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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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6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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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里道:“卢大人,你被骗了。”卢云大吃一惊:“什……什么?”灭里道:“我今早找到了一位姓樊的老宫女,从她口里问出了一些事情。”卢云茫然道:“老宫女?她又是……”

灭里道:“她便是景泰皇爷临终之时,随侍身旁的宫人。”卢云张大了嘴,呼吸加促,又听灭里道:“据这老宫女说,当年复辟之后,景泰皇爷立时被幽禁起来,之后便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死了。据说他死时很是凄凉,皇后、公主、亲信都不在身边,只有这姓樊的老宫女独自伺候着他,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卢云呆住了,昨夜义勇人的“琦小姐”亲口所言,这景泰皇帝便藏在杨家后院的那口井中,杨肃观、银川公主,乃至于琦小姐自己,莫不以此为注,全力以赴,也才有了“刺杨”之请,孰料此刻听灭里这么一说,景泰皇帝早就不在人世了?

卢云怔怔坐着,突然之间,心里什么杂念都消褪了,只剩下了一件事:景泰皇帝死了。

繁华热闹的景泰朝,相争相扶的江刘柳三大派,如今随着景泰的死,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念及景泰皇帝对自己的恩情,卢云以手掩面,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灭里也不说话,只任凭卢云低头饮泣。过了良久,方才道:“昨夜义勇人与你会面时,我心里便觉得奇怪,想这天无二日,两皇相争,景泰皇爷是死是活,那可是正统朝廷第一等紧要的大事,要说杨肃观有胆子将景泰藏在家里,那可真是匪夷所思了。后来我听这老宫女说了,才知景泰死时,正统皇帝曾亲自到场入殓,眼睁睁看着他入了陵寝,这才放下心来。”

卢云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事何等要紧,你昨晚怎么不说?”

灭里道:“一来我对天朝的事情一知半解,二来碍在林先生的面子上,这便隐忍不发,直到今早见了这位老宫女,心里才有了底。”卢云默然半晌,仰起头来,轻声道:“既然景泰皇爷不在了,那照阁下说来,那口井里藏的又是谁?”

灭里道:“井中人的身分,我并不清楚,不过我敢断言,此人绝非景泰皇帝,而是一位‘琦小姐’想要营救的人。”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么说来……这琦小姐打一开始便想骗咱们了?”

灭里道:“没错。我猜井中人对她意义十分重大,可凭她一己之力,却又救不出此人,只好放出景泰皇爷还在人世的风声,也好引来外援。”

卢云沈吟道:“这个外援,便是公主殿下?”灭里道:“不单是公主殿下,还有皇帝陛下。我猜琦小姐不断放出风声,必是想引来正统皇帝,以天子之力开启这口井,可惜当今天子早已见了景泰下葬,自然不会上这个当。”

自始至终,卢云就没信任过这位琦小姐,只觉得她事事透着算计阴谋,绝非豪杰一类,若非灵智方丈居中斡旋,又有韦子壮担保,卢云压根儿不愿与之为伍。如今听灭里一说,自己恐怕真是被设计了,他叹了口气,又道:“那林先生呢?他也被蒙骗了吗?”

灭里道:“那倒没有。我猜这林先生也和公主一样,早就知道景泰皇帝不在了。”卢云愕然道:“什么?公主……公主早就知道父皇不在了?那……那她为何还回来?”灭里笑了笑:“卢大人,在你眼里,公主是什么样的女人?”卢云低声道:“坚忍沈毅,目光远大。”

灭里道:“说得贴切。正因她的坚忍沈毅,她把许多事情都埋在心里,并未告诉我,甚且也未曾告诉林先生,打一开始,她就把底牌藏了起来,谁也没露口风。”

卢云静默下来,只是望着灭里,听他道:“这趟公主归国,大家各有算计。林先生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才私下与琦小姐接头,公主亦然。她也有自己的安排。实不相瞒,在下手里还握有一道密令,事先连林先生也不知情。”卢云双眉一轩:“什么密令?”

灭里道:“公主要我去找一位唐王爷,请他重启仁智殿的密道,查一查这密道究竟通往何方。”卢云低声道:“仁智殿的密道?莫非便是……当年刘敬掘出来的政变密道?”

灭里道:“你说对了一半。这条密道,确是刘敬当年举兵之地,可这条密道却不是他掘出来的。”卢云茫茫然地:“不是刘敬?那……那又是谁……”灭里道:“是隆庆帝。”

卢云闻言一怔,看这隆庆帝便是武英、景泰之父,岂料他身后不单留下了两个儿子,还遗下了一条密道,却是想干些什么?

卢云低头忖量半晌,又道:“后来呢?你们……你们进去密道了?”灭里道:“进去了。公主挑选的这个唐王爷,真是个厉害角色,他请东厂的房总管相助,这便潜入了禁宫,也在仁智殿找出了密道。其后我暗中尾随,却去到了一处地方,人称‘杨家村’。”

卢云吃了一惊:“什么?杨家村?”灭里道:“当地居民全姓杨,故以此名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卢云呼吸不由微微加快:“这村子……可与杨肃观一家有关?”

灭里道:“这就不清楚了。当时唐王爷一进村里,听得自己到了杨家村,也是大感意外,这便找了当地许多老来问,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上访祖庙,不意竟遭了大批高手拦截,打了个天翻地覆。”卢云点了点头:“是镇国铁卫的人出手了。”

灭里道:“没错。当时我看情势不妙,只能现身一战,也好让唐王一行人从容逃离。其后我返回京城,便将祖庙里的事情一一回报给公主。”卢云低声道:“你……你在祖庙里查到了什么?”灭里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卢云蹙眉不解:“天知地知?什么意思?”灭里道:“到了此处,线索便断了。不过我已用蜂鸟传书,将这八个字回秉了公主。”说着从腰间取出一只远筒,交到卢云手中。

这株大树与红螺塔相隔里许,卢云提起远筒,凝目远眺,只见两座宝塔幽幽暗暗,虽在雪雾里,兀自透散红光,他慢慢移转远筒,突见右方塔顶窗儿点了灯光,依稀坐得有人。

卢云啊了一声,已知银川公主便坐在窗边,却让自己瞧到了。他凝视良久,始终不见窗儿开启,自也见不到公主的身影,只能放开远筒,低声道:“将军,你看杨肃观为何要囚禁公主?可是要逼胁什么?”灭里摇了摇头:“我猜杨大人也和咱们一样,都想弄明白公主此行的打算。”

卢云心下一凛:“你……你是说,即使杨肃观……也不明白她要做些什么?”

灭里道:“没错,我猜公主定然知道些什么,却是连杨大人、林先生都不晓得的,所以她才会瞒着我,一面私下密会杨大人,一面给我一道密令,要我去寻唐王。”

卢云沈思半晌,又道:“将军,你护送公主东渡归来,路上也相处了几个月,她可曾向你透露过什么?”灭里道:“公主口风很紧,什么都没透。反倒是林先生告诉了我,他说公主此番返国,当是为破解一个诅咒而来。”

“诅……诅咒?”卢云首次听说此事,不免满面诧异,灭里又道:“参谋也当知晓,在下本是契丹人,并非回民,对鬼神之事向来半信半疑,不过我听林先生说了,方知这诅咒真有其事,只怕涉及天朝的一个秘密,足以上震龙庭。”

卢云掌心出汗,低声道:“什么秘密?”灭里道:“潜龙。”卢云闻言悚然,饶他武功深湛,身子仍是一晃,险些从树上坠落下去,灭里眼捷手快,便一把将他拉住了。

潜龙,这名字确实如同诅咒一般,每回卢云只消听说了,天下必有大祸降临。他脑中微起晕眩,低声道:“除了……除了这个诅咒……公主还有什么指示?”灭里道:“她命我寻访彼者,将一幅图画交给他。”卢云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幅图,道:“就是你给我的这幅图,是吧?”

灭里道:“是。”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将军,这幅图有些……有些玄。”灭里道:“我晓得。这画已有百年之久,可画中之人却是杨肃观。为此我汗国武士大惊小怪,便称杨肃观为‘易卜劣斯’。把他当成了古兰经里的妖魔。”

雪花一片一片飘降下来,两人也不约而同静下,卢云遥望宝塔,只不住推敲银川公主的用心。

现今朝廷波谲云诡,内有八王争立,外有怒苍之乱,正统皇帝却又与杨肃观互不对盘,此时京城便似一桶火药般,随时会炸开来。当此一刻,各方上下焦头烂额,都是朝不保夕,却只有银川公主一人还未出手,如今看她直捣黄龙,莫非手上真还握了什么天牌?

女人心、海底针,想当年银川还只是个待嫁公主,少女情怀,却已能提得起、放得下,种种坚忍卓绝之处,尽显无遗,如今多年历练,城府谋略,只怕不容小觑。

卢云望着山林宝塔,不由又想到了顾倩兮。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将军,先别说这些了,现下汗国太子已经来了,公主却让人扣了起来,这事你打算如何应付?”

灭里道:“我没打算应付。在下这趟东渡中土,本就没打算再回去。”卢云吃了一惊:“你……你不想回汗国了?”灭里道:“我是契丹人,从白山黑水而来,西域非吾故土,什么‘煞金汗’、什么‘汗国第一勇士’,在我都只是一纸虚名,随时可以放下。”

卢云低声道:“既是如此,你……你又为何留在汗国?”灭里轻声道:“你应该知道理由的。”听得此言,卢云越发感到不对劲了,低声道:“将军……你和我说这些事,究竟是想……”

灭里道:“参谋记得么?我方才要你答应过一件事,那是什么?”卢云低声道:“你……你要我做个承诺……”灭里面露欣慰之色,道:“很好,你还记得。卢云,为了公主日后的幸福,我希望此间事情一了,你能带走她。”

卢云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说什么?”灭里道:“你别慌,先听我把话说完。”拉住卢云的手,示意安抚,又道:“公主利用了我,也利用了你,把我们都当成了棋子,可我全不在乎,在我的心里面,只记了一件事。”卢云低声道:“什……什么事?”

灭里轻轻地道:“我希望她能快活。”卢云啊了一声,刹那间好似大梦初醒,心道:“他……他爱着银川公主啊……”

其实自己早该看出来了,这帖木儿灭里不过三十来岁,正值春秋鼎盛、大开大阖的时候,岂料他面少欢容、语多落寞,追根究底,原来他也爱上了别人的老婆。

灭里很苦,因为银川不只是别人的老婆,还是皇家的媳妇,这段情已经注定了结果。

灭里低声道:“卢大人,公主是个大人物,她之所以大,不是因为身分大,而是她的志向大。一生所系、心心念念,全以天下大局为重,故能动心忍性,忍人所不能忍。可我必须问你一句,当年她抛下自己一生幸福,嫁入汗国的那一刻,她对你说了什么?”

当年银川西嫁离国,最后话别之人,正是卢云,如何不知她临别的言语?一时低下头去,不愿回话。灭里柔声道:“她在你面前哭了,是吗?”

卢云叹了口气,总算点了点头,灭里轻轻地道:“卢大人,告诉我吧,公主既已放弃了一生,那天她为什么还哭了?”眼看卢云默不作声,只在那儿装聋作哑,灭里便道:“因为她是女人,她爱你,她却不得不离开你,所以她哭了,您说对吗?”卢云喉头干涩,把头垂得更低了。

灭里又道:“卢参谋啊……她再怎么精明强干、再怎么高高在上,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女人。人生就此一回、贞洁就此一身,却要全数献给一头猪,落得与他共度一生。人生到此一步,只一句话差堪可比。哪句话,你知道吗?”

眼看卢云又哑巴了,灭里径道:“麻木不仁。”

眼看卢云面露剧痛之色,好似被刺了一刀,灭里却还不放过他,又道:“卢云,我常在想,是什么样的男人会眼睁睁看着女人踏入火坑,无所作为?”卢云低声道:“像我这样的人。”灭里道:“你知道就好。”

两人盘膝仰头,各自眺望雾里的红螺塔,谁也没说话。灭里道:“卢大人,说正格的,北京政局如何演变,朝廷怒苍是胜是败,都与我无关,我心里在乎的,只有公主一人……”卢云打断了说话,道:“将军,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自己带走她?”

灭里低声道:“有些事情,勉强不来。”卢云道:“什么意思?”灭里霍地抬起头来,怒道:“听不懂么?她不会跟我走!这世上能带走她的,只有你卢大人!”

卢云脑中“嗡”地一声,好似让人打了一拳。灭里道:“卢云,我实话告诉你,今日我若不出面求你,公主今生的命数就注定了。她当年嫁入汗国,就不会背反汗国,哪怕再恨再怨,她也会乖乖回去守着那头猪,到得那一刻,她……她再次受了禁锢,我的心也……也永远得不到自由……”拱了拱手,道:“在下言尽于此,剩下的事,你自己琢磨着办吧。”言迄,纵身下树,大踏步走了。

四下空荡荡的,又剩下自己一人,卢云手上拿着远筒,彷佛傻了一般。

带走银川……卢云怔怔仰头,望着那两座红螺塔,心里竟是茫茫然的,说不出是何滋味。

灭里责备的是,自己确是铁石心肠,居然坐视一个女人埋葬一生。然而当年自己没带公主离去,这并非是没心肝,而是因为没本事,他心里明白,自己一定逃不过朝廷的追捕。可如今事过境迁,卢云的武功直追“剑神”,凭着卓凌昭也似的武功,他带得走银川。

卢云很久没见到银川了,依稀记得她貌美娇小,背在身上挺轻,很是爱哭。至于她现今是胖是瘦,是否生了孩子,日子是否安乐,自己没一件事知道。可灭里偏要自已带走她,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这真是公主的本心?

回想公主的为人处世,卢云不由叹了口气。他所认得的银川,真乃是端庄智慧,母仪天下,似她这般庄严之人,真能抛下子民的付托,随自己这个浪子远走天涯么?想那余愚山的字条不过是绘声绘影,便足以为琼家带来满门浩劫,倘使公主贸然随一个男人走了,汗国岂不发兵百万,誓报此仇?到时兵祸连天,人人怨恨咒骂,以公主的性子,岂能无动于衷?

心念于此,卢云自是大摇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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