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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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1卷-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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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的特点是善忘,才过了儿童时代便把儿童心理忘得干干净净,直到老年,又渐渐和
儿童接近起来,中间隔了一个时期,俗障最深,与孩子们完全失去接触——刚巧这便是生孩
子的时候。

  无怪生孩子的可以生了又生。他们把小孩看做有趣的小傻子,可笑又可爱的累赘。他们
不觉得孩子的眼睛的可怕——那么认真的眼睛,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天使的眼睛。

  凭空制造出这样一双眼睛,这样的有评判力的脑子,这样的身体,知道最细致的痛苦也
知道快乐,凭空制造了一个人,然后半饥半饱半明半昧地养大他造人是危险的工作,做
父母的不是上帝而被迫处于神的地位。即使你慎重从事,生孩子以前把一切都给他筹备好了
,还保不定他会成为何等样的人物。若是他还没下地之前,一切的环境就是于他不利的,那
他是绝少成功的机会——注定了。

  当然哪,环境越艰难,越显出父母之爱的伟大。父母子女之间,处处需要牺牲,因而养
成了克已的美德。

  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的家畜也同样
具有的——我们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爱只是兽性的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并不在
此。人之所以为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觉,高一等的理解力。此种论调或者会被认为过于理
智化,过于冷淡,总之,缺乏“人性”——其实倒是比较“人性”的,因为是对于兽性的善
的标准表示不满。

  兽类有天生的慈爱,也有天生的残酷,于是在血肉淋漓的生存竞争中一代一代活了下来
。“自然”这东西是神秘伟大不可思议的,但是我们不能“止于自然”。自然的作风是惊人
的浪费——一条鱼产下几百万鱼子,被其他的水族吞噬之下,单剩下不多的几个侥幸孵成小
鱼。为什么我们也要这样地浪费我们的骨血呢?文明人是相当值钱的动物,喂养,教养,在
需要巨大的耗费。我们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时间也有限,可做,该做的事又有那么多——凭
什么我们要大量制造一批迟早要被淘汰的废物?

  我们的天性是要人种滋长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们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们的
种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样的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

雨 伞 下
  下大雨,有人打着伞,有人没带伞的。没伞的挨着有伞,钻到伞底下去躲雨,多少有点
掩蔽,可是伞的边缘滔滔流下水来,反而比外面的雨更来得凶。挤在伞沿下的人,头上淋得
稀湿。

  当然这是说教式的寓言,意义很明显:穷人结交富人,往往要赔本,某一次在雨天的街
头想到这一节,一直没有写出来,因为太像讷厂先生茶话的作风了。

秘  密
  最近听到两个故事,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这个,以后人家问句太多的时候,我想我就
告诉他这一只笑话。

  德国的佛德烈大帝,大约是在打仗吧,一个将军来见他,问他用的是什么策略。

  皇帝道:“你能够保守秘密么?”

  他指天誓曰:“我能够,沉默得像坟墓,像鱼,像深海底的鱼。”

  皇帝道:“我也能够。”

烬 余 录
  我与香港之间已经隔了相当的距离了——几千里路,两年,新的事,新的人。战时香港
所见所闻,唯其因为它对于我有切身的、剧烈的影响,当时我是无从说起的。现在呢,定下
心来了,至少提到的时候不至于语无伦次。然而香港之战予我的印象几乎完全限于一些不相
干的事。

  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
点不相干的话。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
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
,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上拥来,淹没了那点了解。画家、文人、作曲家将零星的、凑巧发现
的和谐联系起来,造成艺术上的完整性。历史如果过于注重艺术上的完整性,便成为小说了
。像威尔斯的《历史大纲》,所以不能跻于正史之列,便是因为它太合理化了一点,自始至
终记述的是小我与大我的斗争。

  清坚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哲学上的,总未免使人嫌烦。人生的所谓“生
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

  在香港,我们初得到开战的消息的时候,宿舍里的一个女同学发起急来,道:“怎么办
呢?没有适当的衣服穿!”她是有钱的华侨,对于社交上的不同的场合需要不同的行头,从
水上跳舞会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准备,但是她没想到打仗。后来她借到了一件宽大的
黑色棉袍,对于头上营营飞绕的空军大约是没有多少吸引力的。逃难的时候,宿舍的学生“
各自奔前程”。战后再度相会她已经剪短了头发,梳了男式的菲律宾头,那在香港是风行一
时的,为了可以冒充男性。

  战争期中各人不同的心理反应,确与衣服有关。譬如说,苏雷珈。苏雷珈是马来半岛一
个偏僻小镇的西施,瘦小,棕黑皮肤,睡沉沉的眼睛与微微外露的白牙。像一般受过修道院
教育的女孩子,她是天真得可耻。她选了医科,医科要解剖人体,被解剖的尸体穿衣服不穿
?苏雷珈曾经顾虑到这一层,向人打听过。这笑话在学校里早出了名。

  一个炸弹掉在我们宿舍的隔壁,舍监不得不督促大家避下山去。在急难中苏雷珈并没忘
记把她最显焕的衣服整理起来,虽然许多有见识的人苦口婆心地劝阻,她还是在炮火下将那
只累赘的大皮箱设法搬运下山。苏雷珈加入防御工作,在红十字会分所充当临时看护,穿着
赤铜地绿寿字的织锦缎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虽觉可惜,也还是值得的。那一身伶俐的装
束给了她空前的自信心,不然,她不会同那些男护士混得那么好。同他们一起吃苦,担风险
,开玩笑,她渐渐惯了,话也多了,人也干练了。战争对于她是很难得的教育。

  至于我们大多数的学生,我们对于战争所抱的态度,可以打个譬喻,是像一个人走在硬
板凳上打瞌盹,虽然不舒服,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能够不理会的,我们一概不理会,出生入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经验中,我们还是我们
,一尘不染,维持着素日的生活典型。有时候仿佛有点反常,然而仔细分析起来,还是一贯
作风。像艾芙林,她是从中国内地来的,身经百战,据她自己说是吃苦耐劳,担惊受怕惯了
的。可是轰炸我们邻近的军事要塞的时候,艾芙林第一个受不住,歇斯底里起来,大哭大闹
,说了许多可怖的战争的故事,把旁的女学生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艾芙林的悲观主义是一种健康的悲观。宿舍里的存粮看看要完了,但是艾芙林比平时吃
得特别多,而且劝我们大家努力地吃,因为不久便没的吃了。我们未尝不想极力撙节,试行
配给制度,但是她百般阻挠,她整天吃饱了就坐在一边啜泣,因而得了便秘症。

  我们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层,黑漆漆的箱子间里,只听见机关枪“忒啦啦拍拍”像荷叶上
的雨。因为怕流弹,小大姐不敢走到窗户跟前迎着亮洗菜,所以我们的菜汤里满是蠕蠕的虫


  同学里只有炎樱胆大,冒死上城去看电影——看的是五彩卡通——回宿舍后又独自在楼
上洗澡,流弹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还在盆里从容地泼水唱歌,舍监听见歌声,大大地发
怒了。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对众人的恐怖的一种讽嘲。

  港大停止办公了,异乡的学生被迫离开宿舍,无家可归,不参加守城工作,就无法解决
膳宿问题。我跟着一大批同学到防空总部去报名,报了名领了证章出来就遇着空袭。我们从
电车上跳下来向人行道奔去,缩在门洞子里,心里也略有点怀疑我们是否尽了防空团员的责
任。——究竟防空员的责任是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仗已经打完了。——门洞子里挤
满了人,有脑油气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从人头上看出去,是明净的浅蓝的天。一辆空
电车停在街心,电车外面,淡淡的太阳,电车里面,也是太阳——单只这电车便有一种原始
的荒凉。

  我觉得非常难受——竟会死在一群陌生人之间么?可是,与自己家里人死在一起,一家
骨肉被炸得稀烂,又有什么好处呢?有人大声发出命令:“摸地!摸地!”哪儿有空隙让人
蹲下地来呢?但是我们一个磕在一个的背上,到底是蹲下来了。飞机往下扑,砰的一声,就
在头上。我把防空员的铁帽子罩住了脸,黑了好一会,才知道我们并没有死,炸弹落在对街
。一个大腿上受了伤的青年店伙被抬进来了,裤子卷上去,少微流了点血。他很愉快,因为
他是群众的注意集中点。

  门洞子外的人起先捶门捶不开,现在更理直气壮了,七嘴八舌嚷:“开门呀,有人受了
伤在这里!开门!开门!”不怪里面不敢开,因为我们人太杂了,什么事都做得出。外面气
得直骂“没人心。”到底里面开了门,大家一哄而入,几个女太太和女佣木着脸不敢做声,
穿堂里的箱笼,过后是否短了几只,不得而知。飞机继续掷弹,可是渐渐远了。警报解除之
后,大家又不顾命地轧上电车,唯恐赶不上,牺牲了一张电车票。

  我们得到了历史教授佛朗士被枪杀的消息——是他们自己人打死的。像其他的英国人一
般,他被征入伍。那天他在黄昏后回到军营里去,大约是在思索着一些什么,没听见哨兵的
吆喝,哨兵就放了枪。

  佛朗士是一个豁达的人,彻底地中国化,中国字写得不错,(就是不大知道笔划的先后
),爱喝酒。曾经和中国教授们一同游广州,到一个名声不大好的尼庵里去看小尼姑。他在
人烟稀少处造有三幢房屋,一幢专门养猪。家里不装电灯自来水,因为不赞成物质文明。汽
车倒有一辆、破旧不堪,是给仆欧买菜赶集用的。

  他有孩子似的肉红脸,瓷蓝眼睛,伸出来的圆下巴,头发已经稀了,颈上系一块暗败的
蓝字宁绸作为领带。上课的时候他抽烟抽得像烟囱。尽管说话,嘴唇上永远险伶伶地吊着一
支香烟,跷板似的一上一下,可是再也不会落下来。烟蒂子他顺手向窗外一甩,从女学生蓬
松的鬈发上飞过,很有着火的危险。

  他研究历史很有独到的见地。官样文字被他耍着花腔一念,便显得非常滑稽,我们从他
那里得到一点历史的亲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观,可以从他那里学到的还有很多很多。可是他死
了——最无名目的死。第一,算不了为国捐躯。即使是“光荣殉国”,又怎样?他对于英国
的殖民地政策没有多大同情,但也看得很随便,也许因为世界上的傻事不止那一件。每逢志
愿兵操演,他总是拖长了声音通知我们:“下礼拜一不能同你们见面了,孩子们,我要去练
武功。”想不到“练武功”

  竟送了他的命——一个好先生,一个好人。人类的浪费

  围城中种种设施之糟与乱,已经有好些人说在我头里了。

  政府的冷藏室里,冷气管失修,堆积如山的牛肉,宁可眼看着它腐烂,不肯拿出来,做
防御工作的人只分到米与黄豆,没有油,没有燃料。各处的防空机关只忙着争柴争米,设法
喂养手下的人员,哪儿有闲工夫去照料炸弹?接连两天我什么都没吃,飘飘然去上工。当然
,像我这样不尽职的人,受点委曲也是该当的。在炮火下我看完了《官场现形记》。小时候
看过而没能领略它的好处,一直想再看一遍,一面看,一面担心能够不能够容我看完。字印
得极小,光线又不充足,但是,一个炸弹下来,还要眼睛做什么呢?——“皮之不存,毛将
焉附?”

  围城的十八天里,谁都有那种清晨四点钟的难挨的感觉——寒噤的黎明,什么都是模糊
,瑟缩,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许家已经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
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诗上的“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可是那
到底不像这里的无牵无挂的虚空与绝望。人们受不了这个,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因而
结婚了。

  有一对男女到我们办公室里来向防空处长借汽车去领结婚证书。男的是医生,在平日也
许并不是一个“善眉善眼”的人,但是他不时的望着他的新娘子,眼里只有近于悲哀的恋恋
的神情。新娘是看护,矮小美丽、红颧骨,喜气洋洋,弄不到结婚礼服,只穿着一件淡绿绸
夹袍,镶着墨绿花边。他们来了几次,一等等上几个钟头,默默对坐,对看,熬不住满脸的
微笑,招得我们全笑了。实在应当谢谢他们给带来无端的快乐。

  到底仗打完了。乍一停,很有一点弄不惯,和平反而使人心乱,像喝醉酒似的。看见青
天上的飞机,知道我们尽管仰着脸欣赏它而不至于有炸弹落在头上,单为这一点便觉得它很
可爱,冬天的树,凄迷稀薄像淡黄的云;自来水管子里流出来的清水,电灯光,街头的热闹
,这些又是我们的了。第一,时间又是我们的了——白云,黑夜,一年四季——我们暂时可
以活下去了,怎不叫人欢喜得发疯呢?就是因为这种特殊的战后精神状态,一九二○年在欧
洲号称“发烧的一九二○年”。

  我记得香港陷落后我们怎样满街的找寻冰淇淋和嘴唇膏。我们撞进每一家吃食店去问可
有冰淇淋。只有一家答应说明天下午或许有,于是我们第二天步行十来里路去践约,吃到一
盘昂贵的冰淇淋,里面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街上摆满了摊子,卖胭脂,西药、罐头牛羊肉
,抢来的西装,绒线衫,素丝窗帘,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绒。我们天天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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