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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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册-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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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说要结案!张桂文倒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为与自己切身利害有关,便不能不打听一下。 
    
      “请大人的示,这案如何结法?” 
      “我通盘想过了。这一案可繁可简,我是照简单的结法,以免好人亦受讼累。” 
    
      “再请示大人,何谓简单的结法。” 
      “简单的结法嘛,就是实际已经结了,纸面上不结。”汤斌说道,“我也晓得有些人结案,纸面上结了,实际上未结;那样子于事无补而于考成有利,我要反其道行之,只要于事有益,我的考成可以不管。” 
    
      一听这话,张桂文暗暗高兴,心里在想,只要你不顾考成,随着自己的性子来,滚蛋就快了。 
    
      午堂提审,第一个是传证人何老大,看相貌是老实人,上得堂来抖个不住,问起来是在“打摆子”,这个病又叫“三日两头”,这天原是不该发病的空档,但因见了官害怕。寒热提前发作,连话都说不清楚。 
    
      “来!”汤斌喊道,“拿碗热汤给他喝!” 
      这一半是汤斌的恻隐之心,一半是他的作用,好教何老大心情轻松些,问案便可顺利。果然,等把一碗热汤喝了下去,何老大额上微微沁汗,神气就好多了。 
    
      “何老大,我问你几句话,就放你回去。你不必害怕!只要你不是与你兄弟串通一气,就没有你的事。”汤斌安慰了他一番,接着问道:“你可知道有人拿着刀来威吓你兄弟?” 
    
      “回禀大人,没有这回事。”何老大答道:“我兄弟素来不务正业,那天晚上跟我说,输了钱还不出赌帐,不能不躲一躲,跟我要了两吊钱,连夜走了,至今不曾回来。” 
    
      这一供,就见得钱乡约完全胡说;但汤斌却先放过此人,提莫武成上堂,第一句话就问:“你可知道逃人该受何刑罚?” 
    
      “回大人的话,是鞭背一百。” 
      “不错!你先受了这个刑再说。” 
      “大人,大人!”莫武成叫苦连天,“你莫打我!我这刑罚该回王府去受!” 
    
      “朝廷的法,行之于天下,哪里打都是一样!” 
      于是莫武成被拉到阶下,剥下上衣,背上吃了一百皮鞭;观审的老百姓,知道他诬陷好人,无不称快。 
    
      莫武成不止于吃这一百鞭子,还得发落;汤斌当时下判,等刑伤痊愈,押解赴京,接着是传邢大户上堂,预备当堂开释。 
    
      “你是冤枉的,我知道!”汤斌第一句话就这么说,“何小二诬害良民,自然有罪,不过我劝你不必再追究;不然案子不结,将来还有传你到案的时候,岂不又受讼累?” 
    
      听得这话,便是昭雪了不白之冤,邢大户感激磕头,连声说道:“但凭青天大人作主。” 
    
      “这样说,你是不愿追究了。好好回家跟家人团聚吧!” 
      “是!青天大人再生之恩,小人只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 
      他的话还没有完,值堂的张桂文,踏上一步,轻声说道:“回大人话。是不是该让邢某交保候传?” 
    
      “不必!这就结案了。” 
      这是结的什么案?不明不白就把一个逃人的窝家,当堂开释,看他将来有得麻烦!张桂文在心中冷笑,格外用心,要看汤斌对案中另外几名人犯,如何发落? 
    
      “钱乡约,你总听见何老大的话了,饰词诬指,该当何罪?你自己说。” 
    
      钱乡约哪能说什么,只是磕头说:“大人开恩!” 
      “我问你,你可肯悔改?” 
      “小人再也不敢了。” 
      “只要你肯悔过,我就给你自新的机会,判你杖责一百,伽号三月,暂且寄下;倘或你不肯改过,将来两罪并发,先革你的差,再补今天的刑罚,最后再定别的罪。” 
    
      “是,是,小人一定改过。”钱乡约喜出望外,激起向善之心,“小人若再犯错,情愿死在大人笔下。” 
    
      听见这话,汤斌自然安慰,因而对何小二也网开一面,“你要想法子找到你兄弟,”他对何老大说,“叫他出来投案。本道治民,重感化不重刑罚,只要他能洗心革面,我一定饶他。倘或执迷不悟,一旦被捕,我就不能不依律例办理,叫他休得自误。” 
    
      这一桩可以叫人破家丧命的“逃人”大案,汤斌就如此作了了断,看案的老百姓,自然觉得这位青天大人,仁厚过人;但也有人批评汤斌根本不懂律例,是非不分,惩罚不明,太便宜了恶人。 
    
      “糊涂官结的糊涂案。”仲传武冷笑着对他的同事说,“我就在这一案上要他的好看!” 
    
      仲传武想了极恶毒的一计,但尚未来得及施展,汤斌已经得到马呈祥的密函指点,特地把所有的书办都召集起来,有所训诫。 
    
      “莫武成一案,似乎结得太容易;对何小二、钱乡约,我似乎显得姑息。你们可是这样的想法?” 
    
      “不敢!”仲传武答道:“大人饱读诗书,小人等岂敢妄测高深!” 
    
      “话不是这么说,”汤斌指着胸说,“一个人立身处世,全在方寸之间,要有主宰;凡事不肯用心,如何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敷衍长官的面子,大家都唯唯称是。 
      “我以前说过,当官治民,我重教化,不重刑罚。”汤斌说到这里,突然一转,“我且问你们,你们知道不知道,莫武成一案,我为何不愿深究?钱乡约、何小二应得之罪甚重,我为何姑息?” 
    
      仲传武听这话有深意,而且问到这点,见得汤斌不是“湖涂官”;然则,有意宽纵,是不是放交情呢?俗语道得好,“行得春风有夏雨”,如果汤斌清廉其名,表里不符,不要钱只是“不要小的要大的,不要明的要暗的”,说这话的意思是,已行春风,思得夏雨,那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件传武踏上两步,陪着笑说:“大人有话,尽管吩咐。” 
      看他那诡秘卑谄的神情,汤斌恍然大悟,此辈错会了意思;与今天召集他们来谈话的原意,恰好相反。这就太糟糕了! 
    
      因此,他把脸色沉了下来,“我的为人,你们自然不能深知,也无法深问,只向场本去打听好了。你们如果错看了我,便是自逢其祸!”汤斌停了一下又说:“莫武成一案,我不愿深究,是给你们一条自新之路。一深究,你们之中必定有人首级不保。不教而诛,我所不忍,亦非与人为善之道。从今天起,你们要好好想一想,流寇的惨无人道,都是你们所亲见的,老百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如今好不容易才有苏息的机会,你们本乡本土的人,还不能体恤乡里,而要作威作福,试问天良何在?” 
    
      这几句话,击中了人心深处!书办只是相沿已久的不良制度,有时逼得他们不能不舞文弄墨,无弊生弊,论起本心,毕竟有天良未泯的,想起自己亲友受流寇茶毒,大军骚扰,辗转沟壑,哀呼求死的惨状,不由得满脸惭愧地把头低了下去。 
    
      但是“恶性重大”的“文武两判官”,却是无动于衷,看到有些同事的神色,暗暗叫声“不好”,这样下去,尽为汤斌所用,“做事”就不方便了!这非得想办法阻止不可。 
    
      “最后我还有句话,”汤斌看着张桂文,意味深长地问:“莫武成的刑伤,不会变重,以致死在监中吧!” 
    
      这一点,张桂文和仲传武,都暗吃一惊,仲传武所说的,“就在这件案子上,要他的好看”,就是准备把莫武成整死了,报个刑伤毕命,这样汤斌就会担个极大的处分,重则革职,轻则降官,总而言之,潼关道是干不成了。 
    
      不想汤斌受了马呈祥的指点,已有防备。张桂文看这样子,此计不成,自己知趣为妙,于是担保不会有此情事,否则任凭治罪。 
    
      “好!”汤斌点点头,“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些。” 
      第二天汤斌请地方绅士吃饭。礼节周到隆重,特下全帖;但肴撰极其简陋,六菜一汤,倒有一半是素菜。 
    
      这班绅士对于汤斌的来历、性情以及居官之道,早已听得多了,敬仰如天人的固然不少,但也有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的;同州知府马呈祥,算得是肯为地方做事的好官了,而比起汤斌来,似乎还差得远;他们不大相信,天底下会有如汤斌那样子的地方官! 
    
      因此,接到他的请柬,有些人不免惴惴然,认为“会无好会,宴无好宴”,说不定这顿酒吃下来,汤斌会有些什么暗示;譬如宣布老太爷在河南睢州做寿之类的消息,那就得好好送笔寿礼,才能买得个安宁。 
    
      为了有此打算,不免先要跟大家商量一下,有的表示到时候再说,有的不置可否,有的认为汤斌确是好官,因为父老家贫打个抽丰,不仅情有可原,而已应该从宽送致“寿仪”,其中只有一个人,也是绅士行辈最尊,在前明当过礼部侍郎的朱嘉猷大不以为然。 
    
      “是何言欤!”朱嘉猷掀着长可及腹的白髯,不断摇头,“汤公以悲悯人为襟怀,一心只想救百姓,何曾有半点私心?各位如此度他之腹,真与亵读圣人无异!” 
    
      他的话说得很不客气,简直就是在骂起这个念头的人,是“小人之心”。但以他是绅士中的领袖,平日对他一向尊敬,此时也只好不作声。被骂的人心里不服,暗中思量:且先放着!等汤斌有了打抽丰的话,那时再来挖他几句;看他的老脸羞不羞? 
    
      存了这样的念头,在席间酒过一巡,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公祖召宴,必有示谕,尽管吩咐,无不从命!” 
    
      “不敢!”汤斌答道:“我既然在这里做官,地方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今天略设杯盘,奉屈各位,就是跟大家讨教,一起想办法,来解消同具的痛苦。” 
    
      听得这话,朱嘉猷第一个点头,得意地望着大家;意思好像是在问:如何?你们这才知道我的话不错吧! 
    
      汤斌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因为他齿德俱尊,便先向他讨教,“猷老!”他问,“请直言民痪!” 
    
      “老公祖的称呼,实在不敢当!”朱嘉猷拱手谦谢了这一句,自己不说话,只眼风环扫,鼓励大家发言,“潼关何幸,得汤大人驻节在此!各位有所陈情,尽管直说。汤大人绝不会见怪。” 
    
      “正是!”汤斌欣然举杯,“猷老知我。” 
      于是绅士们无不大感兴奋,光是畅所欲言,得以把内心的感触痛苦发泄出来,便是一大快事;至于能不能发生效果,大家却并不存奢望,因为都知道有些事出于朝廷的意旨,在汤斌是无能为力的。 
    
      汤斌很虚心,他是真正勤求民隐,所以这时候只细心地听,不必表示任何意见。一面听,一面在心中盘算;等大家都说完,他才开口答复。 
    
      “多承各位指教,感谢之至。”他说,“地方上的痛苦,约而言之,计有五事,其中兵差频繁,军队苛扰,是他处所无的苦楚,这一点,我自到任以来,已经相当明瞭,此刻听了各位的话,更觉得当务之急,便是在这方面下工夫改善。” 
    
      话还未毕,只见有个人离席而起,捧酒长跪,口中说道:“老公祖请尽一筋!” 
    
      汤斌认得他名叫萧庆聪,赶紧下座相扶,“萧兄,萧兄,”他不安而又不解地,“为何如此多礼?” 
    
      这萧庆聪就是疑心汤斌要打抽丰的那个人,自从人席以后,立刻就发觉自己错了;越想越感歉疚,不该以那种心情去猜度汤斌,因而在内愧与感激两种心情交织之下,做出这种突兀的举动。当然,意在陪罪,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不便说破也不必说破的。 
    
      略能窥破心事的。只有一个朱嘉猷,他觉得萧庆聪的意思很好,正不妨由他来代表地方致谢,所以帮着劝汤斌接受了他的敬酒。 
    
      这杯酒为汤斌带来了极大的安慰,不多几天的工夫,已得到地方上这样深厚的爱戴,好官可为,在此又得到一个明证。同时也使他深切感到,百姓实在可爱,只要稍微能替他们做些事,便会得到逾量的报答,真是“受之有愧”,唯有格外费心费力,兴利除弊,为地方造福了 
    
      在这个念头之下,他决定实话直说,不须加上任何迂遇曲折的言词,“同州府马知府说得好,潼关之害,害在是天下要隘,以致过境大军,络绎不绝。但是,这是一时的,请各位要体念朝廷的不得已,多多忍耐!”说到这里,他向在座的绅士举一举杯,带着些致歉的意味。 
    
      “马大人的话说得很痛快,老公祖能够体谅,更是潼关之福。”朱嘉猷答道,“只要是额内的供应,担负再重,地方上亦一定勉力以赴。如今就请老公祖吩咐吧!” 
    
      这是要汤斌拿出改善的办法来。他筹思已熟,不慌不忙地为大家解释,额外供应的由来,是因为大军一到,征粮征草,不能迅速交付,结果征集到的一部分,就在等待的时间中,消耗完了,说起来是双方的责任,不能只怪过境的军队苛扰。 
    
      “我在想,凡事要‘尽其在我’,我如今跟两位相约,第一、大军过境,我要求上宪,联络邻省,预先通知潼关,以便准备;第二、通知一到,应该备多少粮、多少草,派定以后,请各位尽快缴纳,一到即付,付讫即走,既不误戎机,又图个清静,何乐而不为?” 
    
      “是!”朱嘉猷毫不迟疑地代表地方绅士应诺,而且有进一步的建议,“老公祖肯为地方费神,实在感激不尽。只要大军能够随到随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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