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7届 麦家-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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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7届 麦家-暗算-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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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在天瞪了她一眼。
  黄依依不敢闹了,赶紧言归正传:“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上帝在造人时总是公平的,聪明的人往往不勤奋,智慧的人往往爱出世,爆发力好的人往往没耐力。像爱因斯坦这样的人,是上帝开小差的结果,上帝让他什么都有了,却让自身的公平没有了。”
  “你是什么人?”
  “我是野人。”
  “说真的,你天资极好,悟性极高,见识极广,在数学上又有非凡的能力。这种人天生是密码的克星,但你性情中有玩世不恭的东西,这又是人要做大事成大事的大障碍。”
  “如果我有你敬爱的陈二湖的精神,破釜沉舟的精神,我就是完人了。”
  “对。”
  “可我首先想做的不是一个完人,而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男人爱的女人。”说着,又是火热的眼神盯着安在天,安在天自然是回避了。
  黄依依更加直接地说:“你问我是什么人?我是一个爱你的女人。”
  安在天假装没听见,只顾自己往前走去,和黄依依拉开了距离。黄依依拉在后面,跟着。
  安在天不得不开始担心了,因为一个常人难以启齿的“爱”字,黄依依竟如同一个平常问候,一个正当要求一样,随便吞吐于唇齿之间。这种尤物类型的女人,既有天使的性格,又有妖精的气质,安在天真怕带回来的不是一个破译密码的数学家,而是一棵饱受西方资产阶级思想侵害的大毒草。
  破译处的办公地是一个座落在山坡上的小楼,四边都用条石垒砌的,有一个门洞,有路,可以散步,还有石凳、石桌,可以休闲、看书、冥想,门口二十四小时有把门的。
  安在天带着黄依依,一前一后地过来。二人在陈二湖破译室门前停下,敲门。老陈出来,看见黄依依,跟见了鬼似的,马上回身关上了破译室的门,带他们往办公室走去……
  听说陈二湖这人很迷信,从不允许女人进到他的破译室,至于为什么会有这迷信,只有他自己知道。搞破译的人都有些莫名的禁忌,因为破译工作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智慧和才情外,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运气是个神乎其神的东西,要抓住它,似乎需要自己也变得神神秘秘的。
  进了办公室,老陈直截了当地问黄依依:“你是来要人的?”
  黄依依:“算是吧。”
  老陈找出一本花名册,递给她:“人都在这儿了,你看吧。既然领导已经决定,要求把破译‘光复一号’作为本处头号任务来抓,那么按照规定,你可以从这些人中任意挑选一至两名同志,做你的助手。”老陈的样子似乎有些抵触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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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第十四章(3)



  黄依依随便翻了翻,还给他说:“这能说明什么,只有名字。”
  老陈:“那你还要什么,难道要我把人全喊来,当面让你一个个挑?”
  “这倒不必。”她走到老陈的办公桌前,认真地看压在玻璃板下的一副合影照片,问,“这是你的全体同志?”
  “差不多吧。”
  黄依依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指着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老同志,问:“他是谁?是破译员吗?”
  老陈:“是,但这个人要除外。”
  黄依依好奇地问:“为什么?”
  安在天:“他现在身体不好,无法正常工作。事实上,我们刚才在路上已经见过他了。”
  不料,黄依依一语道破:“他是不是疯了?”
  安在天问:“你怎么知道?”
  黄依依:“猜的,你看他的目光,多么神经质,这种人离疯狂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陈二湖:“他曾经是这里最了不起的破译家。”
  黄依依:“这种人离圣人也只有一步之遥。”
  安在天:“他是因为破译密码疯的,用脑过度,脑筋像琴弦一样绷断了。”
  “像纳什。”
  陈二湖问:“谁?”
  安在天显然也知道其中典故,他说:“世界著名数学家,博弈论大师约翰·纳什,他也是被密码逼疯的。”
  这时,老陈突然插话道:“其实你也疯了。”顿了顿,又说,“我们都疯了。”
  一句话把黄依依说愣了……
  陈二湖问:“听说你是数学家?”
  黄依依:“算是吧。”
  安在天:“不是算,是真格的。”
  陈二湖:“真也好,假也好,反正你从此以后不是当数学家,而是当破译员了。我没说错,其实你就是疯了,安副院长也疯了,我们大家都疯了。”
  黄依依:“怎么讲?”
  陈二湖:“能怎么讲?破译‘光复一号’的决定是武断的,毫无理智可言的,荒唐透顶,是异想天开,是疯子的决定。”
  黄依依刚想说话,被安在天拦住。
  老陈继续讲述他的理由:“首先,谁都知道,‘光复一号’密码是一部目前世上少有的高级密码,保险期限至少在十年以上。这就是说,十年之内,正常情况之下,任何人都难以破译它,而我们决定破译它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是想在目前紧张的两岸关系上取得主动权。那么,这种紧张关系究竟会延缓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我想顶多就是一两年吧。这就是说,要使这部密码具有理想的破译价值,我们就要在短时间内破译它,顶多就是一两年,而一两年时间我们也许连破译它的门都还摸不到。你们现在信誓旦旦的样子,老实说,我的感觉就是你们疯了,痴了。是痴人说梦,疯人做傻事,不信走着瞧。”老陈这人就是这样,平时不说话,但一说都是实打实的,经常把人和事逼入绝地,让人尴尬为难。
  黄依依:“好啊,那我们就骑上毛驴看唱本……”
  安在天打断她说:“老陈,我知道你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不会躲躲藏藏,不会变通,不会说好听的,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但你也知道,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们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老陈:“是上面的决定不假,但既然我们明知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又何必认真,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地执行,还专门找一个数学家来。当然,数学家来,我们欢迎,但要我说,好钢用在刀刃上,我们应该安排她去破其它密码,至于‘光复一号’,随便叫两个人破译,给上面做个样子看看就行了。”
  黄依依“格格”地笑了起来,说:“你这哪像是处长说的话?铁部长要听见了,还不撤你职!”
  老陈:“你以为我稀罕这个职务?这个狗屁职务,谁想拿就叫他拿去……”
  黄依依:“我也不稀罕。”
  老陈有点揶揄地说:“等你破译了‘光密’,你就是不稀罕也是你的了。在我们701,业务强就是最大的职务,无冕之王。不过,我想这种可能性很小。”
  黄依依:“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我肯定破译不了。”
  老陈:“起码在短时间之内吧。”
  黄依依:“那也不一定。所有的密码就是几道深奥的数学题而已,有那么可怕吗?”
  说得安在天和老陈一时都愣着那儿,许久老陈才回敬道:“行,那就看你的。”
  黄依依:“不,也要看你的。”她回头对安在天,一字一顿地说,“安副院长,我希望陈处长积极参与到我们的特别行动小组中来。”说罢,拂袖而去,安在天喊都喊不回来。
  路上,黄依依在前面走,看安在天追了上来,有意加快了步子,躲进了一片树林子里。安在天追上来,看前后都没了人影,正蹊跷时,黄依依突然从他背后杀出来,把他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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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第十四章(4)



  安在天很是生气,说:“你搞什么名堂,老是没个正经。”
  黄依依:“要那么正经干吗?我还没蒙你的眼睛呢,那还不吓死你!”
  “你严肃点儿。”
  “别板着脸跟我说话好不好?你笑一下,就一下,你笑起来可好看了,俄罗斯有句谚语,笑是力量的亲兄弟。”
  安在天凶狠地“笑”了一下,又恢复到生气的状态。
  “哼,我不生你的气,你还反过来生我气了。”
  “你凭什么生我的气?”
  “没听见嘛,说是把我当人才挖来,可谁把我人才看了?告诉你,我还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这样奚落过。早知如此,何必叫我来呢?叫我学生来就足够了。”
  “你才奚落人,老陈那么大年纪,你尊重人家吗?说走就走,连个再见都不说。哼,还要他当你的助手,这怎么可能?我告诉你,老陈现在是我们701的副院长,只不过还没有到位,兼着破译处长,让他当你的助手,你的胃口也太大了,像头大象。”
  “我说让他来给我当我助手了吗?我是请他来跟我一块儿干。”
  “可实际上就是你的助手。”
  黄依依认真地说:“不,我不需要助手,但我需要竞争对手。”
  “你别狡辩了,老陈不可能来的,你另外要人吧。”
  “他不来,我就不干了。你自己说过,只要我看中的人都可以要。”
  “老陈除外。”
  “我们又不是在买菜,我不跟你讨价还价,老陈必须来,这是一,没有商量的余地;第二,为了给他正名,你可以任命他为副组长和破译科长,名义上是他在负责我,这样总不会对不起他了吧。”
  “你为什么非要他介入呢?”
  “因为你我都不知道国内破译员是怎么破译密码的,他们一直都没有破译过真正的高级密码。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破译光密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这也就是说,你了解了他们破译的思路,等于是看清了一条死路。你在安德罗身边呆过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破译密码不是单打游戏,它需要替死鬼!有人跌入了陷阱,你才会轻易地避开陷阱。”
  安在天为她的险恶用心所震惊。
  黄依依不以为然地说:“总要有人当替死鬼的。这不是小看他们,而是客观事实,是人之常情。我在苏联见过你的导师安德罗,他的一双鹰眼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现在是国际公认的大破译家,你受过他的熏陶,理论上太有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破译家,所以也有可能破译光密。换句话说,你无法成为我破译光密的替死鬼,我也不忍心让你参与进来,白白送一回死。”
  安在天欲言又止。
  “当然,通过这次合作,你到底是龙是虫我会知道。没有老陈这个参照物,我也许要等到结束,等我破译了光密才能知道;反之,我也许很快就会明白你到底是龙还是虫。所以,老陈必须介入进来,他不但能给我们指明一条死路,也帮助我提前认识你,你上的路是接近于天堂还是地狱,你扮演的到底是个替死鬼还是急先锋?”
  安在天半天没有说话。
  黄依依说着,又鬼头鬼脑地往安在天身边凑,说:“怎么样,去做老陈的工作吧,让他来当副组长哪会亏待他。等我破译了光密,他,是摘桃子的人。”
  好像破译光密指日可待。安在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倒把黄依依笑懵了。
  黄依依问:“你笑什么?”
  “我笑天下最毒之物,莫过于妇人之心,比蛇蝎还狠的心。我要是你,我宁肯把这种‘替死鬼’现象理解成为一种团队精神,一种凝聚力,就好比乒乓球比赛,有参赛选手,自然少不了陪练队员。从某种意义上讲,陪练队员反而比参赛选手更辛苦,更艰难,因为他们同时还要承载巨大的精神压力,以及荣誉到来时的失落,对团队精神的理解和宽容。为了更好地以假乱真,他们必须模仿、抄袭敌手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所有的假动作,一切的真本事,搔首弄姿,千娇百媚,风情万种,集六宫粉黛,这样才好让参赛选手有最直接的反应,最真实的体验,最容易培养起来的战胜敌人的信念……”
  黄依依辩解道:“你我的说法不过是殊途同归……”
  “对,条条大路通罗马,但在去的路上,我比你富有同情心。”
  “我喜欢直来直去……”
  “拐弯抹角才更有人的味道。”
  “好,不管是哪种表述方式,我要立竿见影,去找徐院长商量吧。”
  安在天走了,又回头说:“黄依依,我告诉你,你过去、现在还有将来,都不可能是检验我是龙是虫的PH试纸,我的酸碱度不用你来鉴定。”
  徐院长听了安在天的汇报,爽快地说:“我同意。我不同意也得同意,光密现在是我们的主战场,一切都要服从它,我也要服从它。刚刚老领导又打来电话,问你们开始工作了没有。我说,你们马不停蹄,都没有休息就直接上班了。他要你给他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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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第十四章(5)



  安在天问:“什么事?”
  “事我也想问你,你现在回来了,有些问题是必须解决的,一个是小雨的安葬问题,是回老家安葬还是就地;另一个是你儿子和女儿的抚养问题,是不是需要把他们接过来?”
  “谢谢组织上的关心,我暂时还没有想法。”
  “这是你的切身大事,不要客气,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我好安排人来落实。”
  安在天并不热衷,只是说:“我知道了。”
  徐院长送他出门时说:“想一想,想好了就跟我说。”
  隔壁有个办公室开着门,有人在搬进搬出的。
  徐院长:“这是你的副院长办公室,要不要进去看看?”
  “改天吧。恐怕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能是它的客人,而不是它的主人。”
  安在天走在离别四年的701大院,东瞧西看的,有些心潮澎湃。他来到陈二湖办公室,说明了情况。
  陈二湖:“既然徐院长和你都是这个意思,希望我加入进来,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不同意也得同意。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对破译光密不抱任何信心,我自己没信心,对你请来的这位专家也没信心,她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这种人,凭我的经验,天生就不是破译密码的人。”
  安在天:“她以前在美国破译过苏联密码。”
  “道听途说而已。首先,真正破译过密码的人,对自己的身份是讳莫如深的;其次,真正破译过密码的人,也不该像她这样口出狂言,好像密码就是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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