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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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6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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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汉讶道:“怎么,你打听了什么消息?”阿秀俨然道:“跟你说喔,我方才在外头看到一个告示,上头画了你的头,连你这个‘罪’字也贴上去了,说抓到你以后,便可以官封……官封……”那大汉道:“官封万户侯,领黄金十万两,赐铁券丹书。”

阿秀喜道:“对对对,你也知道啦。”那大汉嘿嘿一笑,却不说话了。阿秀又道:“现下有好多好多人都等着抓你,我还听说官差们找了一个‘天狗李’,专来闻你的味道,说不定这会儿便上门来啦……”说着说,不觉微微一惊,忙左右张望,就怕“天狗李”真上门了。

那大汉笑了笑,道:“小子别发愁,这事我早就预料了。不然我何必在这屋里撒尿?”

阿秀错愕不已:“什么啊?那……那味道不反而更大了?人家怎会闻不到。”大汉道:“我就是要天狗李闻到。味道越大越好,最好三里外便嗅得一清二楚,他才不会过来。”阿秀茫然道:“什么?你……你是说天狗李闻到你的味道,反而会逃走?”

那大汉微笑道:“是。这天狗李又不是傻子,朝廷给了他什么好处?干啥来我面前赌命?”

阿秀见他双手抱胸、一幅睥睨天地的神气,不由微微一惊,彷佛这人真是当代枭雄,不可一世。满心敬畏中,便又再次猜起这人的来历。

眼前这人甚是古怪,若说他是秦仲海,武功偏又低得紧,半点不像。可若说他不是,偏又狂得紧,谁也不放在眼里。也是猜想不透了,低声便问:“大叔,你……你是不是宁不凡啊?”那大汉哈哈大笑:“别猜了,你不是说咱是个逃兵么?那就当逃兵好了。”哈哈笑了几声,也不顾上身赤膊,径自躺上了冰凉地板,把眼一闭,似想睡觉了。

阿秀见他这幅模样,料来不只是个逃兵,八成还窃盗公款,偷拿了不少军粮,这才引得几百名官差围捕。他心里有些担忧,又道:“大叔,外头好多人要抓你,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能带我去找我爹爹么?”那大汉道:“谁说我自身难保了?一过午时,我便能从容离开此地。你想找嫦娥仙子,我也能拖她出来。”阿秀讶道:“你……你不怕遇上那帮官差么?”

大汉闭着双眼,淡然道:“午时一过,这些人见我就哭,拔腿便跑,天下谁敢拦我的路?”

阿秀掩嘴偷笑:“吹牛。你要是天下无敌了,又怎会被那个‘大掌柜’打伤?”那大汉脸上一红,忙道:“那是不小心的,我没料到他预备了怪招对付我……下回保证不会再犯。”

阿秀俨然道:“再犯怎么办啊?要不要打手心啊?”那大汉嘻嘻一笑,伸手搔了搔阿秀的腋下,道:“痒死你。”阿秀哈哈歪笑,便也回搔那人的腋下。只是这人实在脏臭,搔没两下,便摸到一抹黏汗,腋下还长满粗硬黑毛,忙缩手回来,不敢再玩了。

那大汉讶道:“怎么?一下子就认输啦?”阿秀嚅嚅啮啮:“算……算你赢吧。”他闻了闻自己的手,只觉恶臭难当,便苦着一张小脸,一边在那儿擦抹,一边问道:“大叔,到底那个‘大掌柜’是什么人啊?武功好像挺厉害的。”

那大汉嘿嘿笑道:“这小子确实硬得很。赤手空拳,天下就没几个人打得赢他,若再让他手持神剑,天下谁能抗手?”阿秀茫然道:“什么是神剑?”那大汉比出拳头,道:“那是一颗铁胆,差不多这般大,大概一两百斤重,你若用力捏它,便会生出一只剑来。”

阿秀满心狐疑,料想铁脚大叔又吹牛了。便也不想多问,又道:“大叔,这人为何叫‘大掌柜’,可是开饭馆的么?”那大汉哈哈一笑:“算是吧,这天下几千万张嘴,嗷嗷待哺,你要说他是开饭馆的,那也真像。”

阿秀一脸困惑:“什么啊?天下人不都靠皇上喂么?难道……难道这‘大掌柜’便是皇上?”

那大汉道:“没见识。皇上算什么东西?尧舜禹汤下台鞠躬,夏桀商纣粉墨登场,这帮丑角儿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没啥了得。真正厉害的是‘大掌柜’,这人独力撑住了整座戏台,他若不死,正统朝不会散。”

阿秀年纪虽小,却因出身官家,自知朝廷有五辅六部、诸大学士,却没听过“大掌柜”这个官职,茫然道:“好难懂啊。到底这个‘大掌柜’是好人坏人?”那大汉淡淡地道:“他是好人,也是坏人,端看你守不守他的规矩了。”阿秀愕然道:“什么意思?”那大汉道:“你若愿意乖乖听话,按他的心意办事,他便是天大的好人,样样都给你好的。可你若要找他的麻烦,事事与他作对,那你会恨不得自己没从娘胎生出,省得受这个活罪。”阿秀呆呆地道:“这人……这人和我爹好像啊。”那大汉哈哈大笑,直拍大腿,笑道:“没错!还真是像啊!”听着笑声,阿秀心中却想:“这样看来,那个‘大掌柜’是个好人。”这位铁脚大叔虽然风趣,对自己也算不错,可他仍旧是个钦命要犯,自是坏人无疑。

看那位“大掌柜”出手打伤了他,必然是天下坏蛋的大敌,自然算是好人了。

阿秀喃喃忖想,忽然心下一惊:“糟了,和坏人为敌的,都是好人。那我变成坏人的朋友,不是成了坏人么?”正担忧间,忽然想到霍天龙、张胖子,却又隐隐觉得不对。

先前阿秀与张胖子等人狭路相逢,受尽了屈辱,险些丧命。这帮人欺侮弱小,自然是真正的坏人,可他们与铁脚大叔为敌,难道便能算是好人了么?

不对,与坏蛋为敌的,未必是好人。坏蛋的朋友,自也未必算是坏人。阿秀想通了道理,忽然心念一转,又想:“等等,坏人的敌人,未必是好人,那好人的敌人呢?是不是该算是坏人?”

阿秀喃喃忖忖,骤然间心下一惊,想到了伍定远。

今早在城头亲眼所见,正统军凶霸霸的,提刀惊吓百姓。城外那些饿鬼其实也没做什么坏事,他们不过是肚子饿罢了,正统军凭什么欺侮他们?欺侮好人的人,还有脸说自己是好人吗?

阿秀呆呆想着,只觉得越来越难懂了。好似普天之下全是坏人,说不定弄到后来,连自己也成了一个坏蛋,那可就糟糕了。正呆滞间,却听那大汉道:“怎么啦?为何发起呆了?”

阿秀忙道:“大叔,城外来了很多很多饿鬼,你听说了么?”大汉嗯了一声,搔了搔头,道:“听说了。”阿秀低声道:“他们……他们为何跑来京城啊?”

那大汉懒懒地道:“那还要问?这帮人没东西吃,那便跑来京城要饭了。”

阿秀颤声道:“他们……他们会吃人么?”大汉耸肩反问:“你呢?你吃不吃人?”阿秀慌道:“当然不吃。”那大汉道:“这就对了。你不吃,我不吃,人家为何要吃?”

阿秀呆了半晌,喃喃又道:“大叔,这些饿鬼是跟着秦仲海来的,对么?”那大汉吐了口浊气,道:“是。”阿秀忧声道:“大叔,秦仲海是不是要杀光咱们啊?”

那大汉摇了摇头,道:“不是。”

阿秀茫然道:“是吗?那……那他干啥弄来了这么多饿鬼,不是想杀光咱们,那是干什么?”那大汉道:“不晓得。”阿秀皱眉道:“大叔也不晓得?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大汉道:“你没听懂咱的话,我是说秦仲海自己也不晓得这要干啥。”

阿秀大惊道:“什么?连他自己不知道要干啥?那……那他还造什么反?”

那大汉道:“这你就不懂了。一个人要造反,便没打算要干正经事。否则他何不去悬壶济世,耕田织布,造福乡里,为何在那儿杀人放火?”阿秀喃喃地道:“不对啊,我听孟夫子说,造反的人都是为了当皇帝,难道……难道他连这个都不想吗?”

大汉道:“老夫子们懂个屁?真正有反骨的人,生来就不受教,他不想让人管,可你要他管别人的闲事,他也不来劲。正是这样,秦仲海才立了间山寨,一不让别人管,二也不想管别人,只想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一辈子打劫维生。谁晓得老天不赏脸,山寨一开,便闹得天下大旱……”

阿秀拼命颔首:“我知道,我知道。我打小到大,只看过几次下雨。”

大汉长叹一声,道:“这就是啦。冬日越冷、夏季越干,老天不下雨,有钱人都变穷光蛋了。山寨抢不到钱,反而来了大批饿肚子的,人人哭哭啼啼,硬是说要入伙。那姓秦的给人日夜纠缠,也是烦得发狂了,只好望朝廷狠打,瞧瞧有无食粮掉出来。”阿秀呆呆地道:“后来呢?打出食粮了么?”那大汉道:“食粮是种出来的,不是打出来的。”

阿秀愕然道:“那……那该怎么办?”那大汉伸手掏了掏裤子,摸出了一团黑巴巴的东西,道:“小弟,吃过午饭了吗?”

眼见这东西是打裤裆出来的,好似一块黑泥巴,阿秀哪里敢碰?颤声道:“不,不用了。”

那大汉笑道:“怕什么?吃给你看。”剥了一块,呼噜噜地嚼了起来。阿秀见他眯眼含笑,一派好吃模样,不由心生好奇,喃喃地道:“这……这真能吃么?”那大汉剥了一块烂泥,交到阿秀手上,道:“来,吃吃看吧。”阿秀惊道:“不要了,我……我吃饱了。”

那大汉冷笑道:“没种。”阿秀见他眼神满是轻蔑,霎时气往上冲,张开了嘴,扔泥入口,大怒大嚼:“怎么样?这不是吃了么?是谁没种啊?”

那大汉竖指妙赞:“好样的!好不好吃?”阿秀逞一时之快,把烂泥巴吃下去了,正等着作呕间,忽然嘴里传出一抹甜香,不觉咦了一声:“哎呀,好像不大难吃啊。”

那大汉笑道:“岂止不难吃,根本就是好吃。还要再来一口么?”

阿秀眨了眨眼,那大汉这回倒真的没吹牛,那黑泥非但不臭,尚且入口即化,带来满嘴蜜甜,比什么花糕甜糕都好吃。阿秀忙道:“好,我……我再吃一块试试。”接过了黑泥,望嘴里又塞一口,猛一下便化开了,他有些不足,便又再要了一口,不觉再来一口,终于赞叹道:“这到底是什么啊!这般好吃!”

那大汉道:“这叫做神力草。”阿秀讶道:“神力草?什么啊?”

那大汉道:“这是怒苍山的军师发明出来的。近年天下大旱,地下种不出东西,怒苍上下便掘泥煮草,弄出了这玩意儿。灾民们吃了后,人人都夸赞。”阿秀喜道:“好厉害啊!以后我每天吃这个吧,不用吃饭了。”

那大汉道:“那可不行。”阿秀皱眉道:“为什么?”那大汉道:“这只能骗肚子。”

阿秀茫然道:“骗肚子?什么意思啊?”大汉道:“神力草是泥土干草煮出来的,吃了以后肚子发胀,感觉像是饱了,其实还是空的。久而久之,你的肚子便凸了起来,手脚却越来越细弱……”阿秀喃喃忖忖,道:“肚子凸、手脚细……”不觉大惊道:“那不是大肚饿鬼吗?”

大汉淡淡地道:“没错,吃多了神力草,久了便成饿鬼。”阿秀颤声道:“这可不得了,那……那秦仲海还喂他们吃,那不是骗人么……”那大汉悠悠地道:“被骗又如何?一天一株神力草,从早到晚心情好,拿来骗骗肚子。心里多少还留了点希望,总强过上吊自尽吧。”

阿秀喃喃地道:“原来如此,那……那些饿鬼为何还跑来京城?”

大汉道:“神力草吃完了。”阿秀骇然道:“吃完了?”

大汉道:“虽是泥巴杂草,可也有煮完的一天。偏偏老天爷不赏脸,硬是不下雨,却能怎么办?可怜他们煮了十年,终于也把泥巴煮完了,山寨上下听说消息,这便大乱了起来。人人都晓得‘神力草’是灾民的宝贝,一旦听说吃完了,势必上山来闹。寨上弟兄人人发急,都问怒王有何打算……你想你若是秦仲海,你该怎么向饿鬼说?”

阿秀喃喃地道:“就说实话啊。”那大汉道:“你还是年纪小啊。常言道:‘吃菩萨、着菩萨,灶里无柴烧菩萨’,你想饿鬼听说好吃的没了,还能不把老秦煮来吃了吗?”

饿鬼数达千万,连朝廷也畏之如虎,若要拆毁一座怒苍山,八成也不是什么难事。阿秀苦笑道:“后来呢?秦仲海便打来了?”那大汉摇头道:“打是打不赢的。正统朝便似一块大石头,敲不破、推不倒。除非能除掉幕后首脑,否则绝无胜算。”

阿秀寒声道:“那可怎么办?投降吗?”那大汉拂然道:“你便和陆孤瞻一样没见识。什么叫‘天下大旱’?是普天之下尽缺水,又不单是西北一地。你要向朝廷投降,京城这帮死老百姓就肯分你一口饭吃了?到时候还不是悄悄挖个大坑,把人一个一个推下去,死一个、少一个。”

阿秀听他骂得凶,自是一脸茫然,喃喃又道:“投降也不成了,那……那秦仲海该怎么办?”

那大汉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跑啊。”阿秀大惊道:“什么?秦仲海他……他跑了?”

那大汉悠悠地道:“这几年怒苍山上挤满了灾民,每日里又哭又闹,委实烦人。秦仲海早就想跑了,如今神力草全数吃完,他也走投无路了,再不来个一走了之,难道还要陪他们上吊不成?”

阿秀颤声道:“他……他想跑到哪儿?”那大汉道:“宜花院。”

阿秀惊道:“宜花院!那不是窑子么?”那大汉道:“是啊,那儿有吃有喝,还有姊姊妹妹,乃是人间天堂,秦仲海若能钻了进去,至少能躲他个十年八年……等老天爷下雨以后再出来……”阿秀喃喃地道:“那……那怒苍山怎么办?他们没有老大了,不是完了吗?”

那大汉淡淡地道:“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阿秀愣道:“大叔,你……你干啥骂我?”那大汉脸上一红,道:“不是我骂你,是姓秦的骂你。”

阿秀哼了一声,也不知自己为何挨骂,冷冷地道:“算了,不和你计较。后来呢?饿鬼为什么又来北京了?”

那大汉叹道:“这就叫‘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吧。那厮自造反以来,运气始终不好,天天都倒霉着。好容易下定决心,打算一走了之。岂料才溜下山去,便让饿鬼发觉了,于是人人追着他,都要讨东西吃,老秦见自己身陷重围了,只能把随身干粮就地发散。哪知饿鬼们还是不肯走,反而越聚越多,都要他继续发放神力草……不然不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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