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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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角-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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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人短矮粗壮,年纪轻轻地就堆了一脸横肉,有点像日本人,尤其严重的是,鼻子下面人中上还长了一颗比绿豆大点的黑痣,就更像“太君”了,在本连的老兵中被荣幸地誉为“土肥原”,但土肥原并非草包,在专业训练中笨笨拙拙地也有一些神出鬼没的招数,也是个榜上有名的干部苗子。马程度在做人上毛病委实不少,譬如说爱占小便宜,譬如爱拍领导马屁,譬如爱瞎吹牛,譬如爱东拉西扯传播小道消息。这些都尚且能够谅解,而让人特别不能忍受的是,这个人有个十分顽固的坏习惯——爱抠脚丫子。刚当新兵的时候,几个老乡在节假日聚会,这老兄高兴了就把胶鞋脱下来,用手不厌其烦地捻脚丫子,捻得滋滋有味,甚至能捻出一些黑白搀杂的细条条,一边捻还一边拿到鼻子底下嗅,好像那是法国香水。马程度有脚气,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从他那双非同寻常的脚丫子上散发的那股恶臭,具有很大的冲击力和杀伤力,倘若遇上林黛玉那样弱不禁风“水”做的千金小姐,即使不大病一场也恐怕会晕厥一阵子。用众老乡的话说,只要有马程度和他的脚丫子在场,苍蝇蚊子都不敢靠近。栗智高以及众多的受害者对马程度的那双臭脚无不深恶痛绝,并且进行过艰苦卓绝的斗争。可是这老兄却全然不顾别人的痛苦,你只要跟他在一起呆上一小时以上,他就必然要脱一次以上胶鞋。   
斗争也没有用,他说他脚痒,除非你不跟他接触,既然是老乡,你就得忍着点。   
老乡们(特别是那些没有当上干部苗子的老乡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个人有一双臭脚丫子就已经够不道德的了,还老是喜欢在公共场所抠来抠去,那就更不道德了。虽然是老乡在一起可以包涵,可你自己也得注意一点啊,在哪里也得讲究起码的社会公德啊。这样的人居然还作为干部苗子培养,简直是对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亵渎。再说,就表现而言,他的训练成绩即使是在二团也不是第一流的,充其量不过排在三五名左右,有人说这狗日的跟师里某个首长套上了近乎,要不,又入党又当班长又当干部苗子,这狗日的走的路怎么就那么顺呢?   
与马程度的窝囊行径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栗智高偏偏是个极其讲究又很爱干净的人,饭前便后洗手自不必说,裤头一天一洗,枕巾三天一换,桌上窗下一尘不染,别人翻过的书坚决不看,他自己的教程永远都是锁在床头柜里的,谁坐他的床,差不多就是割了他的肉。本排的兵是知道(代理)排长这个特点的,没人敢坐他的床,副连长刚从七连调过来的时候不知道栗智高的这个规矩,来跟他聊天的时候坐了一下床,副连长离开还没过三分钟,栗智高就把床单扯出去洗了。现在马程度(还有那么一双无比恶劣的臭脚)居然如此这般肆无忌惮地蹂躏他的床单,简直就像捅了他一刀,是可忍孰不可忍!天知道他那张毫无教养的屁股刚刚才在哪个肮脏的角落坐过呀?“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有事打电话给我。你看都快熄灯了,咱们两个还在这里会老乡,影响多不好。”   
“嘿嘿……嗨,你别那么严肃嘛,我来问你,你有没有听说……”说到这里,马程度顿了一下,显得神秘兮兮的。   
“有话快说,说了快走。没看见快熄灯了吗?”   
“老栗,咱俩是最近的老乡了,你给我说实话,你听没听说……提干的事?”   
栗智高的心里一动,矜持了一下,说:“没有。谁像你老鼠一样一天到晚四处打洞啊?”   
马程度瞪着一双不大的眼睛,认真地观察着栗智高的表情。这么大的事情,他不相信栗智高不知道。   
栗智高说:“什么提干不提干的?就你那德性,也想提干?就凭你那双脚丫子,首先就应该把你撸了。不提了好,人民解放军的干部队伍里,再也不能让你这样的恶臭分子混进去了,有损军威。”   
马程度哪怕浑身都是毛病,但他有一个优点谁也不能不承认,就是有副好脾气,随便你怎么奚落怎么窝囊,他是绝对不会上火的,你就是骂他,他脸上也是笑模笑样憨态可掬,颇有几分大将风度。   
马程度说:“你这个人就这点不好,小家子气。不就是坐个床吗,有啥值得生气的?他人气我我不气,我若生气中他计。你要是到我那里,我的床不光是让你坐,还让你睡,你在那上面放屁我都没意见。”   
栗智高冷笑一声说:“哼哼,你那个床……你那个床打死我我都不会去坐,给我个师长旅长的我都不会挨你那个臭床。我在你那床上放屁我还嫌弄脏了我的屁。”   
马程度说:“别扯淡了,我问你,关于咱们提干的事情你当真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栗智高断然回答:“没有。”   
马程度大张着嘴巴,疑惑地看着栗智高说:“怪了,别人都知道了,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嗅出来呢?”   
栗智高心想,我知道了又怎么样?我知道了也不告诉你,告诉你了也没用。他不想跟马程度多纠缠。   
栗智高说:“求求你了马程度,你要是还想说一会话,先去水管洗个脚怎么样?我免费赠送你一块香胰子,用过了你还可以带回去。”   
说完,当真从抽屉里摸出一块香皂。   
马程度接过香皂,看了看说:“咦唏,还是兰草牌的呢,家乡货,我留着纪念吧。”说完,歪歪屁股,毫不谦虚地将香皂装进了自己的裤兜。   
栗智高哭笑不得,说:“你这鸟人,真是……就这德性,还想当干部,真是活见鬼了。”   
马程度豁达大度地笑笑说:“你要是当真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咱们那些干部苗子不作数了。”   
栗智高看着马程度,没吭气。在没有摸清马程度来意之前,他是不会跟他多说什么的。马程度嘴快,遇事沉不住气,爱到处瞎咧咧,重大问题还是不跟他搀和在一起为好。   
马程度接着说:“看在这块香胰子和你表妹的面子上,我还给你通报另一个消息,还有希望,听说要把部分苗子推荐到炮兵教导大队去,由军区陆军学校发代培毕业证,一年半就可以定级,不过要考试。”   
栗智高愣了一下,这回不能不重视了,瞪着眼睛问:“你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马程度并不急于回答,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眼珠子东张西望,转了一圈子才煞有介事不紧不慢地说:“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咱俩不是一个团的,我把这个消息给你,就是跟你打个招呼,要把连里团里关系理顺了,先解决推荐这一关。这一关不过,下面就没戏了。不过这个消息你千万不能透露出去了,尤其是不能透露给一团的常双群。我知道你老爱跟着那小子转,但是这件事情你不能跟他讲,跟他讲了就等于跟全国人民讲了,他们那群安徽狼个个贼精,他们要是有了准备,就没咱们吃的菜了。”   
栗智高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如果信息来源可靠,马程度没有说瞎话,这还真是一个重要情况。心里突然就涌上一层感动:亲不亲故乡人,到底还是老乡啊。马程度虽然脚臭一点,毕竟还是念那一份乡情。常双群当真不知道吗?没准这鸟人跟我留一手呢。这样一想,就觉得刚才对马程度的态度过于那个了一点。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马程度主动提供这个信息的热情有点可疑,这鸟人自私是著了名的,老乡在一起聚会,连烟都吸不到他的一根,个把月没见了,难道他还学好了不成?这回来通风报信,估计是有所图谋的。于是便说:“马程度你也不要搞坑蒙拐骗那一套,你那球信息真的假的并不重要。有话就明说。都是老乡了,还搞交易?”马程度说:“我讲的这个消息不说百分之百可靠,至少有九成把握。”栗智高说:“好了好了,是不是又要找我借钱去开后门?”马程度大手一挥说:“嗨,你把咱老马看成什么人了?我是得求你帮我一个忙……你爹不是县里供销社主任吗?他老人家能弄到计划,我求你帮我买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托运过来,越快越好。”栗智高说:“妈的这时候买凤凰牌自行车往部队托,不是开后门是干什么?”   
马程度说:“我对天发誓不是开后门,是……这事很重要,反正不是开后门。我求求你了,就算是……你帮了我,我不会让你吃亏的。我现在就把钱给你。”说完,当真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卷票子放到栗智高的两屉桌上。   
三   
不久,关于干部制度改革和今后将不再从战士中直接提干的消息,果然在炮兵独立师大面积流行开了,弄得全师一百多个待提未提的干部苗子人心惶惶。有门路的四处活动,看看有没有争取的余地;没有门路的四处打听,巴不得再传来下一个消息推翻上一个消息。   
没有谁看见常双群有什么异常举动,似乎这一切与他自己无关,天塌下来都是别人的事,该干什么他还干什么,那双不太大的小眼睛还是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地微微眯着,一连一班这条小船仍然稳稳当当地行进在全师全团先进的河道上。   
连首长就感叹,这小子也确实能沉得住气,明明知道自己提不了干了,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松劲,可见这个人的优秀品质是骨子眼里的而不是做样子的。这样的好苗子不提起来确实可惜了。也有人猜测,这小子八成是上面有什么背景,给他吃了定心丸,所以才这样不动声色。马程度就在背后跟栗智高嘀咕过,安徽人最有心计了,你说常双群他怎么这么能沉得住气,私下里肯定有动作了。师长那么看重他,能袖手旁观吗?   
栗智高也觉得马程度这话有一定的道理。心想狗日的常双群还真阴险,平时装得正人君子似的,挺仗义,关键的时候就没真话了。   
感慨也好,猜测也罢,常双群是毫不理会的。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常双群的心里就平静如水。新兵刚刚分下班,春训已经箭在弦上,排长半年前就提为副连长,他是代理排长,自然就要比别的班长多费一些脑筋。好在兵当老了,又有一堆标兵冠军的头衔顶着,其他的骨干老兵也都自然而然地很尊重,只要把任务布置下去了,不用他盯着也都能把训练组织得有声有色。   
春天的阳光很温和,落在身上痒酥酥的。   
常双群不大爱穿新军装,一套旧得发白的军装穿在身上,再配上一双松松垮垮的旧胶鞋,就很有些历史感和成就感。   
代理排长仍然重任在肩。有时候蹲在炮场一角,一边吸烟一边看兵们操炮,就难免神游八荒,关于前程的问题便会从内心最隐秘的地方钻出来,似乎在阴阳怪气地向他发问:常双群,你已经是第四年的老兵了,你热肝热肺地干了这几年,图的是个什么?你老实说,你真的不在乎吗?自欺欺人罢了,你就是想当干部,你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个当军官的料,你这几年都在设计着自己怎样当上军官怎样玩出花样,当兵三年多你狗日的一直不探亲,别人说你是一心扑在训练上,其实你是想等穿了四个兜才回去,你是想给街坊邻居们一个惊喜,你想看见你那瘫在床上的老爹高兴得从床上蹦起来,你是想看见那个嫌你家穷个头矮很不客气地跟你拜拜的姑娘惭愧地再来找你,而你再很客气地跟她拜拜。你狗日的就像个阴谋家,你把自己藏得那么深干什么?你个孬种夜里窝在被子里淌猫尿算什么玩艺儿,为什么不去找师长听听他的?   
突然就有了冲动,就真的想去找师长。师长是说过的,像常双群这样的,当个排长没问题,当个连长营长的也没问题。   
四   
师长注意到常双群还是在全师第一次尖子班对抗赛前,那时候他还没有出过像样的风头,基本上还处于“怀才不遇”阶段。上场之前师长把他招呼到跟前,问他:“你这么小的个头,是怎么当上兵的?”   
常双群挺着胸膛回答说:“我刚刚达到当兵的标准高度。”   
师长又问:“你有把握取胜吗?”   
常双群仍然挺着胸膛,回答说:“个头不如人,必有过人处。不然就来不了这里。”   
师长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嗬,好大的口气。那就让我们来欣赏你的过人处吧。”   
此次对抗赛,全班综合成绩第二,常双群个人得了三项第一。比赛完毕,师长就把他单独叫了过去。师长说:“你小子行啊,还真不是瞎吹牛。说说看,你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精神力量?”   
常双群倒也不怯乎,胸脯一挺,大言不惭地说:“我争第一有三个动力,一是为团里争光,二是为连里争光,三是为我们矮子争光。我想让首长们看看,咱们矮个子在部队吃了多大的亏啊,首长您是个大高个就不说了,您高大魁梧。再从团往排,有几个干部是小低个?干部政策里倒是没有个头高低一说,可是首长们一看谁是小低个,先就从心里把他看矮了。其实这有点不公平,个头小不等于能量小,不信您问问我们连首长,扛炮弹我也不比他们大个子扛得少。”   
师长哈哈大笑,说:“过去没注意,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那么一点……你小子好好干,再这么干两年,我就向党委提议,我们就是要提一个小个子来指挥一群大个子。”   
果然就过了两年,这两年他常双群带着他的班,不仅稳稳当当地占据了本师训练的头把交椅,还在军区名列前茅。   
可是,师长的许诺还没有兑现,一份红头文件便粉碎了他的军官梦。   
常双群最终没有去找师长。冲动毕竟只是冲动,想法也仅仅只能是想法而已。他常双群是个很讲自尊的人。虽然师长单独接见他不是一次两次了,但那是一个首长和一个标兵之间的交往,和个人交情不是一个性质。师长请他吃过饭,师长到兄弟部队参观把他也带了去,师长还送过他一条烟,但那都不足以说明他有理由向师长提出个人要求。   
老兵了,什么叫老兵?老兵就是要能够把握自己,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分寸是能把握住的。去找师长干什么?要求自己提干?那种话能说出口吗?打死也不能说。再说,以常双群的分析,师长难道就不知道他们这群人面临的问题吗?师长肯定知道。知道了而没有做动作,那就是做不了动作。如果师长能够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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