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的九月 [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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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九月 [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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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姥,”我问,“给你从奥任带点啥来呀?”

  我的口气是那样精神饱满,连自己对这种做作都觉着讨厌。趁姥姥琢磨回答的时候,我从床头小柜里掏出我珍藏的一盒火柴和两个急救包。急救包是医院的一位女护士送给我的礼物。给当兵的送礼物,还能有什么东西呢?打过仗的人,都深知急救包的价值。火柴,我揣在怀里,急救包装在背包里。背包里还有M 机枪备用的三个弹盘和有百余发零散子弹。

  雨里仿佛搀上了黑墨水。天色,随着一滴滴雨点的下落变得越来越暗了。

  “听我说,”我对安东妮娜说,“你这就搬到格卢姆斯基家里去。为什么要搬过去,而不是暂时去住几天呢?他们老两口子什么人也没有……没儿没女……你住在他家,会称心的!”

  “不。”

  她的目光掠来掠去,一忽儿瞧瞧宽敞的、不合格局的泥抹板房,一忽儿看看摆着泥狮子和泥鱼的木桌,一忽儿瞅瞅绘着格卢哈雷村特有的花纹图案的炉子。

  雨点顺着玻璃,颤抖地流下来,划出一条条弯弯曲曲的道道。炉子里散发出暖人的热气,炉膛的炭火闪着变化不定的红光,照得屋子亮堂堂的。

  “你别急……不耽搁,我明天一准可以到家。”

  她眼巴巴地望着我,她那冰冷的指尖小心地触到我的脸上。这是她的习惯动作,她仿佛粘在我的身上了。也许这是触觉使我发觉的吧?

  安东妮娜脖子上的那根青筋在跳动,轻轻地,轻轻地在跳动,在这根笔直的线条向平滑丰满的耳垂转去的地方跳动。

  “哎,你有没有公民证?”

  这当然是个愚蠢的问题。在格卢哈雷村要什么公民证?

  “以后上村苏维埃给你领一张,咱们到奥任去,”我说。“别人有啥,也让你有啥……”

  她把手指搁在我的唇上,我也安静下来。实际上,我也太顶真了。她严肃而又仔细地打量我,我把脸往她的脖子上一扎,我的嘴唇感觉得她的青筋在搏动。我不愿意让她这么仔细地瞧我,怕她看出我胆怯。此刻站在安东妮娜身边,我开始对漫长而又黑暗的旅途有些胆怯。我觉得,我可能失掉的东西太多了!

  “是时候了……我该走了!”

  她往旁边一闪,随手递给我一个包着早点的小包。我把小包放进背包。

  “别忘记,格卢姆斯基对你太好了……象亲生女儿一样!”我说,一边把背包往背上一甩。

  两根背带背在军大衣的肩上,肩上还保留着佩带肩章的扣环和很久不揩、已经发暗了的有红星的钮扣。

  安东妮娜的面孔突然扭歪,好似在拚命咽东西。她说话很困难,就象重新学说话一样。

  “我……要……等……”

  我头也不回拔腿就走。记得,我读过一本小书,书上说,真正男子汉大丈夫都是这样行事的:他们尽管内心痛楚,愁得举步困难,但仍旧目不回顾,一往直前,迈出均匀、坚定的步伐。

  但是,离开屋子,走到拴着千里马的大门前,我刹住脚步,转过身去。叫那些书见鬼去吧!管它书里的人怎么走呢,可我和她是活人,是普普通通的人,我们没有必要把自己设想成这样,那样。

  安东妮娜,她那笔直的,修长的身子僵立在板墙旁边。她站在雨下,她的头,在暮色苍茫中变成金黄色,宛如八月的向日葵。 

第六章 第一节
 
  在到达林子之前,我任千里马放开脚步,轻快小跑,让它暖和暖和身子。沉重的背包,敲打着我的脊背,敲得生疼,不管怎么说,里面有三百发子弹啊。

  我的膝头感到,马的两肋在均匀地,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路已经看不清了。现在只好相信马,相信它的嗅觉。它闪电地甩出每一个钉了掌的蹄子,预先就知道该往哪儿落。它的狭长的脑袋里,藏着一只精巧的计算机。

  雨打在脸上,两颊凉丝丝的。风在机枪套管的洞眼里发出均匀的嗡嗡声。在黑暗中,只有潮湿空气中充溢的浓郁气味提示我,我在什么地方纵马急驰。马铃薯的枯萎茎叶的浓重腐烂味一瞬即逝,代之而来的是麦花地的苦涩香味……我驶进春播地,再往前,是一片长满高高再生草的草地,草地里飘出野芝麻和甘菊的沁人清香。森林如同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朝我迎面扑来。又跑了百多米,森林里的蕨类, 麻和针叶的味儿,预告森林已在眼前了。

  千里马飞也似地驰进树林,犹如驰入茫茫黑夜。一片漆黑,连马的耳朵也看不见,只感到,涌到路边的一片树木,象两堵墙似的向你压来。嗒-嗒-嗒-嗒,马蹄的敲击声,从右向左,从左向右,都响起回声,回声在林子里传得很远,大概,马蹄声在一公里以外都听得见。

  道路进入松林的“澡塘脱衣间”。我觉出到了这里,是因为我看见头上微微露出了亮光,针叶林的热气向我和千里马滚滚涌来。我们这远近驰名的“澡塘脱衣间”,即便在下雨天也保存着热气。

  十天之前,我躺在这片小森林里;仰望着苍穹;享受着安逸和清静。这里,曾有个细长腿,体态轻盈的狍子,四蹄几乎不着地地从这儿飞跑过去。一枝“什梅塞尔”自动步枪的短促而又准确的连射,象刀子一样,捅进它的心脏。对我来说,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仅仅就在十天以前啊!

  千里马驮着我进了沙拉耶小林,雨打在厚实的叶子上,发出一片呜鸣声,如同黑压压、遮天盖地的蜣螂大军,在黑暗中准备起飞。我伏下身,伏在捆在鞍鞒的机枪上,免得那放肆的枝桠抽打面孔。沙拉耶小林,沙拉耶小林……黑糊糊,象猛禽利爪一样的焦黑的橡树枝,黑色的不祥的鸟儿的哇哇 噪……我用鞭子稍稍抽了抽千里马,很轻很轻,它就心甘情愿地加快速度,它的全身似乎绷成了一根弦。

  鞒 在我的身下跳动,背包象捣锤一样。有节奏地敲打我的肩胛骨。

  最后,沙拉耶小林带着呜呜声往后掠去,如同冰块退离河岸。我们现在飞驰在茂密的,散发着沼泽和薄荷幽香的混合林中。莫非我们闯过来了?好样的,千里马。加油,快跑。它的四蹄一跨就是几米,等速地奔跑着。它的呼吸声,甚至听也听不到。

  我觉着树木放过我们,随后又象巨浪似的闭合起来。嗒-嗒-嗒-嗒-马蹄的敲击声。嗒-嗒-嗒-嗒-树林里响起的回声。加油,千里马,加油……

  浓黑的夜色混合着潮气,扑打我的眼睛,压得眼晴直流泪。我完全浸沉在狂奔的激情之中。

  千里马登上一座小丘,马蹄陷在黄沙中,但是速度依然如前。小丘顶上,吹来阵阵暖气,可是过了几分钟,我们又钻进潮湿、阴冷的森林。这里周围都是沼泽,道路蜿蜒在一条土堤上。我在一刹那间离开了鞍鞒,欠起了身子,“啪”,一根树枝蓦地把我的军士帽扯了下来。下颌下的一条系带,也没有拢住。但是,停不得呀!我的头发,风吹乱,雨淋湿,又给寒气抚平了。算了,帽子,叫它去见鬼吧,眼睛完好无损,就蛮不错了。冲吧,千里马,咱们冲吧!

  在前面的黑暗中,从路中央,响起两声不和谐的吆喝:“站住!站住!”

  这就是说,他们到底来等了……来等了!仿佛雨打到衬衣里面,冻得皮肤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自动地,不待命令,就扬起鞭子。猛抽马的肚皮下,靠近大腿那块最敏感的地方。

  千里马一塌腰,宛如平射的“卡秋莎”炮弹,沿弹道向前疾飞而去。劲风吹打着我俯下的脑袋。后面,很远的地方,马蹄翻起的土块落在地上,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

  “站住!”这已经是在背后,在冰雹似地纷纷下落的土块中发出的嘶哑、惊恐的喊声。

  他们有点张惶失措,胡里胡涂地耽搁几秒钟,而这几秒钟,此刻,对我来说,就是我的整个一生。

  哒-哒-哒-哒……背后,响起“什梅塞尔”的速射声。一梭子子弹划破耳畔的空气,啸叫着掠过去。哒-哒-哒-哒,又一枝自动步枪打响了。而马蹄: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在这骨节眼上,道路来了个救命的急转弯。我只觉得千里马微微一倾斜,我身子离开鞍子,稍稍往旁边一坠,帮助它转了过去。

  后面,哒-哒-哒-哒,两枝自动步枪,争先恐后地打出长长的连发。马蹄发出嗒-嗒-嗒的响声……

  又是长长的两梭子,弹盘一直打到底,扳机一直扣到底。晚了,晚了!千里马已经跑到树林的那边了,子弹,呼扑扑地打在树干上,扑扑地打在枝杈上,马鞍在我的身下跳动,冷气袭人,直灌进了我的耳朵。道路已变得笔直了。

  千里马在鞭子的猛抽下,依然发狂似的飞驰。它的牙齿紧咬着嚼子,此刻,它不跑得精疲力尽,你用什么方法也休想使它停住。英沙河已经不远了,这条河可以挡住它。

  又响起哈喝声:“站住!”

  他们有多少人配置在这条路上?……声音粗暴,象留声机的转动声。加油,千里马。冲啊!再冲一次!鞭子朝下部抽下去。他们在大道上设了两道埋伏,布置了交叉火力。冲啊,千里马!

  突然。左面响起假嗓子似的尖厉的喊声:“千里马!”

  接着又是一声唿哨,两个手指按在嘴里,从高音一直到低音,一种特别的唿哨声。而后又是尖细的喊声:“千里马!”

  这是火烧鬼。那个面部灼伤的家伙,声音高得要撕破了嗓子。牡马的四蹄在潮湿的地面上拖拉一阵,停蹄不肯往前跑了。

  我觉得,右边的缰绳绷直了。牡马冲着路那边发出喊声的地方扭过头去。

  “千里马!”林中又响起尖细刺耳的假嗓子,又是一声唿哨,由高而低,慢慢衰减。

  千里马记得它从前的主人。唉!真见鬼!它记得砂糖,手势,唿哨,声音。霎时,我扔掉缰绳,欺骗它,哦,还放开嚼子。我又猛地一扯右边的缰绳,让它疼一下,迫使它忘掉呼唤声和唿哨声。宁愿扯破它嘴唇,扯得出血。我是个坏主人,心肠太狠了。但是,让疼痛迫使它忘掉那爱抚的手掌和砂糖也好啊。

  牡马牙齿象老虎钳一样咬牢嚼子。它侧着耳朵细听林中动静,慢吞吞地在路上移动着脚步。噢,见鬼,我失去了摆脱险境的几秒钟。

  我们没想到,没想到千里马直到如今还记得火烧鬼,直到今天,还可能爱他!

  “千里马!”这次叫得特别欢,特别刺耳。

  千里马渐渐停下来。我又采用老办法,用鞭子狠抽肚皮下部。铁嚼子叫我从它死死咬住的牙齿上拉开,我紧扯缰绳,勒它嘴唇。跑吧,千里马,快跑吧,别信你的记忆,别相信那两只手掌!

  然而,牡马非但不往前冲,反而扬起前蹄,振 嘶叫,声音嘹亮,啸啸长鸣。这声音似乎在抱怨我无情,抱怨勒破它柔唇的嚼子,抱怨鞭子,它呼唤自己从前的慈祥主人,呼唤那个从来不打它,那个耍滑头,不勒嚼子的家伙。

  我险些从鞍子上滑下来。我抓住机枪,才撑住了。我的两脚顶住蹬底,我感觉到,马蹬带绷紧了,眼看着要摔下来了。你这是干什么,千里马?别在原地站着啦,别站着啦!往前跑吧,啊!

  响起呼唤声和唿哨声的地方,打响了自动步枪。

  闪光微微照亮路边的枝枝杨柳,那儿,林子里,仿佛在点煤油炉子。完了!全都……

  千里马,往前快跑吧!火烧鬼朝你的叫声打枪响,你这个靶子太大了,他会百发百中。趁子弹还在旁边乱飞,咱们还有一点点时间,啊!我举起鞭子抽它,它打着转转,蹄子倒换站着,恢恢地嘶鸣。这不是嘶鸣,而是疼痛与苦恼的号叫。又是一梭子。

  唉呀,你瞧你,千里马,你在搞什么名堂,傻瓜!……我用膝盖,小腿肚,脚踝骨,整个里脚板,在牡马的两肋上夹呀,磕呀,我觉得,子弹继续射来,马浑身直打哆嗦。我听到沉闷的噗噗声。完了。我用力拔掉挂钩,想摘下机枪。千里马沉重地哼哧着,它的整个左肋,全打穿了,它倒了下去。 

第二节
 
  就这样,我还是没来得及把机枪摘下来。我迅速地翻鞍跳了下来,但求别给马压在身下。

  脚一挨地,我疼得钻心,不由哎哊了一声。腿!腿挨了一颗子弹。我一叫,路那边又朝叫声打枪。这一次是两枝自动步枪。火光在树木之间闪动,我看见子弹出膛的短暂曳光。但是千里马侧棱着躺在地上,用自己的躯体掩护了我,这一次,它救了我,两梭子子弹,它全接受下来,它呼哧着,蹄子一蹬,踢在我那条好腿上,痛得要命。我强忍住,没叫出声。

  在马倒下的地方,闪动着什么东西,泪泪流淌,发着轻轻的俄破声。我知道,是什么在俄俄发响。千里马在倒气,嘴上喷出的血泡泡在喷喷发响。

  路上传来人声。这是第一道埋伏的土匪走过来了,他们在我急驰中并没有打中我。我爬到牡马跟前,它已经不挣扎了,只是不停地喷血泡,千里马真够呛,它的罪没多久好受了。

  我摸了摸鞍子,前鞒,机枪不在。我手指触到的,只有断成几截的两道结实的细麻绳和冰冷的铁挂钩。想来,马趴下去的时候,机枪撞在地面上,绳子经不住,断了,机枪飞出了。我在粘乎乎的湿泥里乱摸,在落叶里乱翻,手指摸到的,净是泥浆,积水。

  第一道警戒线的匪徒只距二三百米了。

  “喂,你们那边咋的?”他们喊道。“也放跑了?”

  火烧鬼和那个留声机嗓音的家伙没答碴儿。看来,他俩在竖着耳朵听动静哩。沉着,我对自己说,别慌,还有几秒钟。他们在黑暗中,也不敢冒冒失失地乱撞。开头,他们可能先包围千里马倒下的地方,好把我捉活的,或者枪口对准我,立地打死我。

  火烧鬼默默地等待援军。我小心地在地上摸索。机枪毫无踪影。背上背包里的子弹盘,现在变成了无用的累赘。好吧,有啥法子……两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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