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的九月 [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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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九月 [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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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俩象孩子以的,头也不抬,悄悄倾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她今天够难受的了,我不忍心动她。如果我对她的一片深情,蓦地变成自私的、贪婪的、粗暴的本能的发泄,那将是对感情的亵渎。

  谁又知道,这一夜也许是我们的最后一夜;谁又知道,战争会把我们的一生压缩到什么程度。我心头涌上一丝忧愁,一种鼠李皮的苦涩味混和着一种腼腆的,纯洁的偎依属与我们的欢欣。

  她躺在我的身边,一个温暖的,流露着感情的,散发着馨香的女人,一个活生生的人,造物主的杰作。“我爱你”,我对准她的热烘烘的脸蛋儿,无声地低语……她呢,仿佛听见似的,更紧紧贴着我,于是我们陷入了昏昏入睡的状态,一种心中明白,没完没了,若断若续的假寐状态。透过朦胧的睡意,我听见了她的回答。雨,依旧在黑黝黝的窗口沙沙作响。我们的警卫布尔康在前间里乱忙活,用脚爪扑扑地敲打。

  相对无语,默默倾听着对方的呼吸,太惬意了。我们又发现一个从未感受过的幸福源泉。我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就醒来了。我忽然想到,这一夜,灾难和恐怖并没有消失,它们实际存在着,似乎就在眼前。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蛮好的,那今后还会有什么呢?想到这里,心中一喜,脸上漾出了笑容。

  一个发现接着一个发现:一会儿我突然大吃一惊,发现她那苗条、修长、紧紧偎在我身边的有力的身子,变得那样矮小,那么舒适、巧妙地挤过来,宛如同我焊接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一会儿我仔细端详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夜里是那样乌黑,那样难以理解的深邃;一会儿,我发觉她枕在我肘弯上的头,挺沉,又挺轻,这怎么可以呢,我大惑不解。

  我一时入睡,一时又醒来,似乎就是为了感受新发现的喜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你瞅着她,不出一点儿声响,甚至不蠕动一下嘴唇,就呼唤“安托莎”——你感觉到,她在用全身回答你,你感觉到她的睫毛在眨动和眨动的沙沙声,你听到她不露声色的无声回答:“干啥,干啥?”,你又叫:“安托莎,安托莎!”接着又坠入短暂的,心中明白的睡梦。这一幅景象,实在太美妙了。

  我们在漫漫黑夜中飞行。一段段模糊的梦景,象一块块白云,从身边飘悠而过。

  黎明时分,布尔康狺狺狂吠起来,它兴奋得又跳又蹦。我赶紧扑过去抓机枪——这一惊,立即同昨天的事件联系起来,我顿时觉得有人在用铁丝拨弄门栓的销子。我扑到窗前一看,只见大门旁边有两根车辕竖在栅栏上面,我认出了老秃鹞的雪白的 甲。萨盖达奇内在用鞭杆敲大门的门柱子。

  “哎,咱们的第一批客人来了,”我对安东妮娜说,快起来迎接吧。” 

第十节
 
  她消失在前室里,洗脸盆哗哗一响,洗过脸,在帷幔后面换好衣服,做了几个轻柔的、令人不解的动作,而后用发针别好头发,过几分钟,才走出来迎接萨盖达奇内。她满面春风,仿佛不曾从睡梦中飞向不眠之夜,不曾经历昨天在加弗里拉岗上的可怕的几个小时,不曾听见老太婆们号陶大哭和机枪的哒哒声。她带着女主人的尊严迎了出来,女主人不管自己心情多么沉重,也应该按礼数接待客人。我看着她,着实感到诧异不已:她有多么大的自制力啊!她这一套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对您的不幸,表示由衷同情,安东妮娜,”老头儿说。

  她紧咬嘴唇。

  萨盖达奇内俯下他那南瓜型的秃头颅,吻了吻她的手。她既没有惊惶失措,也没有作出羞答答矫揉造作的姿态,而是落落大方地让萨盖达奇内用他的干巴嘴唇触了触她的手背,而后这只手就轻盈地从他手指中抽了出来。她仿佛很熟悉这套礼仪似的。

  萨盖达奇内用他那清晨闪着蓝幽幽光彩的小眼睛,带着胜利凯旋的神情,瞥了我一眼:她怎么样?

  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样。

  “我来告诉你,我接受了你的建议,”萨盖达奇内郑重地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快让我饱饱吃顿早饭!”

  安东妮娜向我微微点了一下头,就奔向板棚,奔向她那几只瘦骨伶仃的母鸡。她身上仍然穿着那件用靼鞑槭染的土布连衫裙。萨盖达奇内目送她的背影,只是到此时,借着点起的油灯的亮光,我才看见,他的眼晴底下有长长一条青紫斑。

  “你想象不出,看看年轻漂亮的女人,有多么快乐,”纠纷调解人说,“看见她,悲愁会一扫而光。”

  “我想象得出!”我一边生炉子,一边回答说。

  “不,亲爱的。你先活到七十岁,让你的视觉清除掉七情六欲,那你才能有洞察细微的目力。这种事,我老头儿的一双眼睛派得上用场。”

  “哎,您眼底下那一块是怎么搞的?”我问。

  他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点了点我。萨盖达奇内有个古怪的性格——忧郁与豪勇相混合的性格。我甚至觉得,他身上散发着一股私酝酒的味儿,而且这么早!

  “我总算看清了!”他说。“我的眼睛下面有一块不大的乌青斑。你走后,火烧鬼就来找我啦!”

  我一下在炉边呆住了。我怎么没有料到这一点啊!对,他们晓得萨盖达奇内不肯来点钞票,他们必定要逼他来的。

  “你生你的炉子,”萨盖达奇内说。“你放心。我跟他们说的正是带要说的话:只说你来请我去格卢哈雷村,在找到的六百万元钞票的接受书上签字,我拒绝了。事实上,我可没有说谎,没有欺骗他,是不是?”

  我甚至哽噎了。难道这问题真的使老头子困扰不安——千万别说谎。对谁呢?

  “火烧鬼说,我应该来。我向他解释说,我不参与官方采取的任何措施。我象瑞士一样,严守中立。他命令我来,并要我回去向他汇报。我拒绝了,于是他……唉……采取了一点肉体影响的办法。他不想弄得我太苦,还预先通知我:摘下眼镜。”

  哦,当然要摘下了,我心想。夹鼻眼镜得保护好。因为还要清点钞票呐。

  我说:“好。你以为我害怕了,还是想报复,一点儿也不……我可以在屋子里抽烟吗?”

  他开始用他那捣蛋的火石打火。

  萨盖达奇内面前摆着一只很厚的陶盘,盘上的油渣煎鸡蛋,直冒热气。老头儿灵活地使着自制的刀子和自铸的三齿叉子,同时还同安东妮娜扯东扯西,尽力使她摆脱愁思。

  “有一句话你知道吗?那就是:‘我的一生都是坐在临时加座上打发掉的’”。萨盖达奇内问我。

  “这是……蒙金的话?”我说,我机械地继续我们上次的游戏。

  “蒙金时代还没有临时加座。这是列那尔的话。你瞧……我坐在这种临时加座上,有多好。我可以放眼观察呀!我看得见乐队,后边的楼座,二楼,池座,从后台探头探脑的配角,乐队指挥,更确切地说,看得见那个自以为在指挥的乐队指挥,还有提台词的人。我还看到政府的包厢……可谁也不会理会我。你想想,坐在临时加座的椅子里,多快活!可是你来赶我出来!给我提出一个极端荒唐的问题:或者我对他们说实话,这样我就出卖你,或者我不对他们说实话,欺骗他们。就是这么一码事!两者择一!于是我被迫卷进到你的事情里。现在我在为我从前那种可爱的清静生活举行追悼会……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呢?”

  他举起叉子。挑起一块煎鸡蛋,对着阳光,仔细观察,仿佛在欣赏它那鲜艳的色彩。

  “因为我让自己爱你,伊凡·尼古拉耶维奇,而爱,最终总要迫使我们吃点苦头。”

  我和安东妮娜交换了一下眼色。

  “对,对……你们别大惊小怪。你们也要吃苦头的。由于离愁,由于心情不佳。由于孩子惹你生气!你们别以为你们逃得过去,要为相爱相恋的幸福付出代价啊!但是,”他吞下那块煎蛋,他张大嘴巴,象小学生一样,一口吞下去了。“我们却因此有所得。现在你们招待我吃早饭,如同款待一个顺便来访的亲戚。咱们做亲戚,有多好啊!”

  我看清了老头儿的椭圆镜片后的两只眼睛。这两只眼睛是严肃的,并没有开玩笑。

  “说真的,我并不是头一次隐瞒什么事情,”他说。“我隐瞒过自己的病。我的病真不少啊,可我还活着!我也瞒过我的妻子,玛莉娜·季洪诺芙娜,——我是个穷……”

  他喝光一大杯干梨片熬的茶水,而后用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嘴唇。

  “这太愉快了,”萨盖达奇内瞧着安东妮娜说,“同你们坐在一起,感觉到真正的同情和关怀……我是在险恶时刻到你们这儿来的,但是,能否等得到其它的时刻再来呢?……好,我们现在谈正事吧,年轻人!”

  他站起来,又殷勤地吻了吻她的手。他走到门槛旁,又停住脚,向安东妮娜行了一礼。安东妮娜也躬身还礼。

  “怎么样?”萨盖达奇内一边戴帽子,一边说。“老头子只有通过别人,才能又感受到自己的青春。请你原谅,我的举止,不象在开追悼会……我不想再一次……你的安东妮娜,很不错。”

  我们来到大车跟前。老秃鹞在无精打彩地等待。它的鬃毛闪着晶莹的雨珠。天,仍旧下着毛毛雨。

  “谢谢您,”我说。

  “你这人可真怪!”萨盖达奇内回答。“自己闯刀山火海,还要谢别人。当心点,多保重自己吧!”

  他叹了一口气,朝树林那边望了望。树木看不清,只看见远处黑压压、密麻麻的一大片。一条道路朝那边蜿蜒过去,车辙闪着白花花的两道亮光。无头的向日葵杆子,弯腰立在大路的两侧。

  “哦,还有……”萨盖达奇内轻轻地说,“你知道,伊凡·尼古拉耶维奇,我是无神论者,但我心头有个不祥的预感,觉得我马上要入土了。”

  “咳,您算了吧,米隆·奥斯塔波维奇!”我愤懑地说。

  “少安勿躁!”老头儿严肃地制止我说。“我不喜欢共青团、年轻人那种乐观主义……我这就在考虑:我的遗骨上将放点什么?十字架?不!一块石头墓碑?有这个要求。你听我说,你们就给我放一块你们那种有红星的方尖碑。直截了当地说,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纪念物……但是,它可以使我在九泉之下感觉到,我参加了你们这个现代生活。我对我死后将继续存在的制度,并非志不同,道不合。我觉得,这制度是坚固的。看到象你这样一些人,我不可能做出别的结论。既然法西斯这个可怕的、有组织的机器都经不住它……那它还不坚固,啊?”

  “坚固,米隆·奥斯塔波维奇!”

  “那好,这就是说,咱们意见一致了。” 

第十一节
 
  我和波佩连科看着格纳特启程了。他那破洞累累的沉重大皮靴跨过一个个水洼,沿着大街,摇摇摆摆地走去。他左手拎着一只空袋子,右手大拇指抠在一条束在棉袄上的黄色电线上,手掌荡空悬着,象个无指手套。在这个乡间痴子的蓬乱长头发上扣着一顶小帽,远远看去活象干草垛上落着一只鸟儿。

  “马……斯科的大甜梨,她在喜庆筵席上吃……”格纳特低声地哼哼着。他穿越这愁人的感像秋雨,进了谁也无法进入的虚幻世界,在那边,人们敲着手鼓,向新郎新娘撒着啤酒花,跳着舞,接着吻。

  那高大的、略微驼背的身躯,渐渐隐入烟雾般迷濛的雨幕之中。含糊不清的歌声,还断断续续地飘来。但是,再过二、三十分钟,格纳特就将进入树林了。在棉袄口袋的盖子里面,衍着两行线,里面有个急救包的橡皮袋,包着一页便条纸,上有瓦尔娃拉亲手写的几行匀整清晰的小字:“两袋钞票明晨黎明起运。萨盖达奇内今日来过。不派其他人去区,只是格卢姆斯基与两名小鹰押送。你的诺言何时履行,我在焦急地等待。亚逊卡”。

  我俩侧耳倾听。旷野里有个牧童甩了下清脆的响鞭,荒地上有只山羊咩咩直叫。歌声已经听不见了。格纳特带走了我们挂着钓饵的钓钩,他的身后拖着一根无形的、从格卢哈雷村拖去的钓线。加油吧,格纳特,祝你满载而归。

  波佩连科唉声叹气,在用军大衣的外翻袖口揩拭什巴金式自动步枪的枪筒。我觉得,疑虑和恐惧好似井边上的一群黄蜂,绕着他的身边飞旋。

  “卡佩柳赫同志!”波佩连科终于憋不住,开了腔。“咱这样理解,咱们是要去打土匪吧?”

  “你理解得很对。”

  “那谁留下保卫村子呢?”

  “谁也不留。”

  他痛心疾首地摇着脑袋。

  “这不行,”他想了一会儿开口说。“咱不能这样干。政治上不对头呀!咱家孩子一大屋子,您自己知道。咱把他们扔给谁呢?要是让土匪钻了空子,咋办?你倒没什么!可咱得培养接班人啊!”

  他仿佛动气似的扭过身去,可是他的眼睛从翘起的领子密切地注视着我。有啥法子呢?只好把老帐翻一翻了。这前,我一直压在心里,我可怜他,我在等待,我觉得,“小鹰”总有觉悟的一天,会成长为一名战士。在他发现他的小波佩连科们受到危险的时候,他迎着土匪奔向陶厂,行动多麻俐呀!

  “波佩连科,”我说,“他们可怜你的时候,你生活不错吧?”

  “那不是可怜咱,”他回答,“那是可怜孩子们呀!”

  “你把怜悯当家常便饭了,动不动要人家可怜你自己。”

  他直眨巴眼,似乎说,这都是想当然。

  “什捷勃列诺克,你还记得不?”

  “咋的?”

  “你还记得,你为三公尺花布把马借给瓦尔娃拉这件事?”

  “咳,……这有啥,卡佩柳赫同志!咱不是已经承认错误了?咱不是认错了吗?”

  “克利马尔骑上你的小天鹅才追上了什捷勃列诺克。不然,他也许走脱了,你懂吗?是你害了自己的同志!”

  波佩连科嗯嗯直哼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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