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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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5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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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志向如此,熊俊从不愿投效厂卫,也不想入边军纳凉,他自愿来到“正统军”,成为伍定远的部属。他相信大都督是当代忠良,只要能护住他,便能为天下人留下一线生机。为此有人讥讽熊俊,说他是朝廷鹰爪,也有人说他自命清高,就想沽名钓誉。不论旁人如何讥讽,熊俊都无所谓。反正他心里明白,这世上总得有个傻瓜来报效国家,这个傻瓜就是他。倘使连他也动摇了,那整个天下就完了。

天气很热,两天前大军由荆州开拔,将士们彻夜行军,人人都累了。熊俊也倦了,他放开缰绳,正闭眼小歇间,突听远方传来阵阵唢呐声。

“呒呜——呜呜呜呜——”唢呐声间歇不定,当是“正统军”的暗号无疑,想来友军必在左近。只是熊俊百战之身,看也不看,便道:“全军散开,预备迎敌。”话声未毕,前方马蹄隆隆,一面旌旗急驰而来,喊道:“熊将军!熊将军!”熊俊厉声道:“拉满弦!”

万弩拉开,箭矢向天,一片精光闪耀中,大军已然分散列阵。便在此时,快马骤停,几名兵卒翻身下马,急急抛弃刀械,喊道:“熊将军!我等是汾州三卫、虎大炽将军手下将士!奉命来此迎接将军!”熊俊哼了一声,把眼色一使,几名斥候纵马上前,厉声道:“缴验令牌!”

兵卒们不敢违抗,便将令牌小心置于地下,随即后退百尺,众斥候则是如临大敌,慢慢拾起,急急回阵。熊俊接过了令牌,拇指径朝铁牌下方一搓,触到了暗记,当即道:“骑兵下马。”

哗地一声,五千兵卒同刻翻身,一并下马,声势惊人。熊俊淡淡又道:“后排箭手,护卫本阵,余人随我上前。”号令下达,大批兵卒各自拔出腰刀,随主帅徐徐向前。

三年多来,“荆州师”不知遭遇过多少突袭埋伏。令牌即使是真,使者也能有假,使者即使是真,来意也可能有假,稍一不慎,全军立陷重围。是以熊俊一到前线,向来先斩后奏,宁可错杀友军,也不能让部属身陷重围。

熊俊提缰驾马,一路来到友军面前,那几名兵卒始终双手高举,不敢言动。来到近处,熊俊也不下马,目光炯炯,一一朝兵卒脸上扫过,忽在一人面上略做停留,道:“你是郑老五吧?”那兵卒忙道:“将军好记性,某正是姓郑。”

听得来人身分无误,众将士略感宽心,纷纷放下了箭矢。熊俊沉声道:“荆州师。”话声一出,全军暴然答诺,声震平野,如同旱地焦雷,阵式复又齐整。

“荆州师”号令严明,无愧“三百师”之名,友军兵卒看在眼里,却也没多说什么,想来彼此都是正统军,什么都习惯了。熊俊淡然道:“现下战况如何了?”郑老五道:“托将军的福,战事已然平息。”说着送上一封文书,盖了兵部的大印。

见得兵部文书到来,熊俊稍感宽心了,又道:“大都督到了么?”郑老五道:“尚未抵达。”

熊俊松了口气,看他整晚兼程赶路,总算比大都督抢先一步抵达,可称不辱使命。也是昨晚彻夜未眠,便从腰囊里取出一把干茶叶,抛入嘴里,咀嚼提神,道:“现今镇上多少驻军?”郑老五答道:“沿三原城队伍百里,共计二十四万。”

众军官全转过头来了,熊俊也是眉头微皱,道:“搞什么?为何动用这许多兵马?”

郑老五道:“此战空前惨烈,怒苍前后动用五员大将,韩、李、郝、陆、石,前仆后继而来。双方激战月余,留守军尽数战死,我正统军伤亡也达三万以上。”

熊俊眯起了眼,慢慢嚼着茶梗子,道:“事情怎么闹出来的?”郑老五道:“一篮子花卷。”

熊俊原本低着头,听得此言,眼缝便又微微睁开,道:“死了几万人,就为这个?”

郑老五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向地,点了点头。熊俊也不追问了,嚼了嚼茶叶,自朝地下吐出了汁水,道:“你们汾州卫呢?死了多少人?”郑老五道:“我军来得晚,损失不大,只战死两千名弟兄。”

汾州大漠师不过两万两千人,战死两千,已然十去其一。熊俊眼缝眯得更紧了,道:“虎大炽呢?还活着么?”郑老五道:“托将军的福,我家将军平安无恙。你一会儿便能见到他了。”

熊俊大大松了口气,冷冰冰的脸上露出笑容:“活着就好。虎大炽那厮还欠我几百两银子,他要给打死了,我上哪儿收钱?”正说话间,一匹庞然大物奔驰而来,却是一头双峰怪骆驼,远远听得叫喊声:“来人可是荆州熊俊?”

说曹操,曹操就到,见了当年同袍,熊俊什么威严都没了,自管哈哈大笑:“老虎!好久不见啦!”凡人昵称“老黄”、“老李”,这“虎大炽”却给称做“老虎”,自是大大的神气露脸。熊俊提鞭抽打马臀,竟连一刻也等不得了,双骑冲锋靠近,主将同时翻身,同刻下马,随即搂抱到一块儿,叫道:“老熊!”、“老虎!”

二将相拥,熊俊喜不自胜,上下打量同袍,笑道:“看你气色不坏嘛,让我数数,一二三四,四肢都还留着。”正统军都是男人,日常闲来无事,便爱胡说八道。正等着虎大炽嘻嘻哈哈,说什么“少的地方你没瞧到”、“老子原有八只脚”,谁晓得这小子今日却似吃错药了,只嚅嚅啮啮,吭不出气。熊俊哈哈笑道:“怎么啦?瞧你满头急汗的,老婆又跟谁跑啦?”

正统军身处前线,上从校尉,下至兵卒,多未成亲,这话自是玩笑了。那虎大炽给作弄一阵,脸上却殊无笑意,只低声道:“先别闹,我……我有件事跟你说……”熊俊笑道:“瞧你阴阳怪气的,怎么?莫非身上真少了什么地方?”

“藏武师……”虎大炽神情有些惶恐:“已经到了。”熊俊狂喜道:“藏武师到了!那……那咱老弟不也来了?快说,快说,他人在哪儿?”虎大炽低声道:“他在营里。”熊俊喜孜孜地道:“今儿是什么黄道吉日?咱兄弟可有两年没见了,好,我先去安顿兵马,一会儿再找他喝酒……”正要调度下属,虎大炽却拉住了他,道:“熊将军,你得快些……”

熊俊拂然道:“快什么?”虎大炽欲言又止,忽然弯下腰去,撑住了熊俊的胳肢窝。

熊俊是军中有名的硬汉,纵使身中十来箭,也不须旁人搀扶,拂然道:“老虎,你在闹些什么?”他满心不快,正要推开虎大炽,瞬息之间,心里忽有异感:“等等……你方才说,藏武师已经到了……”虎大炽默默低头,轻声道:“大家都过来,保着熊将军。”

刹那之间,熊俊什么都明白了。只听他呜地一声,两腿一软,左右兵卒知道他立时要倒,忙抢上前来,矮身撑住了他。

“让让!让让!前头让条路出来!”虎大炽一路背着同袍,拼命推开人潮。熊俊嘴唇微开,脑海一片空白,呆呆趴在虎大炽的背上,听着老友不住怒喊:“别看了!别挤在这儿!快让开!快!”

此情此景,正统军许多人都经历过,熊俊却是第一回遇上。前方将士纷纷回避,望着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不忍,因为人人都明白,这个人遭遇了什么事。

熊俊呆呆趴在同袍的背上,只见自己奔进了营帐大门,踏上了营中地毡,见到了一座担架。虎大炽扑了过去,拼命摇动一人的肩膀,大喊道:“小熊!快起来!你哥哥来看你了!小熊!小熊!”正喊间,一名校尉俯身过来,附耳道:“别叫了。”

虎大炽啊了一声,苦笑道:“断气了?”那校尉轻轻地道:“刚走。”

风吹营帐,轰飕飕地振响,全场无人作声。虎大炽、众校尉,乃至于小兵小卒,人人都想说些什么,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统军就是这样,即使生离死别,依然只能做哑巴。眼见熊俊趴在地下,把脸埋在地毡里,久久不作声。众校尉慢慢行上,低声道:“熊将军……请节哀……”熊俊深深吸了口气,猛地双臂俯撑,站了起来。虎大炽慌道:“老熊,你……”熊俊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

熊俊不是第一天上战场了。打了几年仗,他早就预想过这一刻,因而他也和弟弟约定过,真有这么一天,他们兄第俩绝不在人前落下一滴泪。

在众人的注视下,熊俊缓缓行到担架旁,蹲了下来,凝视弟弟,预备向他告别。

两年没见,弟弟的面貌变得陌生了。他晒黑了许多,也比分手时结实不少,看得出来,他已经是一个“正统军”了。

万籁俱寂间,熊俊默默在弟弟身旁坐下,神色带了几分茫然、几分疲惫。他当然知道弟弟已经死了,可他却未曾流下一滴泪,甚且感不到悲伤,说真的,他料不到自己竟是这样的心情。

说不出为什么。或许兄弟分别太久了,抑或看惯了生离死别,总之自己脑袋里想得全是晚间的行军、明日的回防,弟弟死了或活着,竟与自己没啥干系。

先前的惊骇错愕,在这一刻全消退了,代之而起的,是为小弟骄傲的心情。

两旁军官见他一脸木然,低声便问:“熊将军,咱们要抬走令弟了,可以么?”熊俊道:“抬吧。”众校尉行上前来,慢慢将熊杰的身子翻了过来,只见他紧闭双眼,头颈侧向一边,手中还握着半只花卷,尚未吃完。众校尉拿住了四肢,齐声道:“一、二……”

正要将人抬起,却听一声哽咽,众人回头望去,只见背后的熊俊张大了嘴,右臂伸得老长,像是要叫醒自己的弟弟。

一直到这最后一刻,熊俊才发觉一件事,弟弟真的不会动了。他再也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起来和自己说话。他即将烧化成点点骨灰,永远也看不到了。

熊俊哭了,尽管不想在人前掉泪,他还是呜呜地哭出了声。他张开双臂,想要去抱弟弟的尸体,却怎么也使不出气力。在虎大炽的帮忙下,总算从众兵卒手中接下了弟弟,最后一次抱住了他。虎大炽望着他们兄弟俩,只想说些话来安慰,可话到口边,自己却也哭出了声。

正统朝创建以来,熊俊是第一批投效的江湖人物。为求剿灭怒匪,他煞费苦心,不只策动了一帮好友从军,还拉着小弟一齐报答国家。当然他也答应过老迈的爹娘,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他也会让弟弟平安回家。可惜他食言了,他只能背起弟弟的骨灰,带他回家。

熊俊把脸埋在弟弟的怀里,无声无息地哭着。一名军官怕他伤心过度,慢慢行上前来,轻声劝道:“熊将军……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要节哀……”

“滚开!”熊俊怒吼一声,振臂挥出,扫出了一股烈风,众人心下大惊,纷纷向后退开。

熊俊背对着众人,慢慢擦干了泪水,低声道:“老虎,我弟弟……我弟弟是怎么死的?”

虎大炽道:“让怒匪打死的。”熊俊须发俱张,奋力回首过来,厉声道:“胡说!”

熊俊是沙场老将,谁都瞒不住他。弟弟的死因是背后中刀,他并非是身陷战场、明刀明枪交战而死,他是在大战后受人暗算而死,他死得很冤枉。

眼见熊俊双目大睁,泪水尽在眼眶里滚动,众人忙低下头去,谁也不敢与他的目光相接。熊俊压抑哭声,一字一顿:“老虎,说……我弟弟是……是怎么死的?”虎大炽摇了摇头,道:“对不住,我不能说。”

熊俊怒之极矣,揪住同袍,提起衣襟,厉声道:“为何不能说?”暴吼一出,众人耳中莫不嗡嗡作响。虎大炽闻风不动,轻声道:“因为你是个武人……奉令不能报私仇。”

这话一说,满场将士尽低头,熊俊也被迫松开了手,一片寂静间,只听老友低声道:“武人者,国家之兵器,百姓之护卫。身为朝廷武官,你的刀剑归于国家。你绝不能公报私仇,否则你就……”熊俊泪流满面,哽咽道:“背叛了最初的约定。”

两旁将士闻言恻然,却也无话可说。怒匪快意恩仇,行侠仗义,向来为一己之怒而杀人。正统军不同,他们是朝廷命官,生来就得听命行事。他们不能替自己出征,也不能为私怨下手。他们是国家的刀、百姓的剑,他们只能为国杀人,这就是身为武人的天命。

黄昏将至,夕阳照入营内,熊俊垂下头去,成了一团蒙蒙隆隆的黑影。此时此刻,除了哭,他什么都不能做了。

为国家、为百姓,莫说熊俊不能公报私仇,倘使有一天熊杰背叛了朝廷,熊俊虽是他的兄长,却也只能听命行事,下手杀害自己的亲弟弟。这是他自己选好的路子,谁也怨不得。

为国为民、身不由己,熊俊神情微见呆滞,他慢慢摘下自己的头盔,俯首撞下,猛听“当”地一声金响,那头盔做得牢靠,分毫不损,主人却已头破血流。他毫不气馁,举头再撞,当当声响中,钢盔渐渐凹陷下去,额间鲜血却也飞洒而出。

“熊将军!快别这样了!”众人急忙上前阻拦,熊俊却是置之不理,拉拉扯扯间。虎大炽猛地暴吼一声:“罢了,罢了,把人带出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都有迟疑。虎大炽举脚踢翻了矮几,厉声道:“怕什么?有事我来担!”

一名校尉转身离帐,朝外头说了几句话,众兵卒立时带出了一人,交到熊俊面前。

杀人凶手来了,饶那熊俊百战之身,乍见这人的面孔,也不禁傻住了。

面前站了一名孩童,他身形瘦小,衣衫褴褛,约莫十岁上下,神态极为无助。虎大炽道:“老熊,令弟奉命救赈灾民,却不幸受这孩子刺杀而死,不过你要报仇前,我得提醒一声……”他顿了一顿,道:“这孩子的爹娘也被杀了。”

面前的孩子父母双亡,乃是战后遗孤。熊俊胸口起伏,面上筋肉颤抖。虎大炽知道自己说动了他,低声又道:“令弟一心一意,只在乞求这孩子的原谅,直到断气时,他也不改初衷。”

熊俊呆呆地道:“乞求他的原谅?”虎大炽道:“是。令弟直到死前,都在求他宽恕。”

熊俊泪水流下,低声道:“那我们呢?我们这些人……谁来求我们的宽恕?”这话一出,众皆低头,竟无一人答得出话来。一名校尉大胆上前,附耳道:“熊将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你且节哀,让大都督处置这孩子……”

熊俊怒道:“滚!”把手一挥,震开那名校尉,随即行到那孩童面前,静静地道:“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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