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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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丈夫-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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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为卷发烫过太久,已经失了形状,所以她编出两条松蓬蓬的黑辫子搭在胸前,额前几绺长刘海飘在眼前,还带着一点弯曲的弧度。耳边听得门响,她抬手一撩刘海,垂着眼帘说道:“小荷,你来得正好,去六妹那里要个牡丹花样子过来,我这花瓣实在绣得不好。”
卫英朗嗤嗤笑出声来,随手掩了房门:“克瑞斯丁,你这个样子,很有中国古典的女性美。”
陆柔真被他吓了一跳。放下针线按住心口,她大睁着眼睛半惊半笑:“怎么是你?”
卫英朗笑道:“春节将至,我也要回家过年去了。临行之前,怎能不来向你报告?”说到这里,他弯腰放下手中纸袋:“在洋行里看到一双羊皮小靴,你穿着它走在雪地上,一定很好看。”
陆柔真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辫子,自觉形象有些潦草:“你到爸爸那里坐过了吗?”
卫英朗走到她的身后,本意是要低头看花,可是俯身下去之时,却先嗅到了一阵香气:“已经见过世叔了,世叔他老人家忙忙碌碌的,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过来。”
陆柔真低头慢慢的整理了针线,仿佛和他没什么话说,然而又不是完全没有话题:“外交大楼要办家庭美术展览会,你听说了吗?”
卫英朗绕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她的白皙脸蛋和红润嘴唇:“家庭美术展览会?这是什么活动?”
陆柔真抬眼看他,抿嘴一笑:“是女中筹备的,六妹在里面任了干事,积极得很,四处逼着人参加大会。我想我不会写也不会画,剪裁更不精通,索性拼着工夫,慢慢绣一架牡丹交差也就是了。”
卫英朗听着这不咸不淡的闲话,感觉十分静谧温馨:“绣归绣,可也别累了自己,偶尔遇到了好天气,也出门四处逛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陆柔真听了这话,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暖意:“我知道。”
卫英朗又道:“出门的时候,可要多穿衣裳。我那大姐在天津的时候,冬天也穿丝袜出门。她本意是为了美丽,然而冻得面无人色,又何谈美丽呢?”
陆柔真听闻此言,不禁上下打量了他的形象,口中笑道:“詹森,你今天这个样子,有点像个门神。”
卫英朗一耸肩膀:“我怕冷嘛!”
卫英朗要赶下午的火车,所以在小书房内坐了片刻之后,便得告辞离去。出门之前他握住了陆柔真的手——软软的,嫩嫩的,柔若无骨,是有福气的象征。忽然探头在陆柔真的眉心上吻了一下,他压抑着热情低声说道:“克瑞斯丁,等我再回来时,就是新的一年了。”
陆柔真微微有些脸红:“新的一年,又怎么样?”
卫英朗望着她的眼睛答道:“新的一年,你满了孝。我就要操办喜事,来迎娶我的新娘子了。”
陆柔真把脸一扭,轻声嗔道:“我不听你这话。”
卫英朗轻轻的拥抱了她:“亲爱的,我真的要走了。克瑞斯丁,祝你新年快乐。”
陆柔真低声答道:“也祝你快乐,替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卫英朗恋恋不舍的离了陆宅,启程南下回家过年。而陆柔真自己计算日期,发现自从祖母去世开始,到了如今果然要满三年。想到自己即将出嫁,她无情无绪的喟叹一声,也不是喜悦,也不是沮丧,只是无精打采的,感觉自己这一生便是如此交待了。
女子一旦结了婚,仿佛人生便是定了形状。陆柔真承认卫家小哥哥的一切好处,可是偶尔也要做些玫瑰色的梦,因为年纪还小,总像是前途未卜,不知道哪一步迈出去,便要走成一段传奇。
陆柔真吃过午饭,又花了一个小时来梳妆打扮。穿上卫英朗送来的羊皮小靴,她裹上一件狐皮大衣,打算去东交民巷的理发店内修剪头发;然而出门一瞧,发现家中三辆汽车竟然走了两辆,唯有一辆停在后门,汽车夫又说大少奶奶上午便已定好用车,自己不敢妄动。陆柔真心里有气,可是不好发作,只得压下怒火,不动声色的命仆人去叫了一辆黄包车来。本来想唤六妹同去的,如今没了汽车,她也懒得再去找人,索性独自出门去了。
陆柔真在理发店内耽搁了足有两三个小时,末了披着一头乌黑锃亮的发卷走了出来。这理发店是个高级地方,道路对面永远停着一溜崭新洁净的黄包车。她自我感觉良好的顶着新式发型,正要横穿道路坐车回家,哪知就在此时,忽有一辆黑色汽车翩然滑来,无声无息的停在了她的面前。
车窗里面垂着深色窗帘,可见其中坐着要人。陆柔真以为是自己挡了人家的路,转身正要绕过,不想车门开处,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柔真。”
仿佛是一朵昙花在静夜中骤然绽放,周遭瞬间变得空白寂静。陆柔真愕然抬头,胸中顿时一片春暖花开、风生水起。
她和他相遇,仿佛两个世界迎头碰撞,激起的爆炸无人明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车内的聂人雄没有笑,单是直直的盯着她。她也不笑,睁大眼睛回望过去。忽然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躲,依旧一眼不眨的望着他,眼珠透明清澈,像清潭,像水晶。
他的手上运了力气,可她并未感到被拉被拽。仿佛磁铁的两极终于相遇,她顺着他的力道,伶伶俐俐的坐上了汽车。聂人雄没有松开她的手,依旧是握着攥着,几乎让她感到了疼痛。
终于,他开了口,声音很轻:“柔真,我做了督军。”
陆柔真梦游似的一点头:“我知道,恭喜你。”
聂人雄神情认真的继续说道:“我想到你家去提亲。”
陆柔真忽然望着他笑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有缘无分,可是自己能够这样的爱与被爱过,也很好,也是胜却人间无数。她的眼中泛了泪光——这便是她一生中的传奇了。
“不行。”她带着哭腔告诉聂人雄:“我明年就要和英朗成婚了。”
聂人雄用手指蹭去她的泪水:“嫁谁不是嫁?你跟我走吧!”
陆柔真连连摇头,摇得满头卷子乱晃。事情哪是那么简单?她有她的亲人、家庭、名誉、身份……哪一样抛舍掉了,都是再难寻回。都说陆三小姐好,优雅娴静;可她若是跟了聂人雄私奔,那陆三小姐就成了笑话,并且会连累得整个家族都无颜见人。还有英朗——英朗没有亏待过她,卫家的伯父伯母也对她一直和善。以着爱情的名义去负心薄幸,那样的事情她也做不出来。
不料,聂人雄随即又说出了这么一段奇论:“我知道我出身低,就算做了督军,也未必能入你家的眼。不过我在济南还有个爹,好些年没通过消息了,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过两天我就过去瞧瞧。要是他活着呢,我就把他拎过来替我向你家老爷子求亲;他要是死了,那我再想别的办法。放心,我知道大姑娘最在乎名声,我不给你添乱。”
陆柔真含着泪水,十分愕然:“啊?这……”
聂人雄又补一句:“我那个爹原来做过几任京官,还算有点名气,就是一直不肯认我。”
陆柔真张口结舌:“那你……”
聂人雄忽然笑了一下:“你别担心,我有办法。”然后他转向前方说道:“开东安市场。”
汽车夫答应一声,发动汽车。陆柔真却是慌了起来:“去那里做什么?”
聂人雄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不便登门找你,又没有你的电话号码,所以天一亮就守在你家门前,正门后门我全派了人,生怕错过了你。好不容易等到现在,你陪我一起吃顿晚饭吧!”
东安市场是个热闹所在,人多眼杂。陆柔真自觉那里有些危险,一旦被熟人瞧见了,可是了不得。然而目光恋恋不舍的流连在聂人雄脸上身上,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下车离去。梦中情景化为现实,她是这样真切的看清了对方的短发与睫毛。
暗暗横下一条心,她豁出去了,决定去和聂人雄共进晚餐。

第 15 章

聂人雄的汽车驶向东安市场,陆柔真回头望去,就见另有两辆汽车不远不近的跟在后方,定然都是卫士一流。收回目光再看聂人雄,聂人雄今日穿了一身笔挺西装,除了头发太短之外,其余一切都是绅士派。陆柔真还没见过谁能把西装穿得这样好看——聂人雄高大挺拔,实在是个衣服架子的身材。
她看聂人雄,聂人雄察觉到了,然而眼望前方,故作不知。陆柔真心中暗笑,倒要看他能够撑到几时,结果他的确是撑住了,只是白皙脸上渐渐泛红,是个被人看羞了的模样。
两人进了餐馆雅间,伙计一望便知他们都是贵客,所以百般殷勤。聂人雄匆匆点了一桌宴席,随即赶走伙计。而陆柔真起身脱了外面大衣,露出里面一件绿地洒银花的夹袍。夹袍做的太合身了,纤细后腰软软的凹陷下去,小肚子那里却是微微有些绷紧。乌黑的发卷披散下来,像是波浪,衬出她的人面桃花。
忽然走上前去拥抱了她,聂人雄弯下腰去和她面颊相贴,口中喃喃说道:“胖了。”
陆柔真迟疑一下,随即抬手也搂住了他的腰:“胖了不好。”
聂人雄嗅着她的头发:“好。”
陆柔真的手臂渐渐加了力气:“不好看。”
聂人雄抬起头来,一本正经的对她细细审视:“好看。”
陆柔真笑出一口雪白牙齿,心里满满的全是快乐。太高兴了,已经做不到笑不露齿。聂人雄也好看,她想,大家都好看。
“沐帅是在恭维我吗?”她歪着脑袋问道。
聂人雄不假思索的说了一句实话:“自己的媳妇自己不夸,难道还等着别人来夸吗?”
陆柔真登时深吸了一口气,又笑又怒的捶出一拳:“你真是……无礼之极!”
聂人雄的胸膛坚硬宽阔,像一堵墙。满不在乎的微笑看着陆柔真,他忽然出手拦腰抱起了她,原地快速的转了一圈。陆柔真猝不及防的惊叫起来,同时却听聂人雄低低的笑出了声音。
聂人雄很少哈哈大笑,这便是他顶欢喜的表示了,然而听着也还是阴恻恻的。陆柔真惊魂甫定的躺在他的臂弯之中,趁机抬手摸了他的头脸。
这时门外传来卫士声音:“报告司令,上菜了!”
聂人雄和陆柔真分别落座。等到伙计把菜上齐了,他再次关上房门,然后站在桌边问道:“看看,爱吃哪样?”
陆柔真也知道自己在入冬之后有些发福,所以已然连着吃了好几天清粥小菜。垂涎三尺点了几样甜品,她决定豁出去大嚼一顿——在聂人雄身边,她几次三番的总得豁出去。
她说着,聂人雄听着。等她说完了,聂人雄伸手把那几盘甜品尽数挪到她的面前,行动之间露出腰间手枪。陆柔真抬手一指:“你怎么总带着这些东西?”
聂人雄敞开西装前襟,面对她撩起贴身马甲——原来腰间竟然还围了一圈子弹带。
陆柔真抬手向他一推:“不看,怪吓人的。”
聂人雄笑着坐回原位,同时说道:“我后天就去济南,明天我们再见一面好不好?”
陆柔真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忽然觉得在聂人雄面前矫情造作很没意思。见面就见面,反正他爱她,她也爱他!
这天晚上,聂人雄用汽车把陆柔真送回家中。她落落大方的在后门下了汽车,昂首挺胸的向内走去。若无其事的回到房中,她对着镜子照了一个多小时,小荷以为她是在欣赏自己的新发型,故而也不留意。
翌日清晨,她早早起来了,明公正气的让仆人去叫一辆黄包车。结果向外走了不远,迎面却是遇上了苏慧之。
苏慧之知道自己昨日占了汽车,仿佛惹恼了三小姐,所以此刻痛快之余,故意分外热情,又问:“三妹既然要出门,怎么不坐家里汽车?”
陆柔真一派和蔼的笑道:“大嫂,我今日要见的这位朋友,是位很进步的女子,最是自立自强。我若是乘坐汽车过去,她定要说我是摆小姐架子。我受不得她的指教聒噪,不如坐黄包车好了。”
说到这里,她怕苏慧之再做纠缠,特地抬腕看了看手表,然后直接道别。如此出门坐上了车,她当着外面门房的面,对车夫吩咐道:“女师附中。”
陆柔真在女师附中门前下车,向前又走了一段路,然后顺顺利利的上了汽车。两人昨晚已经约定今日要找个人少的地方散步,所以汽车直开西山八大处——大冬天的,山上定然僻静。
及至到了西山,两人踩着松软积雪,开始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山上走。陆柔真腿上只穿了一层长筒线袜,然而丝毫不觉寒冷,热气会从关节中发散出来。她兴奋的有些飘飘然,忽然觉得也许聂人雄真的会有办法——自己何必那样悲观呢,他不也是说当督军就当督军了吗?
闲闲的谈到济南事情,她忍不住问道:“令尊为什么不肯认你?”
聂人雄走在山路边缘,把她护到里面:“我娘是个唱大鼓书的,和他相好一场,以为总能进他家里做个姨娘。没想到刚怀上我,他就到外国去了。”
说到这里,他那脸上神情平静,毫不动容:“后来他回了国,不相信我是他的种,无论如何不肯认我。我娘本来唱的就不大好,人又慢慢老了,穷得快要挨饿。后来在我十岁那年,我娘丢下了我,自己进了聂家的门。”
陆柔真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狠心的母亲,骇然的瞪大眼睛看他:“那你怎么生活?”
聂人雄踢出一层浮雪:“我从小就是个子高、力气大。十二岁那年,我硬说自己满了十六,当兵吃粮去了。”
说完这话,两人走到一段窄窄山路。聂人雄侧过身来挡在外面,让陆柔真先过。陆柔真有些害怕,小步小步的向前挪。聂人雄正要伸手扶她,哪知脚下一滑,陆柔真就觉眼前一花,聂人雄已然消失无踪。
她吓坏了,头脑中“嗡”的一声巨响。连忙一步迈到路边向下望去,她就见聂人雄正沿着雪坡向下翻滚——皮鞋都摔飞了!
她骤然急成了面红耳赤,双腿半蹲下了山路,她沿着雪坡向下连滚带爬。忽然弯腰捡起一只皮鞋,她扯了嗓子大声呼喊:“沐同!”
雪坡低处应声坐起一人,正是聂人雄滚无可滚,已经到底。陆柔真见他活着,越发加快步伐,拎着皮鞋向下连跑带颠。气喘吁吁的跑到聂人雄面前,她一屁股也坐到了大雪地上:“沐同,你怎么样?”
聂人雄滚得满身满头都是白雪。伸手接过那只皮鞋先穿了上,他随后低头扑了扑头上短发。抬眼望着陆柔真笑叹一声,他开口说道:“我这……丢人现眼啊!”
陆柔真见他睫毛上面带着一层薄雪,便伸手替他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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