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脑海中所有关于少年的记忆都是旁人储存进去的资料，它们只以文字和声音为载体，图片与影像则一片空白——不是模糊的空白，而是非常非常干净的空白，干净得仿佛从来不曾在这世界上存在过。
这位暗卫家族难得一见的天才又一次崩溃了，而这一次崩溃的不仅仅是他的自信心，更是他的整个内心世界。他历经了三十年才构建起来的知识体系第一次面临着如此巨大的冲击，在那剧烈的冲突之中，他甚至能听见一波又一波塌方的声音。
血色一下子便从乔恩的脸上退了下去，他面容惨白，目光呆滞，过了许久，才将僵硬的脖子拧向了他家少主。可怜的家伙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自己精神上所遭受到的最致命的打击居然不是来自眼前这个人，而是一个看上去脆弱不堪的美少年！这种非现实的事情真的会发生么？他不相信！
乔恩傻傻地盯着撒西尔，动了好几次嘴唇，也没能发出半个音节。
然而后者却好像完全明白了自家仆人的意思，只是，过于匪夷所思的真相让一向自负的他仍旧选择了确认：“你是说，你没有相关的记忆？”
乔恩呆呆地点着头，一面心里还不忘感叹：果然是自家的天才少主，连语言都不必，就能直接读取别人的心声。如果不是眼下的场景太悲催，即使再肉麻，他也愿意开口夸一句：“少主，您真是英明神武，无所不知！”
这句无法说出口的赞叹同样没能逃过撒西尔的眼睛，他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别拍马屁了，你以为我是谁？我怎么可能跟你一样笨。”
言罢，他不再关注自己那个至今没能从痴呆状态中解脱的仆人，而是重新恢复了完美至极的微笑，然后迈着优雅的脚步，不紧不慢地朝着话题人物走去。
凝视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乔恩终于回了神——自家主人最后的那句话意味着他已将之前的一切就此揭过，不再追究。
可怜的家伙心底一松，感觉自己又重新活过来了，仿佛之前的塌方事件从来不曾发生一般——他也要将之前的一切就此揭过，不再纠结！
乔恩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庆幸自己得以逃过一劫，虽然不知道回头会以什么样的理由被那恶魔找茬，但想必是不会被扣薪金了——他上一个职位的薪金已被全数扣光，而这一个工作的薪金还没见着半点影子。
不过话说回来，少主的贴身男仆每个月应当领的薪金虽然在城主府里仅次于老管家，但实际能够拿到手的数目往往不及外院中最低等的杂役。毕竟，少主周围的一切琐事全都在他的工作范围之内。当人下属，往往多说多错，多做多错，不说不做更是错，而这一点在少城主面前无疑只有变本加厉的份儿。
想到这里，这位拉斐特家族中有史以来过得最为窘迫的暗卫天才又内伤了。他恶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终于横下心来，决定通过自我暗示将自己催眠成恶魔少主手中的傀儡。有句话叫“伴君如伴虎”，还有另外一句话叫“弱智儿童欢乐多”。他十五年的血泪史已经将前者诠释得淋漓尽致，而在未来的人生里，他更愿意体验一下后者的感觉！
第十五章 混入大海的雨珠
这是洛斯特城中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除了各种店铺，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餐馆和酒馆。当然，高档的餐厅也有，但实在是寥寥无几，而眼下，它们正处于季节的休业期中。
毕竟，这个边境小城的规呐实有限，而且，不论是长居民还是过路客，几乎都与冒险这一行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冒险者们中的大部分人是出身底层的平民，加上又一直过着这种今朝不知明日事的生活，因此多数皆放荡不羁。而常与他们打交道的人也多少沾染了这些习气。所以在这个城市里，讲究上层社会那些繁琐用餐礼仪的高档餐厅不受欢迎也在情理之中了——连出身帝国第一家族的费迪亚都不乐意去，可想而知，那儿到底会有多么冷清。
这样的餐厅只有在需要招待贵宾，但又不方便在家设宴的时候，才会有人上门。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那些尚未被同化的贵族会去光顾了——他们多半是一些打着增长阅历的幌子，长年流连于各地吃喝玩乐的年轻公子哥儿。
虽然洛斯特城很偏僻，但由于靠近四大险地之首的洛斯塔荒原，因此成为这些乐于积攒自己吹嘘资本的纨绔子弟们最爱去的地方之一。当然，他们根本无须走进荒原，只要将听来的奇闻换上自己的名字添油加醋一番，再摆上几件稀奇古怪的东西，便足以掳获整个帝都的贵族圈。
这些来观光的贵宾和公子哥儿们最喜爱的季节是春天，那时候，天气适宜，不冷不热，就连长年令所有人畏惧的洛斯塔荒原也会将尖利的獠牙收起，心平气和地培育着自己那勃勃生机。而对于冒险者来说，此时的荒原简直像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一般招人喜欢。
炎热的夏季尚未到来，贵族们就已开始打点行装，时刻准备着离开这个偏远且粗鄙的边境小城了，毕竟，他们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烈日将土地烤得龟裂——这意味着，在这个奢侈品基本卖不出去的地方，他们将会过得很痛苦。
而连冒险者们都不得不折返的冬天，整个洛斯特城能够看到的权贵就只剩下城主一家和帝国边防军的指挥官。但这两者都没有上高档餐厅受折磨的爱好，他们几乎已被这小城完全同化，宁肯在肮脏的小酒馆里和豪放的冒险者们一起高声说笑，也不愿端着贵族的架子坐在精致豪华但却空荡荡的大厅里吃着早就腻味了的菜肴。
除去这些像洛斯塔荒原里的变异物种那样定期随季节迁徙的人们，高档餐厅就再也没有自己的客源了。哪怕是这样全城狂欢的日子，也改变不了它们的命运。它们就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忘了的孤岛，冷清地令人心酸。
与此相反的是那些街头巷尾最常见不过的小酒馆和小餐馆，即使在之前那样单调而漫长的暴雪期里，客人也总是络绎不绝，更别提今天——就算仍然是大白天，就算一会儿要抢购年货，但在此之前还是得先叫上三五好友喝个几杯庆嘴祝。
而眼下正值正午时分，一波又一波汹涌的人潮在店铺与饭馆和酒馆之间、在这条商业街与那条商业街之间，来回交换。人山人海已然不足以形容此间的盛况，而造就这盛况的每一个人却都在纳闷同样的问题：这么小的城市怎么可能容纳得下这么多人？他们到底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此时，作为人山人海的一个小分子，天才少主撒西尔正挂着完美无暇的笑容，迈着优雅无比的脚步，不紧不慢地朝着洛缇斯和费迪亚走去。而在他们之间，隔着无数攒动的人头。
少城主固然想将自己那完美的形象一直维持下去，可周围川流不息的人群却丝毫没有成全他的打算。所有的人都在吵吵嚷嚷，推推搡搡，连带着将这位天才也卷到了他们那平凡却疯狂的漩涡之中。
撒西尔在拥挤的人群里几欲窒息，恼怒与烦躁像火焰一样烧烤着他那独一无二的大脑和高傲的心。他从来不知道，这些一向被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的蝼蚁们居然也会拥有逼疯自己的能力。濒临失控的他甚至忍不住冒出一个恶毒的想法——应该让洛缇斯冲他们笑一下，这样，这些缺乏智慧和定力的人们便会统统丧失自我，彻底沦为小家伙的傀儡，任凭自己摧残蹂躏。
只可惜，撒西尔那颗天才的大脑不允许他沉浸在如此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它没有忘记洛缇斯身上的迷。
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孔就展现在所有人面前，然而，除了他和费迪亚，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当然，包括乔恩在内的所有护卫倒是能看见，但他们无法记忆那张脸，不论是细节还是轮廓，统统是空白——尽管当他们再次看见的时候，知道这是谁。而同样地，他们也不会痴迷，因为他们感受不到洛缇斯身上那无与伦比的魅惑气息。
撒西尔是天才，举世无双的天才，同时也是自恋的天才。可即使是他，也不敢自恋到认为自己和费迪亚对于那个少年来说是特别的——他能看懂他的眼神、表情、言语和举止之下所蕴藏的意思。他知道这三个星期以来，少年的心根本没有进入现实世界，而自己和费迪亚的照顾再贴心，也仅仅是让他们摆脱了陌生人的标签，如此而已。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看到了旁人看不到的东西，从而成为绝无仅有的两个例外？还是说，正是与他们相遇以后，洛缇斯才改变了身上的某种能力，而那能力可以作用于所有人身上，却单单对此前已经见过他的两双眼睛失了效？
不得不说，天才少主确实很天才，他的猜测几乎已经接近了真相。
当撒西尔的大脑处于高速运转，以推敲解开谜题的各种可能时，人群的那头，这个谜题本身正无比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在临行前的那一刻，洛缇斯忽然下了个决定，她让瑟希斯改变了自己身上的幻术，以便彻底抹去自己在人群中的存在感，如同混入大海的一滴雨珠，没有任何人能够察觉到。
第十六章 画蛇添足的完美仆人
当然，洛缇斯并不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奇怪的气场，她只是单纯地认为长成这个德性太招摇了，一点儿也不利于自己的复仇大业。
想想看，当你准备潜伏在某处，偷偷摸摸搞点小破坏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看着你，都记住你，你还怎么动手，即便可以动手，那么之后怎么办？你还要不要逃跑了？
额，对了，“美人计”除外，用这张脸、这个身体干起那事儿肯定手到擒来，费不了吹灰之力。只是问题在于，这一计策能够施展的范围太有限了，否则所有的情报机构岂不是都跟妓院无异？区别不过是前者用美色来换情报，后者则用它来换钱。
不过话又说回来，妓院作为情报据点倒是上上之选。但洛缇斯只有一个人，而这件事儿，单打独斗的话太容易漏马脚。对于此类高风险的任务，干一票就撤的念头或许会出现在其他人身上，但绝不适用于她的情况，亦不符合她的个性。
当然，这种推断针对的是普通意义上的美人。假如洛缇斯知道她能够利用的武器远远不止她的容貌，更包括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气息（根据个人主观体验的差异，你也可以管它叫气场，或是磁场），那么她还会不会选择低调就很难说了。
洛缇斯的这具身体的确很招摇，不过魅惑这种东西显然不属于它的原装配件。否则这身体的原主人洛提亚只要随随便便笑一笑，便能将危机轻松化解，家破人亡的惨剧又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而她本人更不会历经九死一生闯进死亡之域，以至于最终栽在那坑爹的契神咒上。
魅惑这种东西自然也不会被瑟希斯所感知——能够魅惑他的估计只有创世神了，其他人的伎俩不但对他不起作用，反而还有被暴露的风险。
不过，创世神自打创造出这个世界以后，还没怎么玩就腻味了。然而，敝帚自珍，作为自己作品的创造者，如此迅速地腻味已经很不像话了，要是仅仅因为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原因就把所有的一切推倒重来，也太藐视自己手中的那些个小玩意儿了，不是么？看，祂是多么有人情味的一个神明啊！
虽然这一切只是瑟希斯的猜测，但身为创世神亲手制作的第一个玩具，一个最接近祂的玩具，瑟希斯认为自己的推断还是非常有道理的。至于那个喜新厌旧、任性自私的家伙厌烦了这里以后究竟去了何处，他同样有着自己的想法：依那家伙的性子，必定是去别的世界遛达的时候，乐不思蜀了。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解释么？
坦白说，虽然瑟希斯也认为洛缇斯的身体非常完美，但他只是在站在这完美的缔造者的角度来看待的，自然不会介意让更多的人来欣赏自己的这一杰作——哪怕欣赏者仅仅是一群卑微的蝼蚁。至于自己的作品在面对蝼蚁之时，会拥有怎样恐怖的杀伤力，他可是想都没有想过呢。当然，即便他想过，也绝不会放在心上，顶多耸耸肩膀，来一句：“那又怎样？”
只是，既然这没出息的作品本人主动提出了低调的要求，加上自己又答应了（好吧，他承认，是不得不答应）同她玩一会儿主仆游戏，瑟希斯也就本着聊胜于无的心情在掩人耳目的幻术上做了小小的改动。而作为一个龟毛的完美主义者，他甚至还在自己的工作中不遗余力地追求着精益求精。
瑟希斯原本可以将洛缇斯的美貌略做掩饰，或是将其模糊化，如同给她戴上了一个隐形的面纱。毕竟，一般人对于街边偶遇的路人甲所付出的关注度是非常低的，如果第一眼没有发现任何引起他注意的地方，那么将其忽略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而这也正是洛缇斯想要达到的效果。
瑟希斯曾被封印了千万年。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中，他除了静静地感受死亡之域周边的一切以外，其他的，什么也不能做。不能动用强大的力量，不能施展完美的技艺，这对于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神明来说，实在是太无聊了。如果不是封印的阻止，他恐怕会因为过于无聊而选择自毁神格。
如今，已经解除封印的瑟希斯纵然尚无法完全使用属于自己的能量，但他使用能力的技艺却并没有因此变生疏。而相对于这世上的任何生命来说，他仍旧无限接近于无所不能的状态。因此，想要达到洛缇斯的要求简直轻而易举。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一任务极度缺乏挑战性，完全不足以让他复习自己那在漫长的岁月中被封住的能力。以至于他最终还是忍不住悄悄地卖弄了一下自己的手艺，无比迅速地折腾出一个天上地下唯有他才能施展和破解的幻术。
在这独一无二的幻术作用下，洛缇斯就像一个隐形人，只有当她主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后者才能看见她。非但如此，即使人们看见了她，认识了她，也完全无法保存自己对其相貌的记忆。直到再次看见她的时候，他们才能认出眼前人。而除非有人提醒。否则，被幻术蒙蔽了的人们完全不会意识到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