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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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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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严,什么冠心病,统统不在话下了,恨不能一把就抓住它。
  小家伙也不示弱,他抄起一把木桨,猛地朝大鱼剁去,第一下,它竟然知道偏脑袋,秋儿扑了个空;第二下,它往前一蹦,只碰到一点尾巴;气得那孩子举起桨来,准备和它决一死战。
  好,还是于而龙有办法,一手攫住露在水面上的叉杆,那扎在脊背上要它命的钢叉呀!现在被骑兵团长掌握在手,就像烈马的鬃毛被骑手紧紧攥住,不得不听从摆布了。于而龙狠狠地使出浑身的劲,连叉带鱼一古脑地往水底按去,一直压到淤泥里,大有叫它“永世不得翻身”之势。
  红荷包鲤即使陷在没顶的淤泥里,还在不停地战斗,于而龙不敢小看它,只要它不离开水,就还有决战的力量。啊,那股挣扎着的蛮劲多大,以至于而龙一只手按捺不住,再加上一只手也无济于事,最后不得不拼出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
  这样,脚使上了劲,舢板被蹬得滑动了。秋儿一桨没插稳,连忙招呼:“叔爷,当心——”话未落音,舢板滑开了,于而龙悬空了,噗通一声跌进了泥塘草窝里。
  于而龙放声大笑,秋儿也跟着乐,两个人的朗朗笑声,惊动了在浅滩野菰丛里觅食的长腿鹭鸶,吧嗒吧嗒地拍着翅膀飞走了。
  秋儿褪掉无袖小褂,跳下水:“叔爷,我去抠它上来!”“喝,说得轻巧!”于而龙深深懂得,鱼借水劲,如同共产党依靠群众那样,会有很大力量的。但性急的孩子,却憋住一口气,一猛子扎了下去,他已经在泥里摸到那条滑溜溜的大鱼,兴奋得直蹬脚丫子。于而龙犹豫了一下,不相信小家伙能降伏住它,只是稍微把鱼叉松动了一点,以观察它的动静。也许是秋儿搂抱得过紧,要不,就是它长久在淤泥里憋得窒息过去,这条瘟鱼果然不动弹了。
  秋儿急不可耐,晃动叉杆,他只得小心翼翼地拔起鱼叉,随着,只见孩子搂抱住那条比他身材短不了几许的红荷包鲤,从水里直起腰来。
  他头刚探出水面,那条以为死去的鱼,突然精神抖擞地跳了起来,像刚套上笼头的生性子野马,嗖地从秋儿的怀抱里蹦弹出去,那有力的尾巴,刷的一下横扫着小家伙的前胸。(老家伙未必那样服帖,吃过这样亏的人不少咧!)秋儿哪里提防它的“扫堂腿”,这厉害的一手,拐他一个跟头,脚下是淤地烂草,没站稳,四脚朝天跌在水里。
  好一条坚强不屈的老江湖呵……
  你是强者,一个不肯屈膝低头的强者,虽然已被摧残到垂死的程度,但还是挺直腰杆在做最后的斗争,决不像那些出卖灵魂的背叛者,分一杯残羹的食客,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为虎作伥的败类,舔屁股的下贱货……他只要活着,就斗争,就革命,就坚持真理,就说人话做人事,是一个铁铮铮的顶天立地的汉子。
  鱼自由了,这一回,它没有弄错方位,笔直地冲出了龙须草织成的樊笼,向着清澈的深水游去。但是,于而龙飞起一叉,这一叉,如同他三十年前那样有力、准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目标,可怜的逃命者又落到了他们手里。
  秋儿从水里爬将起来,胸前留着被鱼尾刮破的血印,骂骂咧咧地推着舢板过来,气势汹汹,恨不能生吞了叫他丢尽脸面的老家伙。
  这一叉是致命的,红荷包鲤失去了最后抵抗的能力,但于而龙仍旧不敢大意,提心吊胆地抓住叉杆,把它拖到跟前,一把抱住了它,将它提出水面。已经上去舢板的秋儿,凑近过来,抢过叉杆,往它脊背上泄愤解怨地戳进去。
  于而龙再一次惊讶地证实:越是年轻,他们下手时也更黑更狠。他本人,他那个工厂,他那个实验场,都曾领受年轻人手的力量。这些手,既能建设,也会破坏,就看“社会”这个教员怎样来教育引导他们了。
  现在,红荷包鲤在于而龙的铁臂里,终于不动弹了,那长着肉须的唇吻张开来,只有十磅拉力的尼龙丝还在嘴边挂着。
  一条多么光彩夺目的红鲤鱼呵!像荷包似的丰满,像锦缎似的光滑,像玉石似的细腻,虽然血迹斑斑,还沾着泥污,但也遮掩不住魅人的金色光辉,在早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晶莹的鳞甲,闪耀出珠贝般的虹彩,漆亮的背脊,映现出悦目的霞晕,那膏白色丰腴的腹部,金丝缕缕,血花点点,大自然赋予它多少奇特的色彩呀!
  一场没有白白辛苦的追逐总算结束了,胜利者的脸上,流露出欢欣喜悦的光辉,于而龙抱着沉甸甸的,足有十五六斤重的大红鲤鱼,真是心满意足,高兴非凡。
  即使倒退回去三十年,从石湖里捕到这样一条红荷包鲤,那也是叫同行嫉妒眼红的呀!何况他已年逾花甲,而且近三十多年不在石湖操网垂钓,取得偌大成绩,难道不值得为之骄傲吗?
  他确切地感到自己筋肉里充满力量,他似乎年轻了,一种渴望工作的追求,一种期望投入紧张劳动的激奋,一种企盼被任务压得透不出气,而从中能享受斗争幸福的感受,又从他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胸怀里,苏醒了过来。
  秋儿沉浸在欢乐里,望着这位游击队长叔爷爷,高兴地说:
  “奶奶该高兴啦,她昨晚上说,你准能打个大胜仗!”
  “胜仗?”于而龙摇摇头:“不!还早着呢!”说罢,踩着湖底的烂泥,往舢板上登去。
  正在这个时候,那艘游艇突突地减低速度,朝他们驶了过来。游艇上舷窗拉开了,只见一个人探出半截身子,举起电喇叭向他们喊话:“秋,你们敢情在这儿哪?要不是鹭鸶飞,还找不到你们,快划过来。”
  “爸爸……”秋儿为他爸爸能在县委的游艇上,而觉得荣耀,忙不迭地挥舞着双臂向他打招呼。
  水生干吗坐着游艇来呀?于而龙诧异地思索着:那个站在水生身边,生着一张笑容可掬的脸,可是丝毫不相识的人,又是谁呢?
  “快点划呀!秋!”电喇叭送来水生着急的语调,秋儿更加手忙脚乱,越乱越出岔,偏生又搁了浅,已经上了舢板的于而龙,不得不下水去推船。但水生仍在急不可耐地催促,幸亏那个笑吟吟的人干预了一下,并且好像关照了游艇司机,将发动机的火也熄灭了,显得有礼貌,有耐性地等待着。由此,可以估量那个人的身份了;既然,秋儿讲过游艇是县委的,毫无疑问,于而龙作出判断:准是父母官县太爷之流的大人物,昨天在码头上那份阵势,使他估计得出的这一关,终于这么快就来临了。好啊!多么好啊!恰巧我于而龙在钓鱼,而且钓到了一条大红荷包鲤!
  舢板离开了浅滩,于而龙使劲送了一把,就势也纵上了船。舢板像利箭似朝游艇划去,水生这回不是用电喇叭,而是用手拢在嘴上,告诉他:“二叔,王书记特地来接你,我们把整个石湖都找遍了,连各队的渔船都没让下湖”
  怪不道鱼汛时期,湖面上静悄悄的,于而龙望着这位威风的王书记,心里想,他是谁呢?怎么想不起来呢?
  那个王书记呵呵地笑着探出头:“哈哈,支队长,你还是不减当年之勇,战果辉煌,一条漂亮的红荷包鲤,这么大,真是少见。”
  啊!逐渐认出来了,他不就是那个怯生生的高中生吗?他被芦花动员从县城来湖西参加了革命,先给老林哥作过助手,后来,又担当了支队的事务长。对了对了,于而龙又想了起来,前几年,水生背了一口袋石湖土产,无非是鲞鱼干,蚶子米之类,千里迢迢地找王纬宇和他,为家乡建设,托他俩走走门路,不就是这个王惠平出的主意吗?
  他也算得上是石湖支队残存下来,为数不多的人中间的一个。如今他胖了,发福了,大腹便便,不是当年那副瘦削的模样,所以猛乍一看都不敢认了。
  “秋,快接住。”水生从游艇上扔过缆绳,司机把火打着了,游艇突突地响起来,浑身湿淋淋,尽是泥污的于而龙,实在不好意思弄脏干净的游艇。那怎么能行,王惠平伸过手来,扶他上艇,盛情却之不恭,他只得跨了上去。
  他到艇上的头一件事,先向水生讨了个火,摸出雪茄,真是糟透了,烟泡汤了。水生是县里的供销员,走南闯北,有点眼力,赶快把兜里的过滤嘴香烟递过来。于而龙皱皱眉头,因为他烟瘾大,抽不来这种淡而无味的烟卷,无可奈何,只得权且将就了。
  还没等他点燃手中的烟,只听得艇后舢板上,那孩子“嗷”地一声惊叫起来,回过头去,刹那间,他感到整个心脏都快涌上了嗓眼。不仅他,连水生、王惠平、还有司机,都一跃而起,情不自禁地嚷嚷着:“快按住,快,抱住,别叫它跑了,快呀……”
  红荷包鲤苏醒了,它像从沉睡里醒来似的,张口打了个呵欠,恢复了精神,要翻身起来了。
  它那强有力的尾部抽搐着,紧接着,整个身躯像雕弓似的弯曲起来。突然,啪,它又把身子展平,把船板拍得山响,拍得那装食品的竹篮直蹦。
  秋儿是个眼明手快的孩子,赶快扔掉了桨,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鲤鱼。他和红荷包鲤在舢板上厮打着,滚扑着,原来就不曾系牢的缆绳松了开来,舢板离开游艇,飘出好几米远。
  “抱紧,死命搂紧它,别松手!”艇上的人为帮不上忙而干着急,只好以呐喊助威来给孩子效劳了。
  谁都懂得武术里“鲤鱼打挺”是个什么动作,但有幸见过真正的鲤鱼在打挺,这样机遇是并不多的。同志们,你们有福了,亲眼目睹了这个场面。
  看哪,那条身负重伤的鱼,伤口流着津津的鲜血,但生的意志战胜了死亡,它同秋儿激烈的搏斗,表现出少见的勇敢。它那浑圆的身子,一会儿弯曲,一会儿展伸,一会儿又扭结起来,最后,从秋儿的紧抱中,挣脱出来。
  它挣开了,终于摆开羁绊,在船板上猛烈地弹跳起,足足跳了两米来高,像跳高运动员过杆时滚翻一样,尾部矫健有力地卷着,头部傲然坚挺地昂起,瞪着暴突的眼球,甚至连唇吻边的肉须都笔直地翘起……
  这时候,谁对它都无能为力了,只好眼巴巴地瞅着它从容不迫地打了个挺多么英伟,多么有力啊!在半空里翻了个跟头,一头飞进碧绿澄清的湖水里,一眨眼工夫,踪影全无,给人们留下的,只是一圈圈在扩大着的波纹而已。
  于而龙的眼眶顿时湿了。
  他也不知为什么,竟会激动到这种地步?仿佛跳进水里去的,不是那条伤痕累累的大鱼,而是他自己似的。他觉得他的心,像那条大鱼一样,在泛滥的春潮里游弋着,迎着浪涛,迎着激流,在翻腾,在浮沉……
  飞翔吧!老家伙,你欢畅地朝前游吧!你一定会游得更好的……
  
第二章 (1)

  游艇载着失败的钓鱼贵客,在碧波荡漾的石湖里驶行着。雾终于消散净了,在艇上放眼望去,春天在扫尽寒冬的残雪余冰以后,终于表现出那不可阻挡的势头。欢乐的桃花汛把石湖灌得满满的,差不多都快要溢出来了,那磅礴的气势,抖擞的精神,盎然的生机,使人觉得石湖早就应该摆脱严冬的桎梏。春天是来得晚了一些,但迟来的春天,倒把石湖装点得更欢乐,更富有活力。
  石湖的春天,如同石湖上长大的姑娘那样,是笑逐颜开的,是容光焕发的,谁要在石湖待过,就很难忘怀那些大胆表露自己,毫不羞涩的船家女儿。因此,再比不上春天来游赏石湖,更为适时的了,它把所有的美,无遮无拦地全部呈现在你的眼前。
  他站在游艇的前端,似乎还没有从那条终于获得自由的大鱼影子里,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一条多么勇敢的鱼啊!难道他于而龙不应该学到些什么吗?
  难怪他老伴总嘲笑他了,说他是享不得安宁,受不起富贵的贱骨头,说他贼心不死,因此,他向谢若萍吼:“你不要把我当做一匹劁过的骟马,一个去势的侏儒,我是个骑兵,是条汉子,只要我这盏灯油没耗尽,我就得战斗,就有权利去喊去叫,去哭去笑。”他恍惚觉得这条游艇,突然驶进惊涛骇浪的汪洋大海里去,哦,那山也似的巨浪扑过来,眼看这艘针尖大的游艇,就要被巨浪吞噬了,操船的水手紧张得眼不敢眨,气不敢出,必须拼出全身精力,去握紧桅缆,掌稳舵把,生死就在须臾之间。哦,那虽然是脑海里一刹那间的波澜,可他多么盼望去过那种浪漫生涯啊,可他老伴却喋喋不休地劝阻,并且恨不能他像青蛙似的冬眠。
  “不,”他在心里大声说:“不——”
  
  “支队长……”那个县委副书记亲切地站拢过来。朝这位很久以前的老领导问:“你大概有二十多年没回故乡了吧?”
  于而龙从回忆与现实交混的境界里醒来,他没有用语言答复他的提问,只是竖起了三个指头表示那逝去的岁月。因为这笔账实在太便于计算了,一九七七减去一九四七,不多不少,正好是三十个春秋。
  王惠平的记性不错:“啊,想起来了,四七年底,四八年初,你躺在担架上,是由长生和铁柱抬着离开家乡的。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昨天的事——”
  回忆的断片,随着艇尖激起的浪花飞沫,把他湮没了,于而龙自语地:“……那天清早有雾,是不是?”
  “对——”王惠平也想起来了:“挺浓挺浓的雾,走不几步,就瞅不见你的担架了!”
  于而龙不知为什么先想起雾?也许他在迷雾似的生活里呆得太久的缘故吧?那种令人窒息的迷雾呵!沉重混沌的迷雾呵!那遮掩住一切丑恶,同时也扼杀了所有光明的迷雾呵!在于而龙的记忆里,雾是压倒一切的东西。
  “支队长这回回来的时候正对景,春暖花开,景色宜人。”
  “可是,‘少小离家老大归’,你们看”于而龙笑着让他看那半衰的鬓发。
  “不,支队长可半点不显老咧!”
  水生附和着他的上级,凑趣地说:“二叔精神总那么好!”
  “哦!你们快别恭维我了。”于而龙相信他们说的多少是实情,他不到老态龙钟,衰迈不堪的地步,他还是有点力量的。人必须要具备力量,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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