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温泉- 第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在这座光天下的村庄,竟教人比在幽暗狭谷里时还要心惊胆战。
  我强烈的怀念起神水河对岸来,那座积雨云覆盖的人烟稠密的村寨。
  “觉得这里好玩吗?我看这边的房子和那边也差不多,没什么新意。”我说。
  “恩,也不是特别好玩……”  舒薇说。
  “那,咱们回去?时间不老早了,村长还说等咱们开饭呢。”“行,回去,虽然那主人很讨厌,做客人的可不能不懂礼……”“你们就别拐弯抹角了,直接说害怕不成吗?”  陈新不耐烦的打断:“我看,这村子的人都在装神弄鬼。大白天的,真有鬼来,我也不怕它……”“当然不怕,不过……等一等,都别动!
  ——老天,那是什么!”就在前面街拐角处的墙根下,蹲着一件怪模怪样,又矮又矬的东西。起先以为那是一只长满青苔的石水瓮,当我意识到水瓮不应该正堵在人家房门口时,脑袋顿时嗡了一下,忙拦住他俩叫他俩快看。就在这一刹那,那东西突然活了,生出腿脚一个闪身就消失在墙后。
  狭谷里的那个东西它又出现了!第二次显形是在光天化日,这一回可看清了它——将近看清了它,那绝不是人类,也绝不是任何可能存在于此地,存在于人间的物种。
  舒薇脸色煞白,陈新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结结巴巴的问我那是什么——天,我怎么知道!——他们那样惊恐的下死眼盯着我,好象我就是那个怪物,那个,鬼。
  风从身前身后吹来,从每个街口冲出来,从每间屋顶向地面扑来。所有的草标都在点头摇头,所有残剩未烬的黄表纸都飞上天空。铁锁哗的飞出,一扇房门砰然打开,木门咣当咣当的撞击着门框。村外的树林整个儿在哗哗啦啦的抖响。风突然又停了,一来一去如同闹鬼。山里近晚时分刮起的这种旋风,常常是毫无预兆,猛烈而短暂。满地狼籍,到处是掀飞的狗窝,鸡笼,和屋顶掉落的瓦块,晾的衣裤象人的断体横七竖八。黄表纸落回地面,有几片粘在我们身上,头上,还残留着那股火后焦烂的刺鼻气味。
  风停了,另一场声音却逐渐宏大的响起,象千百匹马在奔跑,又象千百头牛在叫唤。辨不清方向,因为它们无处不在,青石板的地面颤抖了,进而所有房屋也跟着在抖颤。
  抖颤得最凶的是我们。
  前六部分 第一十一章温泉(11)“快,快跟上我!——快跑,快往一线天跑哇!”可一线天在哪里啊!我们在这巴掌大的村坊里转向了,道路似乎也中了魔咒,变成了盘陀迷局。
  “鬼打墙,是鬼打墙!”“什么鬼打墙,是迷路了!”我带着他俩没头苍蝇似的兜了许多圈子,最后又回到那座十字街心,全寨最敞阔的地带。再无路可走了,四条街的方向都有訇訇隆隆的声响迫近,显然这里正是它们的目标。就在那声响达到令人惊悸的顶峰,声响的源头即将现形的时候,它们忽然又象阵风骤停那样削弱了声势。但它们没有离开,它们在狂奔之中齐刷刷收住了脚步,换用一种更沉着,更齐整的步伐,缓慢的,缓慢的逼近……最先显形的是南边。从南边那条街的尽头,丁字路口灰白的石墙发出了红光,又发出了青蓝的烟雾,象从里面烧着了一般。红光中出现许多模糊不清的人,他们高低参差的耸动着,摇晃着,逐渐的越来越多,正不断从那道透明的红墙里走下来,走下来。
  天哪,那是什么……陈新咬着嘴唇,极力把舒薇拉在身后,舒薇从他肩膀上露出半张脸,睁着一只惊惶的眼睛瞧着这诡异至极的情景,我紧紧攥着那枚古钱,我的护身符,坚硬的金属都快让我捏变了形,热得发烫……世上真的有鬼存在吗,阴司之门真的打开了吗……出现在南街的是一群全身火红的人。那一队司火的鬼卒,红布裹头,红衣,红裤,红鞋,手里擎着烈焰腾腾的火把。是火光映红了石墙,又将他们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墙上。与此同时,一群从头黑到脚的黑衣人从西街走出来,他们一边走一边挥舞着刀,斧,枪,钩,镰,闪闪发亮的武器。北边的是一队青衣人,每个青衣人都是一棵树,各人手举一根枝枝杈杈的树枝,枝上铺满绿叶,乍一看就犹如一座树林在朝我们移动。东面涌出的人群浑身穿白,白得令人发冷,宛如一条冰冻的河流在慢腾腾的推进。
  红,黑,青,白四支队伍行进着,发出各形各样的嘈杂声响。他们当然不是什么鬼怪,他们全部是正常的人类,但恐惧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加深了:对鬼怪的恐惧仅仅来于幻想,对人类的恐惧却出自无数血淋淋的经验。我的知识无法解释眼前这奇诡的场面——这绝对不是一种布依族的风俗!看那些人,他们表情冷漠,眼神发直,每看一眼都会增加一层新的惊悚;他们仿佛被药物和巫术催眠蛊惑了,他们服从那个操纵他们的力量,按照它的意旨行事,就象……传说中的神兵。
  我心里一阵冷,一阵热,满脑子尽是可怕得离奇的联想:难道时空倒转?一线天的狭缝乃是穿越时间的隧道?我们走进中古时代野人盘踞的山村,这里正在举行一场祭祀……祭祀是需要祭品的,活物祭品……茹毛饮血的时代,三个贸然闯入的穿着奇装异服的生人……那么,当然了,火,刀,柴,水都准备就绪,接下来就该……那些五彩缤纷的野蛮人已经从四条街喇叭形的街口走出,在街心宽敞的场坝集结并围拢在我们周围。最前面那几排红黑青白装束的大汉不断发出野蛮的叫喊,做出各种恐吓的动作,后排却跟的许多杂色服饰的人,男女老幼都有,各人下颌都在蠕动,龇牙咧嘴笑得十分怕人。更后面的是一群戴着黄帽子,红帽子的人,带着各种穷形尽相在望着我们发笑,一面指指点点——其中的一个突然用大得惊人的音量喊叫起来:“喂,你们过来,喂,到这边来!”那一瞬间受到的惊恐是既强烈,又短暂,因为我立刻就认出了那个朝我们喊叫的野蛮人,同时也听出了他的声音——他便是曾经在石板哨遇见的,同我们攀谈并邀请我们同车前往镇山村的那位:胖导游。
  ……毫不知情的局外人,在错误的时机进入一场事先安排的活剧,造成的误会真能让当事人吓破苦胆,让旁观者笑掉大牙。把我们从中古带回现实的除了导游的高音喇叭,还有游客相机不断闪烁的闪光灯。这才明白这不过是一场演出:前排装束奇异的人是演员,后排盛装的男女老幼是龙套,最后出场的观众,则是那支在对岸久等不到、以为人间蒸发了的旅游团。
  读者要问了,旅游团不是去镇山村的吗,怎么会到这里来的,眼前这个村子又是个什么地方?
  实际上,这个村子就是镇山村——镇山村的下寨。镇山村并不是一个村,而是两个村,分为上下两寨,中间隔一条神水河为界。当年李仁宇将军和他的班氏妻子生有二子,他让一子姓李,另一子姓班,分别居住在上寨,下寨。我们早先去的是上寨,而旅游团到达的是下寨。就这么简单。
  上寨有李将军和夫人的合葬墓地,传承的又是李将军的姓氏,两寨一向以上寨为正统;加上我先到的上寨,见村民都在张罗着预备迎接旅游团,无怪会认为上寨便是旅游团要去的镇山村。我对他们久久不到倍感纳闷,却没曾想神水河对岸还有一座镇山村,直到在大朝门外,看见那条只供牛车行走的土路才明白端倪:从省城修过来的公路,原来铺到的是下寨门口。
  当时那种狼狈不堪的形象,后来被我们取笑了很久,我嘲笑他俩闭着眼睛搂抱得象已经殉情的恋人,他俩则笑我抓十字架似的抓着那枚铜钱,俨然刑决的犯人最后忏悔。可在那样真假难辨的局面,我们确确实实是感受到了末日来临般的气氛。我们挤进人群,挤到那个亲切可爱的胖导游身边,一路经过的人都望着我们笑,导游乐呵呵的说:“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咋个一直没见你们人呢?”。
  我重重的咽了一口唾沫:“我们在那边,耽搁了……咳,好大阵势啊,这是搞的啥子名堂?”“赶鬼噻。
  ”“赶鬼?莫哄我,布依赶鬼我晓得,布摩领起村民挨家挨户喷水吐咒,烧几柱香杀只公鸡,再把竹轿纸船抬到村口一烧就完事,哪来这么多牛鬼蛇神,刀山火海的?”“荷荷,吓倒你们了?不瞒你说,今年的六月六不比往年,据说犯着一个重煞的年头,三百年一遇,将有恶鬼出世横行。所以要兴特别隆重的仪式,才能去煞化吉……”“重煞的年头?恶鬼出世?”我吃了一惊,我怎么不知道今年是重煞之年。
  “都是他们的迷信罗,不过这些乡下人的迷信,有时候还满灵验的,说不清楚。这个村的村长——也是他们的布摩,脑筋灵活,很会赚钱。借这个题目,准备了半把个月呢,特地通知我们组大型的团来,人越多越好,给他们添声势。荷唷,没想到阵仗搞得这么大,别说你们,连我带老了团的也开了眼!除了我们这一拨,还有别的团呢,这边,那边,看见没有?”果然,在场的游客除了黄帽子,还有红帽子,白帽子,蓝帽子,和村民混杂在一起。尽是嘈杂的人声,如演出开始前闹哄哄的剧场。
  “布摩,是不是就是巫师啊?”舒薇问那导游,我对她说过布依族每个村都有一位布摩,掌管族人的祭祀,卜卦,驱邪活动,相当于部族祭司的职责,乃是全村的精神领袖。
  看见同他说话的是舒薇,导游满脸堆下笑来,操着土音浓厚的普通话说:“不错不错,小姐,你知道的真多啊!布摩就是巫师。不过呢,布依族的巫师是分男女的,布摩专指的是男巫师,这,你大概就不知道了吧?”“还有女巫师,那不就是巫婆吗?”陈新插话道。
  “什么巫婆巫婆的,”导游板起面孔,做出认真的神气,“要尊重民族习惯,女巫师的称呼叫雅温,或者雅牙。河对岸的上寨,就有一位雅温……”“怎么,那雅温还在世吗?”我想起此行的另一个任务,正要细问那雅温的下落,忽然耳畔“呜——”的一声响,震得人头皮发麻,舒薇和边上几个女客连忙捂上了耳朵。原来是几个裸上身扎红腰带的壮小伙在吹牛角,那牛角足有半米长,发声的威力真惊人。导游解释说那是在模拟风声,为的风助火势。我们所在正是红衣队的位置,与此同时,西面黑衣队身后锣鼓家伙砰砰訇訇的敲了起来,那好比刀枪碰撞的铿锵声;北面青衣队每个人都口衔一片树叶鼓足了劲儿吹,犹如树林里飞出百鸟的鸣叫;东面白衣队中传出的是呜呜咽咽的芦笙,好似水浪翻卷,清波流动。但这一系列生动的拟声都来自导游的形容,入我们耳的不过是一片嘈杂得要命的噪音。
  导游竖起喇叭,回头对游客解说:“各位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了,现在就要进入赶鬼的高潮:捉鬼了。
  咱们跟着全寨的村民,带着酒、肉、干粮到村外躲山的时候呢,布摩已经率领青壮年祭祀过了祖先和神灵,并且按照五行方位,对全村进行了布置,让鬼不能进家入宅,也逃不出村子去,只能在街上游荡。当太阳落山的时候,人们吃饱喝足吸满了一天的阳气精神焕发,鬼却是饥肠辘辘饱受阳气的侵蚀气息奄奄,布摩就率领大家杀回村寨来捉鬼,最后把它赶到场坝上的包围圈里来……”“等一等,照你的说法,这一回的鬼竟是用真人来演的吗?”我有点毛骨悚然,布依赶鬼,鬼是不兴出场的。布依族所谓的鬼,或者死者不能入冥转世的魂灵,或者天地间聚集的邪气,化身为火,旱,涝,蝗虫,瘟疫种种灾难危害黎民,根本没有形体。
  “跟你讲过的嘛,今年年头犯煞,赶鬼仪式要隆重,鬼当然也要弄得逼真一点,”导游对我打断他多少不满,“——各位再来看这红黑青白四面阵势,是按照五行风水方法布置的:南方朱雀属火,为红色;东方青龙属木,为青色;西方白虎属水,为白色;北方玄武属金,为黑色。每个阵各由二十名青壮年担任,这样布下五行大阵,专等鬼自投罗网了……”“你这五行阵只有四行啊,土呢?”舒薇掐着指头提出质疑。
  导游诡秘的笑了:“你真细心——各位,这位小姐提问非常好,土呢,土到哪里去了?很抱歉,我也不知道,这是镇山村布依人的天机。请大家拭目以待吧,大家盼望已久的鬼,就要出场了……”象受到某个暗中指挥一切的主宰的指令,牛角锣鼓芦笙木叶忽然全部哑火,全场骤然寂静,连游客在内听不见一声说话嬉笑咳嗽喷嚏,显然事先有过关照。
  人人都屏息凝神,等待一件大事发生。
  鬼要出场了?众目睽睽,五行全备,光天化日,鬼竟要出场了?
  无形无状的鬼,将要钻进一个人的躯体,由他带到人们之前,带到阳界?
  我没来由的打从心底感到冷意。
  鬼,会从何方来?
  前六部分 第一十二章温泉(12)一个人站在场中央。
  瘦高的身形,黑袍,大袖,八角帽,帽顶撑出一根尖而长的牛角。
  全没看清他来自何方,他无声无息毫无征兆就那样突然的出现了。
  这就是鬼吗?我心里砰砰的跳得厉害。
  全场死一样的肃静。那个人动了,从拖到地面的袍底迈出一只穿着麻鞋的脚,向左踏出一步,一面将一柄长剑高举过头顶,从左到右摆舞三匝,又从右到左舞摆三匝。
  象得了他的指令,所有的男女村民都在原地扭舞身体,随着那柄剑的动作而动作,人体起伏波动似阵风吹过五彩麦田,红黑青白的浪头此起彼伏。
  那人绕场走起来,身体保持笔直的姿态,寒光闪闪的长剑按照左三匝右三匝的顺序在他头顶越来越快的转着圈。人们也动作得更凶,更快,幅度更大,仿佛他们都是他那把剑的千百个化身,人们一边扭舞,一边撮起嘴唇发出“西西”“荷荷”的尖啸,宛如千百柄剑锋一齐划出的风声。
  原来这舞动全场的作法者他不是鬼,他是捉鬼的法师,镇山村下寨全体族人的布摩。
  导游搞错了顺序,捉鬼人抢在鬼之前出了场。
  我被周围的人碰撞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