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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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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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写下这个井字给我看,他提醒我我曾答应过他的承诺:要小心井,不要让她靠近井。
  他为什么要强调?他又做那个梦了吗?在他神志昏迷的当儿,那个操纵他的东西又让他看见了某些新的内容?或许,他已看见了那口井的所在——甚至,也有这种可能:他看见了井底的人……无法得知,陈新发出的一切信息,只有这个蘸着温泉水写下的井字。
  或许他只来得及写下这一个字,或许,写下这一个字便足够了。
  一切都是谜,包括陈新自己。
  但有一件事可以清楚:他和那些腰扎红带的村民不一样,他不是一个纯粹的、任凭摆布的神兵。他始终有部分人的意识醒着,他始终在和那操纵他的东西交战着,在某些短暂的时刻,他挣脱了出来。起码,在写下这个字的时候,他是醒着的。
  说不定,他在更早的时候就是醒着的。我突然想起,在神兵进攻最凶猛的当儿他喊着水,水,当初以为他是提醒他的同类小心门里的水缸,现在看来,事实很可能正好相反,他并非在提醒神兵,倒是在提醒我们,教我们得知:神兵怕水,可以用水来反击……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走,在他恢复神智、向我发出警告之后?难道他仅仅清醒了一瞬间,就重新落入那东西的掌握了?还是他记得自己变成神兵后做过的事,记得是他召唤来神兵同我们恶战,怕我们怪他,所以躲开了?还是,因为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不愿意见我们……没有办法知道,全是猜测。没有办法知道,在走廊上,当他迎着月光向我和舒薇步步逼近时,他真的只是一个全无意识的傀儡。这又是一个更深的谜,连当事人自己也未必知道谜底——即使知道,他也永远永远不会说出来。
  “你说不能呆在有井的地方,这和那个井字有关系,对吗?”舒薇突然的说。
  我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出神很久,而她面对面的站在我跟前不动声色的观察我也已经很久。
  “井字是他写的,而且,你知道他为什么写这个字,对吗?”她逼视我的眼睛。
  “是的,我知道。”我对她说。
  “你知道?是什么?”
  “那是一个秘密,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我转过身去,避开舒薇疑窦重重的目光,我仰望天空,耳中又回荡起陈新在大榉树下万分郑重的对我说出的那个嘱托:“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假如那时在她身边的人是你,你一定要保护她!”“要小心井,你不要让她靠近井!”……我闭上眼睛,心中翻江倒海,从此再也不能平静。
  第七部分 破围 二二又是白天了,算一算,这已经是我们来到镇山村的第三天。
  浓雾包围着镇山村。头顶巨大的黑蘑菇雨云愈压愈低,几乎戳到全村的最高处——那棵大榉树的树顶。温泉从水泵站的蓄水池退走了,但它没有从镇山村退走。这座遭诅咒的布依族古寨依然掌控在它的手中。问题一个不曾解决,我们找不到还原五行的办法,找不到逃离鬼村的出路——甚至还弄丢了一个同伴。
  但我们并没有因此输掉,我们活到了天亮,这就是胜利。
  布洛陀神走了,供桌上米碗里的香已倒下。感谢我们布依民族的主神,他的慈悲和伟力安度我们经过了昨夜的劫难。初来镇山村的第一个夜晚,李祖班祖的先灵曾在鬼魅包围、恶风袭击的坟山保护过我们。
  现在,第三天了,祖先和神明都离去,必须由我们自己营救自己了。
  天眼尚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尚在。父亲母亲的亡灵尚在。我们还没有完全丢失掉镇山村。
  然而形势确乎在往更坏的方面演化。镇山村上寨已经越来越不象是一个活人呆的地方。活人世界的特征在消失。色彩没有了,到处除了白,就是黑,昨天还是青葱翠绿起码表面上维持着生命假象的植物竟统统变成了墨黑,仿佛它们在夜间统一换装,个个都穿上了死神的黑袍。黑树,黑草,黑灌木,黑刺梨果,甚至黑花……在白墙,白屋顶,白石街道之间茂密丛生。气味没有了,到处干净得象刚扫过的坟圈子。声音没有了,这个死气沉沉的白天更象夜晚,倒是刚刚过去的月亮照耀的夜晚象白天。或许,色彩,气味,声音都还是有的,只是我们看不到,闻不到,听不到而已。我们的眼睛,鼻子和耳朵,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
  这个世界另有一群居民。它们俨然已成了此间的主人。一团团近人大小,有形有状的白雾在村中四处飘荡,石板屋顶上,吊脚楼的飞檐上,街巷里。它们从每户人家那间阴世之数的浴室入世,三足白精灵不断从那间小小的车站出口。不断有雾团飘升到天空的蘑菇雨云中去,同时便又有雾团从雨云中降落。那里,是它们聚集的地方。
  镇山村早先的主人却似乎在睡大觉。天光象对他们有害,他们在等黑夜,等下一轮阴世的太阳升起。
  偶尔也会有一个村民走出家门,步履匆匆象行夜路的人。此时,便会有一个附近的雾团突然扑上来,把他从头裹住。那人不喊不叫,若无其事,好象得到的是一顶照亮的灯笼,任凭雾团和自己的身体融合,得道升仙,腾云驾雾一般的开步走了。
  三哥说,那便是阴魂附身:一个活人被阴世之物钻入心窍,夺走了元阳。
  幸而,阴世之物并不来夺取我们的元阳。那些白色妖怪不招惹我们。我们和它们擦肩而过,它们不动,不理,只有时远远的尾随我们一段路,每当我们发觉回头,它们便慢慢的,从容的走开了。
  我们寻遍了村子每个角落,包括村长家在内,没有找到陈新的踪迹。也没有遇上村长和他的神兵。无计可施,我们只得按照约定,前往“地眼”——雅温的住处,和布杰丫妹他们会合。
  布杰丫妹早等在大石底下了,谢天谢地,他们都平安无恙。雅温也平安无恙,在我们到达之前丫妹已上到石顶木屋里见过了雅温。大家碰了面,少不得有一番激动,布杰从村长家抗来一篮食物和饮水,我们早已饥肠漉漉,一面狼吞虎咽的吃喝着,一面互相讲述夜来的经历。布杰丫妹月夜没离房间半步,人眼这一路平静无波,他们听说我们夜来大战神兵,天眼便是古钱,温泉神秘退走,尤其陈新中邪魔变神兵的事,都很震惊。
  “得请雅温占卜陈大哥的下落,替他解开红线蛊的咒。”丫妹从她的荷包里取出两件东西给我:“这是刚才我见雅温的时候,她叫我交给你的。”
  我们都凑上去看,两件东西是:一只石钵,和一块木头。
  石钵就是普通的石钵,上面有一对穿孔的耳朵。木头看起来也无甚出奇,长长方方如一块砖头,只是纹路特别细密,颜色深厚,显见木质优良,而且有了年头。表面和边缘都打磨得十分光洁。
  “它不会就是五行的木吧?”我怀疑的问丫妹。
  “当然不是。”丫妹轻轻抠木头的边缘,干泥状的木屑便纷纷脱落,说明它也是一块无用的朽木。但是当丫妹将它翻了个个儿,这块木头便立刻显示出了它的不凡之处:原来这木头朝上一面光洁无物,朝下一面却密密麻麻刻满了天书一样的符字!
  “刻木!”三哥象看见宝贝,转过脸对我和舒薇说:“你们都没见过,这个东西叫做刻木噻!我们布内遇到祸事,兵,匪,天灾,要向族人求救,因为怕遭石精木怪偷听走漏消息,不兴传话,只把事情偷偷刻在一块木头上,着人送到临近的寨子去。”
  “怕石精木怪偷听?”舒薇对这风俗大感兴趣:“唔,这办法好呀,用文字,不用口信,石精木怪就算能听人话,难道还能识字不成?”
  “谁说石精木怪不识字?一般的文字它们识得的!”三哥大摇其头,“所以刻木上的字,是一种很古老、很秘密的文字,——只有祖传的布摩家懂。按规矩刻木都是布摩手制。这边布摩写,那边布摩解。”
  我把刻木拿在手里看,那些符号深奥古朴有如甲骨文,笔划各异,或简或繁都有着强烈的动感,象一个个舞蹈的小人排列阵势,用它们的肢体沉默的传达着某一种重大的讯息。整个刻木的表面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
  “三哥,丫妹,”我抬起头,“刻木传信的风俗我晓得。照这个意思,雅温是要我们向下寨求救了。
  但是她若早有此意,为什么不早些时候发出刻木?如今大雾封锁,我们怎么能把刻木送到下寨去?”
  大家一齐向远处眺望。在神水河的方向,那堵山一样的雾墙耸立在一片高低错落的屋顶上面。已经是第三天了,我们既冲不出这屏障去,外面的人当然也冲不进来。雾墙另一头的下寨,那位商人气质的布摩村长,现在在做什么?
  难道他也正在等待雅温的刻木吗?
  “李大哥,”丫妹回过脸来唤我,“雅温吩咐,要你见到两样东西以后上去见她。你一个人上去,她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我一个人上去?你是不是传错了?没有你翻译,我怎么和雅温说话?”我抬眼望大石上的木屋,狐疑的看着丫妹,其余的人也都觉得不可思议。
  “雅温的话,我从来没传错过一个字,你照她的吩咐吧,雅温既然要和你说话,她就一定有办法和你说话。”
  我把石钵和刻木交给丫妹收好,借助岩石的棱角和缝隙,和多年蔓生的老藤,攀上丈余高陡峭的岩壁,用了一点力,推开藤葛缠绕,缀满苍苔的窄矮的木门。
  我好象爬进一只鹰巢,又好象走进一座小小的神庙。
  木屋里别无什物,地上铺着厚厚的芦草堆,空气干燥微热,弥漫着朽木和枯草的气息。黑暗,但是有光,从侧面墙上一孔半开半闭的窗洞斜射入一道光柱,内中亿万浮尘翻涌不息。光柱被屋子中央的那个影子截断了。雅温沐在光中,半明半暗,一动不动,永远的盘膝端坐的姿态。雅温比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显得更佝偻,更矮小了,她的脸藏在长发下面,她的身体藏在袍服下面,灰褐色的袍服和芦草混淆不清,使她整个人就象芦草堆中耸起的一个尖塔。
  她倒象是从这个地方长出来的呢。雅温曾说过她是一棵树,假若她真的是一棵树,她的根一定很长很长,能够一直钻入到底下那块巨石的深处去。
  这个象树一样生活的人,和底下的巨石之间一定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木屋窄矮,我也只能盘膝而坐,和雅温面对着面,相距不过尺余。她的脸被头发完全挡尽,只在口唇位置有几绺发丝不时被微风吹动,传达出发帘后面那个呼吸的节律。
  我疑惑,忐忑,而又期待,这位瞎聋哑残,却能沟通神明,知天明命的奇人,这位神,会用什么办法和我说话?她要对我说什么话?
  ……那张脸动了,瘫痪的雅温唯有头颈还能稍稍活动。她感觉到有人进入她的房子了,我忽然有点紧张,只见那张脸慢慢仰了起来,长发纷纷向两旁滑落,把它们遮盖的脸孔暴露在光柱之中……老天,我看见了什么!双目失明的雅温,她睁开了眼睛!
  “您能看见,”我惊谔到了极点,“您没有瞎!”
  对面那张脸孔变得十分陌生了,甚至有点狰狞,它比前一天晚上更加消瘦得可怕,苍白得如同骷髅,一对睁开的眼珠因而凸显得十分硕大醒目,象一对黑白分明的水晶球在暗中发着光芒。那对嘴唇又在开启了,但这一回,从它们当中却是发出了真正的声音:
  “对,我没有瞎。”
  一股冷气顺着脊梁骨往上升,我不但看见了瞎子睁眼,我还听见了哑巴说话!
  “您也没有……”我不无惶恐的瞪着对方,不知是见到了神佛显灵还是鬼魅现身。
  “是的,我也没有哑。我没有瞎,没有哑,没有聋,也没有瘫。”对方缓慢的说,她每吐一个字都很费力,声音苍老,干涩,断断续续,就象一架废弃多年,槽轮都锈蚀了的老水车又重新开动,“我三十年没有出过这间屋,腿脚已经坏掉了。但我的手,还可以动。”
  她从袍服下面抬起一只柴禾棒似的枯手,慢慢举到耳旁,捋了捋头发。
  我恍然大悟:雅温原来根本没有得上那场传说中的怪病,怪不得她单独唤我上来,她原本是用不着丫妹这个翻译的。但是一个身心健全的人,竟把自己关在不见天日的黑屋装聋作哑三十年!雅温自领这份比死更痛苦百倍的苦刑,究竟是为什么?
  “连丫妹也不知道吗?您为什么要假装……”
  雅温微微一笑:
  “要做成那件事,就非得如此不可。”
  “哪件事?”
  雅温不回答。天机不可泄露。
  “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您现在开口说话,是否因为,‘那件事’已经完成了呢?”
  “还差一点点……不过,已经不妨碍了……不要以为我在受罪,她们照顾得我很好,一个人不用劳碌身体和五官,只有死人才有这种福分,我却在活着的时候便享够了。”
  雅温露出满足的笑容,好象真的让她占了莫大的便宜似的。
  “我开口说话,是为了告诉你,天眼的事。昨天我没告给你实情。天眼,就是你戴的古钱。”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了?谁告给你的?”雅温眼里闪过一线诧异。
  “是村长告给我的……”
  我便把村长如何对陈新下蛊,唆使他抢夺天眼,又亲率神兵围攻水泵房的事对雅温说了。末了我摘下古钱放在雅温掌心:
  “既然天眼已不再是秘密,就请您象您的布摩祖先一样收藏它吧,天眼只有在您这里,才是安全的。
  ”
  “你也这样以为?”雅温低头看着古钱,镌着凤凰和楚人诗歌的钱币被光照得很清楚,她的嘴角埋进了一线不易察觉的苦涩,“为什么你们都以为,天眼该放在我们布摩家呢?”
  “因为,您的家庭都是那种……特殊身份的人,你们了解许多普通人不能了解的事,你们灵魂强大,你们有那种能力,你们懂得怎样和鬼神……”
  “就是说,你信我们?”
  “是,我信你们。”
  “可是昨天,你并不信的呀。”雅温诡黠的一笑。
  “我……现在信了。”
  雅温的笑容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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