学敲着它的笼子边缘时,它忽然宛转地说道:“你是
谁?”歇了歇它又说道:“客来了,倒茶呀!”惹得许多同学都围拢来看它,大家
惊奇地笑着,正在这时候,我忽听见身背后有人呼唤的声音,忙转身过去,只见沁
珠含笑站在绿屏门旁,我从人丛中挤出去,走到沁珠面前,看她手里拿着一个报纸
包,上身着一件白色翻领新式的操衣,下面系一条藏青色的短裙。
    “从哪里来?”
    “从学校里来……我今天下课后就想来看你,当我正走到门口的时候,看门的
老胡递给我一封快信,我又折回教员预备室去,看完信才来,所以晚了……你猜猜
是谁的信?”
    “谁的信?……曹还在北京不是吗?”
    “你的消息太不灵了,曹走了快一星期,你怎么还不知道?”
    “哦,这几天我正忙著作论文,没有出学校一步,同时也不曾见到你,我自然
不知道呀。……但是曹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回山城去了。”
    “回山城吗?他七八年不曾回去,现在怎么忽然想着回去呢?”
    “他吗,他回去同他太太离婚去了。”
    “啊,到底是要走这一条路吗?”
    “可不是吗,但是,离婚又怎么样?……我……”
    “你打算怎么办呢?”
    沁珠这时脸上露着冷淡的微笑,眼光是那样锐利得如同一把利刃,我看了这种
表情,由不得心怦怦地跳起来,至于为什么使我这样恐慌,那真是见鬼,连我自己
说不出所以然来。过了些时,沁珠才说道:“我觉得他的离婚,只是使我更决心去
保持我们那种冰雪友谊了。”
    “冰雪友谊,多漂亮的字句呵,你莫非因为这几个字眼的冷艳,宁愿牺牲了幸
福吗?”
    “不,我觉得为了我而破坏人家的姻缘,我太是罪人了。所以我还是抱定了爱
而独身的主义。”
    “当然你也有你的见解……曹回来了吗?他们离婚的经过怎么样?”
    “他还不曾回来,不过他有一封长信寄给我,那里面描述他和妻离婚的经过,
很像一篇小说,或是一出悲剧。你可以拿去看看。”她说着,便从纸包中取出一封
分量不轻的信件给我。
    那封信上写的是:

    沁珠我敬爱的朋友:
    “神龛不曾打扫干净,如何能希冀神的降临?”不错,这全是我的糊涂,先时
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多谢你给了我这个启示。现在神龛已经打扫干净了,我用我一
颗赤诚的心,来迎接我所最崇敬的神明。来,请快些降临!我已经为追求这位神明;
跋涉过人间最艰苦的程途。现在胜利已得了,爱神正歌舞着庆祝,赞叹这人间最大
的努力所得来最大的光荣。……唉!这一顶金玉灿烂的王冕,我想不到终会戴到我
的头上。但是回想到这一段努力的经过,也有些凄酸,现在让我如实地描述给你听:
    你知道我是七八年不曾回家了。当我下了车子走近我家那两扇黑漆的大门前时,
门上一对金晃晃的铜环着太阳发出万道金光,我不敢就用手去叩那个门环,我在门
外来往地徘徊着。两棵大槐树较我离家的时候长大了一倍,密密层层的枝叶遮住初
夏的骄阳,荫影下正飘过阵阵的微风,槐花香是那样的醉人。然而我的心呢,却充
满着深深的悲感,想不到飘泊天涯的游子,今天居然能回到这山环水绕的家乡,看
见这儿时的游憩之所,这是怎样的奇迹呵!……但是久别的双亲,现在不知鬓边又
添了几许白发?脸上又刻划了几道劳苦的深痕?……至于妻呢,我离她去时,正是
所谓“绿鬓堆鸦,红颜如花。”现在不知道流年给她些什么礼物!并且我还知道我
走后的八个月,她生了一个女儿,算来也有七八岁了;而她还不曾见过她的父亲。
……唉!这一切的事情扰乱了我的心曲。使我倚着槐树怔怔地沉思,我总是怯生生
不敢把门上的环儿敲响,不知经过几次的努力,我才挪动我的脚步,走到大门前用
力的把门环敲了几下,在当当的响声中,夹着黄犬狂吠的声音;和人们的脚步声,
不久大门就打开了。在那里站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他见了我把我仔细地看了
又看,我也一样的出神地望着他。似乎有些面熟,但终想不起是哪一个。后来还是
那老头儿说道:
    

    “你是大少爷吧!”
    “是的,”我说:“但你是哪一个呢?”
    “我是曹升呵,大少爷出去这几年竟不认得了吗?”
    “哦,曹升呀,你老得多了!……老爷太太都健旺吗?”
    “都很好,少爷快进去吧,可怜两位老人家常常念着少爷呢!”
    我听了这话心里禁不住一酸,默然跟着曹升到上房见过久别的父亲和母亲。唉!
这两位老人都已是两鬓如霜了,只是精神还好,不然使我这不孝的游子,更不知置
身何地了。父母对这远道归来的儿子,露着非常惊喜的面容,但同时也有些怅惘!
    同父母谈了些家常,母亲便说:“你乏了。回屋去歇歇。再说,你的妻子,她
也够可怜了,你们结婚七八年,恐怕她还没记清你的相貌吧,你多少也安慰安慰她!”
我听了这话,心里陡然觉得有些难过,我们虽是七八年的夫妻,实际上相聚的时候
最多不过四个月,而且这四个月中,我整整病了三个多月呢?总而言之,这是旧式
婚姻造下的罪孽呀!
    从母亲房里出来,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圆圆的面孔,一双黑
漆的眼睛,含着惊奇的神气向我望着,只听母亲喊道:“娟儿,爸爸回来了,还不
过来看看!”“爸……爸……”女孩儿含羞地喊了一声,我被她这无瑕的声音打动
了心弦,仿佛才从梦里醒来,不禁又喜又悲,走近去握住她的小手,我的眼泪几乎
滴了下来。
    我拉着娟儿的手一同走到我自己住的院子里,只见由上房走出一个容颜憔悴的
少妇,她手里正抱着一包裁剪的衣服;她抬头看见我,最初像受了一惊,但立刻她
似乎已认出是我。同时娟儿又叫道:“妈妈,爸爸回来了!”她听了这话反低了头,
一种幽怨的情怀,都在默默不语中表示出来。我竟不知对她说什么好!
    晚上家里备了团圆宴,在席间,父母和我谈到我出外七八年家里种种的变故,
这其间最使我伤心的是小弟弟的死,母亲几乎放声哭了出来。大家都是酸楚着把饭
吃完。妻呢,她始终都只是静默着。当然我有些对她不起,不过我也是这些不情压
迫下的牺牲者呢!
    深夜我回到自己房里,见一切陈设仍是她嫁时的东西,只不过颜色陈旧了些。
她见我进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淡然地说道:“要洗脸吗?”
    “不,我已经在外面洗过了。”
    她不再说什么,仍旧默然坐在椅子上。
    “怎么样?……你这几年过得好吗?”我这样问她,她还是不说什么,只含着
一包眼泪,懒懒地向我望了一下。
    “我们的婚姻原不是幸福的,因为我的生活,不安定,飘泊,而你又不是能同
我相共的人,最后,只是耽误了你的青春。所以我想为彼此幸福计,还是离婚的好,
……你以为怎么样?”我这个问题提出后,我本想着有一场重大变化,但事实呢,
真出我之所料。最初她默默地听着,不愤怒不惊奇,停了些时,她才叹了一口气道:
“唉!离婚,我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她说到这一句上,眼泪还是禁不住滴了下
来。
    “你既是早已料到,那就更好了。那么你同意不呢?”
    “我自己命苦,碰到这样的事情,叫我有什么话说,你要怎么办便怎么办好了,
何必问我呢?”
    “唉,你又何必这样说。现在的世界,婚姻重自由,倘使两方都认为不幸福,
尽可以提出离婚,各人再去找各的路,这是很正当的事情,又有什么命苦不命苦?”
    “自然,我是不懂得那些大道理的,只是一个女人既已嫁了丈夫,就打算跟他
一生,现在我们离婚,被乡里亲戚知道了,不知他们要怎样议论讥笑了!”
    “唉!他们都是旧礼教的俘虏,头脑太旧了,这种人的意见也值得尊重吗?他
们也配议论和讥笑我们吗?……”
    “唉!”她不再说什么,只黯然长叹着。
    后来我提出离婚具体的办法,我自动的把我项下应得的田产给她五十亩,作为
她养赡之资,她似乎还满意,后来提到娟儿,她想带走,但父母都不肯,我也不愿
意,因为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对于孩子的教育是不够资格的,——这一件事
使她很伤心,她整整哭了一天一夜,最后她虽勉强同意了,但她回娘家时,很痛切
地怨恨着我,连最后的一眼都不肯看我,这一刹那间,我没有理由地滴下泪来,不
知是怜悯还是自愧!
    我怔怔地看她上车,娟儿早被母亲带出去看亲戚去了。当她的车子的影子被垂
杨遮住时,我才惘惘地走了回来,但是我陡然想到从此后你我间阻碍隔膜完全肃清,
我被愧恨笼罩的心,立刻恢复到光明活泼的境地……是的,我在人间是为“自我”
而努力的,我所企求的只是我敬爱的人的一颗心,现在我得到了,还有什么不满,
还有什么遗憾呵!珠妹,我不是屡次对你宣誓过吗?我不是说“你的所愿,我将赴
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吗?现在我再郑重向你这样宣
誓……
    这件事情既已有了解决,我还在家做什么,我恨不得飞到你的面前,投向你温
暖的怀抱中求最后的归宿。亲爱的人,愿上帝时时加福于你!……

    我把这封信看后仍交还沁珠,同时我对她说:“沁珠,难得曹这样诚心诚意地
爱你,你就不要固执了吧!”
    “我并不是固执,根本我就没有想到嫁给他。”
    “那你为什么叫他把神龛打扫干净?现在他照你的意思作了,你却给他这样一
个打击。小心点、不要玩掉他的性命!”
    “放心吧,世界上哪有这样的愚人,……而且他还有伟大的事业牵系着呢!”
    “唉!老实说,我就不能放心,我劝你不要看得太乐观……”
    “但有你太替别人想得周到,就忘了自己,你想一个女孩子,她所以值得人们
追求崇拜的,正因是一个女孩子。假使嫁了人,就不啻一颗陨了的星,无光无热,
谁还要理她呢?所以我真不想嫁呢!”
    “那么你就不该拈花惹柳的去害人。”
    “那是你太想不透,其实对于他们这些男人,高兴时,不妨和他们玩玩笑笑,
不高兴时就吹,谁情愿把自己打入爱的囚牢……”
    “唉!你真有点尤三姐的态度!……”
    “你总算聪明。《红楼梦》上那些女孩,我最爱尤三姐!”
    “就是尤三姐,她也还想嫁个柳湘莲,但你呢?……”
    “我呀,倘使有柳湘莲那么个人,我也许就嫁了。现在呢,柳湘莲已经不知去
向了。而且也已经有了主,所以我今生再不想嫁了。”
    “你也太自找苦吃,我知道你所说的柳湘莲就是伍念秋。哼,不怕你生气,那
小子简直是个现世活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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