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日子(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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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花日子(短篇小说集)-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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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心。琐碎的事有我,订场地、买奖状、请嘉宾……全包在我身上,好了吧。”
  “听你说起来,倒很乐观。”她笑一笑,“我不是嫌烦,而是年纪大了,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不要再推好不好?”我几乎在恳求。
  她不置可否。
  她似乎对群体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来读书是真的来读书,其他一切都不理。
  听说功课是一流的,据她同班同学说,永远是全班之冠,但是她有她的“成年人”生活,不与我们混。
  一日下毛毛雨,地下泥泞湿滑,我走下山坡时因者杜鹃花开得实在灿烂,贪眼,踩到一颗石卵,滑跌在地上,栽了一个大筋斗,女同学看了捧腹大笑,我挣扎着起身,一旁伸过来一只仁义同情之手。
  我一抬头看,竟是尹白,太意外了。
  她?照说她应该冷冷一笑,自行而过,甚至头也不抬,直行直过才是,怎么会这么好心?
  她说:“反正你们这种老布牛仔裤,有没有泥巴也看不出来。”
  女同学见到这样,便散开。
  我笑说:“花开得真好。”
  “后生小子,也缓篝意花开花落?”她问。
  我无意中总算得到一个与她并行的机会。
  “不小了,廿三岁。”我说:“你呢?”
  她很大方的说:“刚刚卅。”
  “外表看上去跟我们没什么两样,”我很老实的说:“不过态度上有很显着的分别,主要是你划了一条界限。”
  “即使我跟你们一样大的时候,也没有你们这么开怀。”她微笑,“你们这一代幸运得多,那时候我们中学毕业便要出来找工作,只有极少数幸运者才可以直升大学。”
  我问:“是因为经济关系吧。”
  “嗯,一半是。一半是因为那时在恋爱,无心向学。”她笑。
  没想到她忽然说那么多,我意外之余有点惊喜,什么都需要时间,终於她肯把我当作朋友。
  “真不幸,”我说:“我要回家换衣服了。”
  她说:“明天见。”
  我把她归入面冷心热的那一类。人年纪大了总没有年轻时那么冲动,做事多少有点保留,事实上她并不是一个隐藏的人。
  就这样,我毫无保留地倾慕看她,但表面上越装越密实,连妹妹都觉得她以前过度疑心,以小人之心,度错了君子之腹。
  我最欣赏尹白的懂事,从不争无谓的意气。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当然,她一定也有奋得要紧的事与人,只是我们接触不到她那个阶层。
  她看着什么?感情?那个漂后硕健的男朋友?抑或是大学文凭?不过很难从她嘴里套出什么来。谁企图接近她都被她挡驾,除非像我这样,以大公无私的姿态出现。
  我的演技是越来越逼真了,我慨叹,居然可以把感情深藏不露,板着面孔在她面前做人。而她居然也相信我是一个纯洁的小朋友,与她在一起,就是为了要做那个运动会。唉。
  情人节那天,我送她一复神秘花篮。我并没有具名,单是倾诉了心意,附着一封短笺,上面写:“希望可以有一日,对你倾诉我的感情,面对面,而不是写信。爱慕你的神秘人。”
  送出花篮之后,我安乐很多,抱着手等看她收到之后的反应,我要加紧演习演技,不使她者出真相才可。
  我不是愚弄她,我只是不想她知道我倾慕她。一晓得之后她便会疏远我,但是我又禁不住不在情人节送她花束,多么矛盾的心理。
  她收到花之后,虽然不对我说什么,但是看得出对我格外留神。那是一束惊人的玫瑰花,全部卅六朵,全是雪白的长茎纽西兰种,花了我一个月的零用。
  我像没事人似,并不避开情人节这个话题。
  我说:“什么节日都有,圣诞新年、着阳端午还不够,还有这些噜嗦的小节。其实要送花,平时也可以送。不过尚不及农历年那么无聊,哗,例如派钞票,真疯狂得彻底。”
  她淡然说:“我是什么节都不过的。”
  “真的?”我不相信。
  “正如你说:要庆祝何必选日子。”她说:“只要有心情,管它是不是十三号星期五。”
  我笑了。她的心情一直不怎么样,我从来没看她大笑过。
  大胆的问:“是不是还为过去那段感情烦恼?”
  “什么?”她睁了睁眼,“不是不是,”摆手,“我不是新近离婚的,我离婚有十年了。”
  我松口气,“那根本是八百多年前的事。”
  “是吗,可是那一方面显然不这么想。”她忽然说。
  “他仍然爱你?”我冲口而出。
  “他仍然恨我。”
  我虽不明白,仍禁不住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由爱生恨?”
  “人类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特别是男女感情,千变万化,要解释,也可以说得上来,不过何必呢,当然各执一词,互相丑化对方。”她笑,“我还不至於无聊到这种地步。通常的情形是这样的。如果甲方痛诋乙方,那不外是因为甲认为乙方目前的生活比他好,记住,是他认为。” 


  我说:“即使比他好,那也与他无关,那是十多年挣扎的结果。”
  “人很少会那样想。”她仍然微笑,笑容很苦涩。
  我实在不忍再追究下去,我改变话题:“我打算租室内场地,你认为如何?”
  “什么,信还没有发出去?什么都有限期,你要当心。”她假意吓我。
  我有点百感交集,人的年纪大了,事事复杂起来,再也不能过单纯的生活。日子累积,成为我们的生命,谁能天天看守着自己,不去认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有时因为自己寂寞,更有时因为同情他人的寂寞,往往后患无穷。这些巨袱都积紧起来,我们都得背看它走路,越来越着,越来越多,像办公室里储藏的死文件夹子,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才好,虽然永不翻启,但事情发生过,铁证如山。 


  谁知道呢,也许十年之后,我的生活还要复杂。
  也许到那个时候,我已经胶笏三次婚,有两个不同母亲的孩子,本身又做投机生意,天天生活在惊涛骇浪里,不得超生,多刺激。
  当然,我也可以选择另一条路,找个温顺的女孩子,娶了她,做公务员,低声下气等升职,风平浪静等孩子念大学。
  听说性格控制命运,我不认为我会走第二条路,至於第一条路……我也不知道,一切是注定的,走什么地方是什么地方,身不由己的成份居多。
  但是尹白永远不能像我们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上遗是事实。
  她心事着着,心中走有说不出的苦。
  但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有一张天生不显老的面孔,白皙的皮肤、妹戳的眼睛。运动会预赛,她也来了,穿套运动衣,头发束一条马尾巴,看上去也只有廿二三岁模样。
  以前我觉得女人一到三十便好算是伯母级,发胖、吱喳、无知。现在面对尹白的三十,目瞪口呆,开始觉得人生三十才开始这句话,倒不是一味哄人的。
  预赛完毕,她请我到她家小坐,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很熟络,所以更加自然。
  她的家布置得很素净,一尘不染,没有一件多余的家愀,我们商讨了一些细节,问题便转人私人方面。
  她说她不会跳舞,我说我不相信。
  “真的,我很少出去跳舞,”她说:“从中学直接走进社会,哪有兴致。”
  我讶异,“只要你愿意,一定有肯教你的人。”
  她沉吟一下,“那么就当我没愿意好了。”
  这当中又有什么故事?我没敢问,反正是题外话。
  “来,我们出去跳。”我说:“我教你。”
  “我情愿在家操练。”没想到她有这个兴趣。
  “又可以。”我说:“你要学什么?”
  “华尔滋。”她一口咬定。
  “嘿,你找到师傅了,我八岁学会跳华尔滋。”
  “谁教你的?”
  “我有个比我大十三岁的大姐,她教我的!在她的婚礼上,我与她跳第二只华尔滋。我痛恨姐夫,他抢了我的姐姐,她嫁到加拿大去,什么都要自己做,辛苦得不得了。”
  尹白直笑。
  我们开了唱机,一步一步的学。
  我的思想飞到老远,回忆起那时姐姐教我跳舞的情形,她跟尹白非常相似的 一点就是两个人都不爱诉苦,后来姐夫对她不好,她也没跟娘抱怨,蓦然离婚, 留在外国也没回来。
  跳起华尔滋来,分外有种温馨夹辛酸。
  而我对尹白好,是不是因为大姐?不能对大姐尽心意,就挑个跟大姐相似的女人来对她好。
  我温柔的说:“左右左,左右左,前一步,往后退,身子弯一弯,腰肢朝后屈。”
  尹白忽然之间大笑起来,我也陪着笑。
  笑了很久很久,两个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后来我们一直靠跳舞课维系着感情。
  我尽心尽意的教她,因为我想她记得我,将来她一跳华尔滋,便会想起我,唉呀,那个傻小子,他巴巴的教我跳舞呢。
  渐渐她由一窍不通开始熟练舞步,身段脚步都得我的真传。
  三个星期后,大功告成,她说不要学别种舞步,华尔滋已经足够。
  我怀疑的问:“你男朋友爱跳这个?”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
  我们选了一个星期日,到夜总会去现场练习,嘱咐乐队领班奏出华尔滋。
  我们跳得滚瓜烂熟,跳毕其他的客人向我们鼓掌,我们鞠躬致谢。
  她很兴奋,“我及格毕业了。”
  我点点头。
  她请我吃饭谢师。
  之后我们没有见面的藉口了吧。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有点歉意。
  男女之间如果有共呜,那么不必为什么也可以见面,因为想见面。
  我安份的说:“咱们是同学,总要在学习的时候,才能见面。”
  她感动於我的懂事,我们的感情维系下来,像大姐与小弟一般。
  杜鹃花开得璀璨,落得也快,一地红粉霏霏的花瓣,十分凄艳,我的心情与这种毛毛雨潮湿的气氛完全配合。
  因为我知道那一天迟早要来临。
  尹白约我在大学附近的小冰室见面,我便知道那一日终於到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略带为难,但终於说出口。
  她说:“我要结婚了。”
  我一怔,虽是意料中事,但也怕她会离开我们。
  “婚后还上学吗?”我匆匆问。
  “你不恭喜我?”她微笑。
  “是那位高大的男士吧?”
  “嗯。”
  “走多久了?”我问:“超过一年了吧。”
  “你的口气像家长似的。”她微笑。
  “关心你嘛。”我说的是实话。
  “你们孩子气的关怀,我是很感激的。”她说。
  “关怀还分什么孩子不孩子气的。”我不以为然,“你这道墙可以拆掉了,还防着我们干嘛呢。”我说得很委屈。
  “好,拆掉,拆掉。”她说:“我们走了有一年。”
  “结婚最适合。”我说:“久了就糊涂,不太好。”
  “你们都应替我高兴,我非常珍惜这次归宿。”
  “那是一定的。”我冲口而说。
  她的心情很好,看着我问:“怎么见得一定?”
  “这些年来,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现在得到一个伴侣,当然显得特别可贵。”
  她点点头。
  “他对你好吗?”
  “过得去。”她很满意。
  “还回学校吗?”
  “当然,我还有三年要读。”她说得很肯定,“不读到毕业,我是不甘心的。”
  “我们尚能同窗三年?太好了。”
  “你对我很好,为什么?”她忽然问。
  “因为你对我也很好。”
  “我并没有在倩人节送花给你呀。”她微笑。
  我一震,她还是知道了。这家伙,瞒得我好苦,我还一直以为我骗了她。我真太天真。
  “你几时知道的?”我不服。
  “收到花的一刹那。”
  “我不信,字条是用打字机打的。”一定是事后露出蛛丝马迹。
  “谁会送花给我?”她问:“都不流行了,只有像你这样的孩子,不分青红皂白,才会做这种事。”
  “你未婚夫都不送花?”我不相信。
  “咱们都是实事求事的成年人。”她的双眼在笑。
  “你一定觉得我愚蠢吧。”
  “怎么会。我当时很辛酸,立刻想:”我小时候亦是个标致的女孩子,怎么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好昀男孩子。‘真的。“
  我感动了,仍然认为那个“壮举”是值得的,虽然她要结婚了,虽然她仍然把我当小朋友,虽然我心中充满舍不得之情,接近当年大姐远嫁,我大哭的心情。
  “你肯定他一定会得善待你?”我问:“嘎?”
  “这世上有什么百分之百肯定的事?愿赌服输罢了。”她拍拍我的肩膀。
  “你要小心。”
  “我已经够小心,可以预见的危机都邂过了,不能控制的意外伤面只好随他去,一个人最终要面对的,不外是他自己,不能太过忧虑。”
  我怅惘的说:“我完全不明白你说些什么。”
  “将来你会懂得的。”
  “会不会请我们观礼?我会穿新衣来吃喜酒。”
  “不会,结婚不过是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开始,何劳亲友观礼,现代人也还这么爱热闹,简直不可思议,说不定改天换发型买新衣都得找人来庆祝。”
  她结婚那一日,正是运动会日。
  我做司仪,做得没精打采,有好几次险些儿出错,很多人怀疑我生病。
  抽个空找替身顶一个钟头,我还是到注册处去了。
  他们站在一起,很登对很相衬。
  尹白穿件旗袍,做工料子都很考究,她的先生一套深色西装。两个人肃穆的签字,就完成婚礼。
  她没有看到我,虽然只有三数个观礼人,她仍然没有看到我。
  她面孔上有种光辉,我祝福这种光辉会永远留在她面孔上。
  回去的时候,运动会要散场了。
  妹妹拉住我,“我刚才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尹白今天结婚。”
  “我知道。”我若无其事的说。
  我的演技瞒不过尹白,要对付妹妹,那真是绰绰有余。
  “这就结婚了。”妹妹意外的说。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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