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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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1卷-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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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的思想方式却是更奇怪的,是两条平行的虚线,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然后再是
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这样推行下去。——这不是就像一个人的足印?足印与足印之间
本来是有空隙的,即使高一脚,低一脚,踏空了一步,也没有大碍;不像一条直线,一下子
中断了,反而不容易连下去。”

  张:“呀,真好,两条平行的虚线比作足迹。单是想到一个人的足迹,这里面就有一种
完整性。”

  从咖啡店里走出来,已经是黑夜,天上有冬天的小小的蛾眉月和许多星,地上,身上,
是没有穿衣服似的,漫了水似的,透明透亮的寒冷。她们的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同样的
远近;可是獏梦坚持着要人送,张爱玲虽然抱怨着,还是陪她向那边走去。

  张:(战抖着)“真冷!不行,我一定要伤风了!”

  獏:“不会的。多么可爱的,使人神旺的天气!”

  张:“你当然不会伤风,再冷些你也可以不穿袜子,吃冰淇淋,出汗。我是要回去了!
越走,回去的路越远。不行,我真的要生病了!”

  獏:“啊,不要回去,送我就送到底吧,也不要生病!”

  张:“你不能想象生病的苦处。现在你看我有说有笑,多少也有点思想,等回去发烧呕
吐了,却只有我一个人。我姑姑常常说我自私:‘只有獏梦,比你还自私!’”

  獏:“啊,难道你也真的这样想么?喂,我有很好的一句话批评阿部教授的短篇小说《
星期五之花》。那一篇我看到实在很失望。”

  张:“我也是。仿佛是要它微妙的,可是只做到轻淡。”

  獏:“是的,不过是一点小意思,经不起这样大写的。整个地拉得太长,摊得太薄了。
可是我说得它很美丽,我说它是一张铅笔画,上面却加上了两笔墨水的勾勒,落了痕迹了。

  我就这样写在作文里交了进去,你想他会生气么?”

  张:“不会的吧?可是不行,我真的要回去了,太冷了!”

  獏:“啊,这样走着说话不是很好么?”

  张:“是的,可是,回去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你知道有时候我耐不住一刻的寂寞。电
车上倒是有许多人,热热闹闹的,可是挤不上。不然就坐三轮车回去,把时间缩短一点也好
,我又不愿意花那个钱,太冤枉了!为什么我要把你送到家然后自己叫三轮车回去?又不是
你的男朋友!——除非你替我出一半钱。”

  獏:“好了好了,不要叽咕了,你叫三轮车回去,我出一半。”

  张:“好的,那么。”

  张爱玲没有一百元的票子,问獏梦借了两百块,坐车用了一百七十,在车上一路算着獏
梦应当出八十五,下次要记着还她一百十五元。她们的钱向来是还来还去,很少清帐的时候


我看苏青
  苏青与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密切的朋友,我们其实很少见面。也不是像有些人
可以想象到的,互相敌视着。

  同行相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况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可是我想这里
有点特殊情形。即使从纯粹自私的观点看来,我也愿意有苏青这么一个人存在,愿意她多写
,愿意有许多人知道她的好处,因为,低估了苏青的文章的价值,就是低估了现地的文化水
准。如果必需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
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至于私交,如果说她同我不过是业务上的关系,她敷衍我,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为
了要稿费,那也许是较近事实的,可是我总觉得,也不能说一点感情也没有。我想我喜欢她
过于她喜欢我,是因为我知道她比较深的缘故。那并不是因为她比较容易懂。普通认为她的
个性是非常明朗的,她的话既多,又都是直说,可是她并不是一个清浅到一览无余的人。人
可以不懂她好在哪里而仍旧喜欢同她做朋友,正如她的书可以有许多不大懂它的好处的读者
。许多人,对于文艺本来不感到兴趣的,也要买一本《结婚十年》看看里面可有大段的性生
活描写。我想他们多少有一点失望,但仍然也可以找到一些笑骂的资料。大众用这样的态度
来接受《结婚十年》,其实也无损于《结婚十年》的价值。在过去,大众接受了《红楼梦》
,又有几个不是因为单恋着林妹妹或是宝哥哥,或是喜欢里面的富贵排场?就连《红楼梦》
大家也还恨不得把结局给修改一下,方才心满意足。完全贴近大众的心,甚至于就像从他们
心里生长出来的,同时又是高等的艺术,那样的东西,不是没有,例如有些老戏,有些民间
故事,源久流长的;造形艺术一方面的例子尤其多。可是没法子拿这个来做创作的标准。迎
合大众,或者可以左右他们一时的爱憎,然而不能持久。而且存心迎合,根本就写不出苏青
那样的真情实意的书。

  而且无论怎么说,苏青的书能够多销,能够赚钱,文人能够救济自己,免得等人来救济
,岂不是很好的事么?

  我认为《结婚十年》比《浣锦集》要差一点。苏青最好的时候能够做到一种“天涯若比
邻”的广大亲切,唤醒了往古来今无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忆,个个人都熟悉,而容易忽略
的。实在是伟大的。她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她。

  (但是我忽然想到有一点:从前她进行离婚,初出来找事的时候,她的处境是最确切地
代表了一般女人。而她现在的地位是很特别的,女作家的生活环境与普通的职业女性,女职
员女教师,大不相同,苏青四周的那些人也有一种特殊的习气,不能代表一般男人。而苏青
的观察态度向来是非常的主观,直接,所以,虽然这是一切职业文人的危机,我格外的为苏
青虑到这一点。)也有两篇她写得太潦草,我读了,仿佛是走进一个旧识的房间,还是那些
摆设,可是主人不在家,心里很惆怅。有人批评她的技巧不够,其实她的技巧正在那不知不
觉中,喜欢花哨的稚气些的作者读者是不能领略的。人家拿艺术的大帽子去压她,她只有生
气,渐渐的也会心虚起来,因为她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她是眼低手高的。可是这些以后再
谈吧,现在且说她的人。她这样问过我:“怎么你小说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我的?我一直留
心着,总找不到。”

  我平常看人,很容易把人家看扁了,扁的小纸人,放在书里比较便利。“看扁了”不一
定发现人家的短处,不过是将立体化为平面的意思,就像一枝花的黑影在粉墙上,已经画好
了在那里,只等用黑笔勾一勾。因为是写小说的人,我想这是我的本分,把人生的来龙去脉
看得很清楚。如果原先有憎恶的心,看明白之后,也只有哀矜。眼中所见,有些天资很高的
人,分明在哪里走错了一步,后来怎么样也不行了,因为整个的人生态度的关系,就坏也坏
得鬼鬼祟祟。有的也不是坏,只是没出息,不干净,不愉快。我书里多的是这等人,因为他
们最能够代表现社会的空气,同时也比较容易写。从前人说“画鬼怪易,画人物难”,似乎
倒是圣贤豪杰恶魔妖妇之类的奇迹比较普通人容易表现,但那是写实工夫深浅的问题。写实
工夫进步到托尔斯泰那样的程度,他的小说里却是一班小人物写得最成功,伟大的中心人物
总来得模湖,隐隐地有不足的感觉。次一等的作家更不必说了,总把他们的好人写得最坏。
所以我想,还是慢慢地一步一步来吧,等我多一点自信再尝试。

  我写到的那些人,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够原谅,有时候还有喜受,就因为他们存在,
他们是真的。可是在日常生活里碰见他们,因为我的幼稚无能,我知道我同他们混在一起,
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如果必需有接触,也是斤斤较量,没有一点容让,总要个恩怨分明。但
是像苏青,即使她有什么地方得罪我,我也不会记恨的。——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她起初写给我的索稿信,一来就说“叨在同性”,我看了总要笑。——也不是因为她豪
爽大方,不像女人。第一,我不喜欢男性化的女人,而且根本,苏青也不是男性化的女人。
女人的弱点她都有,她很容易就哭了,多心了,也常常不讲理。

  譬如说,前两天的对谈会里,一开头,她发表了一段意见关于妇女职业。“记者”方面
的人提出了一个问题,说:“可是”她凝思了一会,脸色慢慢地红起来,忽然有一点生
气,说:“我又不是同你对谈——要你驳我做什么?”大家哄然笑了,她也笑。我觉得这是
非常可爱的。

  即使在她的写作里,她也没有过人的理性。她的理性不过是常识——虽然常识也正是难
得的东西。她与她丈夫之间,起初或者有负气,得到离婚的一步,却是心平气和,把事情看
得非常明白简单。她丈夫并不坏,不过就是个少爷。如果能够一辈子在家里做少爷少奶奶,
他们的关系是可以维持下去的。然而背后的社会制度的崩坏,暴露了他的不负责。他不能养
家,他的自尊心又限制了她职业上的发展。而苏青的脾气又是这样,即使委曲求全也弄不好
的了。只有分开。这使我想起我自己,从父亲家里跑出来之前,我母亲秘密传话给我:“你
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
有反悔的。”当时虽然被禁锢着,渴想着自由,这样的问题也还使我痛苦了许久。

  后来我想,在家里,尽管满眼看到的是银钱进出,也不是我的,将来也不一定轮得到我
,最吃重的最后几年的求学的年龄反倒被耽搁了。这样一想,立刻决定了。这样的出走没有
一点慷慨激昂。我们这时代本来不是罗曼蒂克的。

  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擘开生死路”那样的艰难
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
应当的。而对于我,苏青就象征了物质生活。

  我将来想要一间中国风味的房,雪白的粉墙,金漆桌椅,大红椅垫,桌上放着豆绿糯米
瓷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团,每一只上面点着个胭脂点。中国的房屋有所谓“一明两暗
”,这当然是明间。这里就有一点苏青的空气。

  这篇文章本来是关于苏青的,却把我自己说上许多,实在对不起得很,但是有好些需要
解释的地方,我只能由我自己出发来解释。说到物质,与奢侈享受似乎是不可分开的。可是
我觉得,刺激性的享乐,如同浴缸里浅浅地放了水,坐在里面,热气上腾,也感到昏镑的愉
快,然而终究浅,就使躺下去,也没法子淹没全身,思想复杂一点的人,再荒唐,也难求得
整个的沉湎。也许我见识得不够多,可以这样想。

  我对于声色犬马最初的一个印象,是小时候有一次,在姑姑家里借宿,她晚上有宴会,
出去了,剩我一个人在公寓里,对门的逸园跑狗场,红灯绿灯。数不尽的一点一点,黑夜里
,狗的吠声似沸,听得人心里乱乱地。街上过去一辆汽车,雪亮的车灯照到楼窗里来,黑房
里家具的影子满房跳舞,直飞到房顶上。

  久已忘记了这一节了。前些时有一次较紧张的空袭,我们经济力量够不上逃难(因为逃
难不是一时的事,却是要久久耽搁在无事可做的地方),轰炸倒是听天由命了,可是万一长
期地断了水,也不能不设法离开这城市。我忽然记起了那红绿灯的繁华,云里雾里的狗的狂
吠。我又是一个人坐在黑房里,没有电,瓷缸里点了一只白蜡烛,黄瓷缸上凸出绿的小云龙
,静静含着圆光不吐。全上海死寂,只听见房间里一只钟滴搭滴搭走。蜡烛放在热水汀上的
一块玻璃板上,隐约的照见热水汀管子的扑落,扑落上一个小箭头指着“开”,另一个小箭
头指着“关”,恍如隔世。今天的一份小报还是照常送来的,拿在手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是亲切,伤恸。就着烛光,吃力地读着,什么郎什么翁,用我们熟悉的语调说着俏皮话,
关于大饼、白报纸、暴发户,慨叹着回忆到从前,三块钱叫堂差的黄金时代。这一切,在着
的时候也不曾为我所有,可是眼看它毁坏,还是难过的——对于千千万万的城里人,别的也
没有什么了呀!

  一只钟滴搭滴搭,越走越响。将来也许整个的地面上见不到一只时辰钟。夜晚投宿到荒
村,如果忽然听见钟摆的滴搭,那一定又惊又喜——文明的节拍!文明的日子是一分一秒划
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挑花。十字布上挑花,我并不喜欢,绣出来的也有小狗,也有人,
都是一曲一曲,一格一格,看了很不舒服。蛮荒的日夜,没有钟,只是悠悠地日以继夜,夜
以继日,日子过得像钧窖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晕,那倒也好。

  我于是想到我自己,也是充满了计划的。在香港读书的时候,我真的发奋用功了,连得
了两个奖学金,毕业之后还有希望被送到英国去。我能够揣摩每一个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
样功课总是考第一。有一个先生说他教了十几年的书,没给过他给我的分数。然后战争来了
,学校的文件记录统统烧掉,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一类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
要被打翻的吧?在那边三年,于我有益的也许还是偷空的游山玩水,认为是糟蹋时间。我一
个人坐着,守着蜡烛,想到从前,想到现在,近两年来孜孜忙着的,是不是也是注定了要被
打翻的我应当有数。

  后来看到《天地》,知道苏青在同一晚上也感到非常难过。

  然而这末日似的一天终于过去了。一天又一天。清晨躺在床上,听见隔壁房里嗤嗤嗤拉
窗帘的声音;后门口,不知哪一家的男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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