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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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无缺- 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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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日后,宁淮堡破,言节力战而死。
金陵城中,人人自危。群臣觐见,请轩辕舒出宫移驾,以图东山再起。轩辕舒道:“不群孝年不满四十,一十七岁从朕征战,相与周旋十又二年,有君臣之名,实兄弟之义。今日家国可用之兵,朝廷可用之将,皆为朕而亡。朕独去楚越,遁于江湖,无非苟延残喘,岂有雪恨之时?”又言:“古无不亡之国,亡国之君往往为人囚禁,或为俘献,或辱于阶庭,闭之空谷。朕必不至于此。卿等观之,朕志决矣。” 
又数日,巽军攻破应天城,却见城中空无一人,唯有轩辕舒立于承乾殿中,他身前软垫木台上插着十数把寒光宝剑,轩辕舒手中握着一把黄金大剑,独自一人与巽军相持三个时辰,无人可以近身。轩辕舒宛若剑神,威风赫赫,勇不可挡!手中的大剑若钝了,就马上从身前抽取一把,力战不殆。然而却终寡不敌众,力尽被戮,一代英主魂归离恨天,享年三十八岁。
唐瑾入应天城,命人上下检点,以君王礼收敛轩辕舒。奇的是,一番翻检之后,竟没有在应天城中发现一个皇亲贵戚,只有满地身着华服的尸体。唐瑾从一个躲起来的小内监口中得知,轩辕舒在巽军入城之前,已将后宫嫔妃子女杀戮殆尽。
同一日,巽兵在丞相府中发现峨冠博带、官仪整肃的丞相吾思。
唐瑾命快马回京,请端木怀定夺金陵中事。端木怀御笔朱批,命以帝礼厚葬轩辕舒。吾思请以亲自主持丧仪,端木怀派人问他:“可愿归降大巽?”吾思不答,却向西方云燕之处行稽首大礼。端木怀以吾思愿降,又身为故国丞相,便命他主持丧仪。七日后,轩辕舒以庄武宗的谥号裹金缕玉衣置棺杶下葬。葬礼当日,吾思在庄武宗移棺入陵前,触棺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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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率军离开云燕到如今才短短六个月,泉亭王就取下了金陵,灭了立国近三百年的兑国。一时之间,世人皆奉唐瑾为“军神”。通灵台上,尉迟晓听闻,却道:“那不是军神,那是阿修罗再世。”有趣的是,亡国的长公主的这句话竟被修入巽国正史。在世人不知的地方,端木怀对唐瑾说:“她以一言救你一族,‘神’总是让人忌惮,能压住阿修罗的皇帝却让人崇拜。”
端木怀说这番话的时候,云燕已经春暖花开。唐瑾回京,端木怀亲率百官出云燕城相迎,泉亭郡王受封为亲王,允世袭罔替。新受封的泉亭亲王,得到的第一项皇命是前往乌云洲说文珑归降。这是自文珑被囚云燕以来,端木怀第六次劝降。
唐瑾来到乌云洲,对文珑说的话十分直白,“你若不降,唯有一死。以你的盛名,陛下不会留你。”他又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总要为妻儿着想。”
文珑道:“在死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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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东风吹开春花,通灵台上花团锦簇,却挡不住黍秀宫庭的凄寒。台上花苑中紫藤垂条,在阳光下晃着或白或紫的透明光芒。花藤下摆了食案,美酒其芳,琼浆流光。尉迟晓和文珑对坐,端起金波玉液敬与他。她已知此番便是诀别,这一场酒是名副其实的送行酒。
文珑接过酒樽,笑说:“可惜没有‘弹指流年’。”
弹指流年,那是尉迟晓最后一次作为使者前往离国时,她请文珑喝的美酒。那时,她还是兑国的太常。
尉迟晓说道:“而今虽没有‘弹指流年’,却是弹指流年的味道了。”
“弹指流年啊……”文珑微笑轻叹,云纹青衣随着端起酒樽的手微微摆动。
两人满饮一杯,进入喉咙的美酒像是流进了已经盛满水的水缸,多倒进一滴,水便溢出来。
文珑抬起袖子擦掉她眼底的泪,“莫哭。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你说。”尉迟晓擦净眼泪。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群雄逐鹿,就必有一死,必有一伤,时至今日,唯技不如人。上天在这时候降下一个唐子瑜,便是天命,你不必伤感。唐宋元明,朝代更迭,皆是自然。而淮阴事汉 ,又何愧之有?我死后……”
“玙霖!”
文珑安抚的顺了顺她的发丝,“我死后,你便舍弃故国的身份,好好和子瑜在一起。我知道巽君一直有收你入朝的打算,你只要降服于巽,便不会有后顾之忧。”
“我断断不会如此!”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听我这一回,不好吗?”他温润的笑意开放在嘴角,犹如春风温暖。文珑又道:“我如此劝你,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自己。泽儿和渄渄尚在金陵,我除了你,无人可托。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尉迟晓紧咬牙关,沉默不语。
文珑拿过她手里的帕子,为她擦净面颊上的两道清流,而后又斟了一杯酒。他呷着酒,说道:“香醇清冽,后味无穷,不知是叫什么名字?”
“三迭阳关。”唐瑾步进花苑,紫藤花串抚过他的衣襟。
文珑浅笑,轻晃着手中的酒樽,“一迭,青山横北郭;二迭,折柳故人情;三迭,好去莫回头!”他仰首喝尽,大步走出花苑。
“玙霖!”尉迟晓凄厉的大喊,如孤鹤哀鸣尖锐的划破云霄!她想爬起身却被裙摆绊住,慌乱之中无论如何站不起来。
唐瑾上前扶住她。当尉迟晓奔出花苑时,只看见文珑站在高台边沿,他背向定川,双臂张开,东风鼓动起他的云纹青衣。文珑逆风后仰,如一片白鹭的轻羽随风而落。他如玉温润的笑容,成为尉迟晓记忆中最后的定格。
“砰!”的一声巨响,万物再没有了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1。缑城先生: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号逊志,因其故里旧属缑城里,故称“缑城先生”。后因拒绝为发动“靖难之役”的燕王朱棣草拟即位诏书,被“诛十族”。
2。淮阴事汉:指淮阴侯韩信,韩信本在项羽帐下,后由萧何举荐,成为刘邦麾下大将。

、世事已休

鸿嘉二十三年春。
五年前,在兑国灭亡不久,泉亭王在东屏山巅面东修了一间寺院,名为如鉴寺。如鉴寺后面就是当今圣上下令敕造的随国公墓。虽说是下令敕造,但这里除了如鉴寺中人以外,再不会有人来上香洒扫,因而在这晨光初见的时候,有个着靛锦鹤鸣九皋逢掖,头戴七宝凤衔金冠的男子站在这里,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毕竟人人皆知,如鉴寺是所尼姑庵。
那男子站在神道前的碑亭里,正面着驮碑的赑屃,碑上的铭文还是他亲笔所书——
——“文公讳珑,字玙霖,卫尉江邯侯文恒之孙,临安令文启之子。……性度谦和,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 ……神则龙首,元火师而成帝;兵称虎翼,拧水母而称雄。 ……太初二十年,薨于云燕通灵台。”
男子打着黄玉折扇正在出神,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伯父!”,他回首看去,是一个梳着两个团髻的小女孩儿蹦蹦跳跳的跑过来,翠绿的妆花锦衣随着她的步幅泛出一波一波的流光。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少年人眉眼温润,颇像一位故人。走在最后的是身着绸衫的青年,青年人与男子身量相当,腰间的兽纹皮带上挂着一把镶嵌砗磲的宝剑。
“父王!”青年抱手行礼。
唐瑾收起扇子,对向他行礼的唐谂点了点头,而后抱起跑过来的小女孩儿,他笑问:“渄渄最近乖不乖?”
那脱去尘俗的笑容,使文渄也笑了起来,“乖!姨姨昨天还教我读《列子》,我都会背!”
唐瑾奖励得拍了拍她的头,对唐谂说道:“你去看过你母亲了吗?”
唐谂道:“母妃在读早课,我便先过来了。”
“那我们一道去吧。”唐瑾抱着文渄往外走。
一直没有说话的少年说道:“伯父把妹妹放下来吧,一直抱着也怪沉的。”
“你天天跟伯父在一起,伯父抱我一会儿怎么了!”文渄在唐瑾怀里反驳自己的亲兄。
文泽像个大人一样板起脸,“渄渄,你要懂事。”
唐瑾拍了拍她,将她放到地上,文泽牵着她的手往前面的如鉴寺走。
如鉴寺黑墙玄瓦,黑漆大门两旁挂着一副对联,道是:“心如止水鉴常明,见尽人间万物清。 ”
当时还没有人能想到这间只有三进,僧尼五六人的小庙,会在三十年后更名为如鉴观,成为巽国第一名府,广纳天下才俊。
梵音随着踏入寺门的步伐声声入耳,尉迟晓并不与众尼同,而是单独在东南角的一间佛堂念经。透过佛堂上打起的窗户,能看见一个清瘦的女尼身着水洗旧的缁衣,头上包着同色的麻布,将她的一头长发缠在里面。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罗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罗罚曳。数怛那怛写……” 浮尘在晨光之中飘浮,使敲击木鱼、口念佛经的身影都模糊起来。
在梵声中,唐瑾兀自想起当年尉迟晓自请出家的情境。她翠竹一般站在宣室殿内,对端木怀说:“惟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唐谂劝过、端木怀劝过,但尉迟晓执意出家。端木怀御笔批下,命她带发修行。旨意发下,一代帝王喟叹曰:“可怜高门绣户女,常伴青灯古佛旁。”
狭小的佛堂外,唐瑾解下腰间的水色玉笛,上面还挂着一束起了毛边的千草柳叶络子。笛声合上木鱼诵经的节奏,犹如清泉托起大悲咒的梵音流淌。
木鱼声戛然停下,文渄听到房内飘飘渺渺的传来一句“见尔樽前吹一曲,令人重忆许云封”。文渄就要推门进去,哥哥突然拉住她,文泽说:“上回你要的手弩,我给你拿来了,咱们去你屋里看。”
文泽拉着妹妹走了,唐谂抱拳退下。
不过旋踵,佛堂内的诵经声又起。唐瑾推开门,步入那间只有两步宽、五步长的佛堂。他轻声说:“泽儿在我那里很好,明天就是他十岁生日了,他和我说想在这里过。那天他读《易经》,和我说‘泽’不就是‘兑’的卦象吗。玙霖当初给他起这个名字,大概也是这样的意思吧。‘兑为泽’,刚内柔外,很像玙霖的性格,泽儿已经有些乃父之风了。”他又道:“前些时候得到的消息,日冉避居临安编修的史书快完成,烽燧还在临安与他同住,陛下已经决定将日冉所写的《兑史》编入正史了。日冉不愿来京,早敬说等过些日子她会带着修好的史书来云燕。听说钟飞云云游回到临安,大约会和早敬一起来。”
晨辉中的言语如落深潭,沉入无声之处。唐瑾字字句句的将近日的事说来,然而回答他的只有连绵不绝的梵音。
唐瑾说:“我还有件事,想听你的意思,谂儿还没有正妻,我想待渄渄及笄,聘她过门。”
木鱼声停了一瞬,复又响起。如死水寂潭一般的声音说道:“盛极必衰,也好。”
“我也是如此想,唐家已是亲王,不好尚贵戚,陛下对玙霖之死极为可惜,娶渄渄也好。”唐瑾在木鱼声中说完话,带上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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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地藏殿台阶上的文渄,歪着梳着团髻的小脑袋十分不解,“姨姨教我的时候都可和蔼了,为什么就不爱和伯父说话呢?”
文泽坐在她旁边修理被妹妹玩坏的手弩,没有说话。
站在殿前桂树旁的唐谂半蹲下来,对她说道:“父王曾经和我说,爱一个人就是对她无所企图,如果非要说有所企图,就是图她喜乐安康。母妃如此做,大概是相同的意思。”
“不说话就能喜乐安康吗?”文渄还是不明白。
“说得多,父王的牵念就多。其实,即便母妃不说话,这些年父王的牵念也从未断过。”天上如波涛一样的浮云一卷一卷、一团一团悠悠飘过,身边桂树的馨香香甜扑鼻,唐谂的声音却有一缕不多见的怅然。
文渄敏感的察觉到空气中细微的变化,也不说话了。
文泽突然一声,“修好了!”
他把手弩递给文渄,小女孩儿没有心事,拿着便又去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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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明,神道两旁形态各异、彼此相对的石像生还覆着晶莹的晨雾露珠,四周芳草萋萋,几声鸟鸣竟也有了一分孤清之意。小小少年的双手拢在袖中,迈着方步一步一拜走向神道尽头起墓如山的坟冢。
坟茔两侧种着桂树,气味香甜。他还记得儿时家中的木樨园,满园桂树四季芬芳。文泽听说,木樨园是父亲为一个女子修建的,他想那个女子大约不是他的母亲,因为母亲嫁入府中时,木樨园已经存在多年了。而他的母亲,那个谨小刻板的女子,早在他和妹妹往金陵来的路上就病死了。
坟前的墓碑上写着“兑故骠骑将军御史大夫随国公文公珑玙霖之墓”,文泽深深一拜,少年的声音在清晨空荡的墓园里尤为清晰——
“父亲,泽儿今天十岁了。泽儿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对儿子说,等儿子长大了,就带儿去征战沙场。儿子一天都不敢懈怠,伯父和谂哥哥都很肯教我。可是……”他顿了顿,原本仰视着墓碑的脑袋垂了下来盯着鞋面,“可是,儿子不想入仕。父亲给儿子起名‘泽’,就是‘兑’的意思,儿子怎么能名‘兑’而为巽臣!”
远处碑亭里不知何时站了一高一矮两个人。文渄拽着唐谂的袖子,说道:“我好羡慕哥哥。”
“羡慕泽弟什么?”唐谂问。
“至少哥哥还能记得父亲说过的话,还记得父亲的样子,我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小姑娘垂下头,眉目间有着和年纪不相符的悲伤。
唐谂在她面前蹲下身子,“你虽然不记得了,但你父亲时时刻刻都记得你,不然文公怎样在故去前特意将你托到母妃手中?他便是寄望,母妃可以教导你,有一日让你不逊先人。”
文渄拽着唐谂的袖子说道:“谂哥哥,我以后也要和哥哥一样,永不为官,我就一直守在这如鉴寺中,守着父亲的墓。”
“那等你长大了,要嫁人了怎么办?”唐谂开着玩笑。
文渄这样小的年纪还不知道害羞,她说道:“那……我就不嫁了!等我死后,就在父亲的大墓旁修一座小墓,生生世世陪着父亲!”
唐谂故意说道:“那可不成,唐家有祖坟,坐北朝南,依山傍水,还想邀渄渄来入住呢!”
文渄还听不懂大哥哥话中的意思,只被逗得“咯咯”直笑。
谁能想见,此时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儿会在十年后被世人称为“东屏英奇”,创立“如鉴观”、使东屏山成为巽国的学林胜地。孝武帝端木怀赞她“林下之风,帷幄奇谋,冠绝一代”,明惠宗端木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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