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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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5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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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口艺之精,当真是匪夷所思。

卢云定了定神,收起了小觑之心,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四下孔明灯尽数暗淡,布帘上照出红光,映出了五个字,正是“善穆义勇人”。

先前听灵智提起,这人好似姓“祁”,因精于医术,便给称作“祁郎中”,却不知为何这般藏头露尾,躲于暗处?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阁下夜半召我前来,想必有话要说吧?”

“可不是么……”帘幕后响起叹息声,倏忽之间,那叹息渐渐低沉,好似消逝了青春,化为无尽苍老,转眼成了个古稀之人。听他浑浊叹气:“卢云……我曾仔细想过……该如何让你得知这十年来天下发生的种种大事……我思来想去,决意这般做……”

猛听“当啷”一声响,一名汉子抛出了东西,坠到了地下。卢云低头去看,脚边却是一面铁盾牌,擦得油亮精光。卢云微起纳闷,不知对方有何用意,韦子壮便拾起了盾牌,交到卢云手中,道:“你仔细瞧瞧,便知咱们首领的用意。”

卢云打量手中盾牌。只见盾牌内面刻了一行小字,见是“景泰十年,工部监造”,其下另有一行刻字,见是:“陕西提督本营器械”。卢云忽地醒悟道:“景泰朝的东西?”

那首领转为苍老,说话也缓慢许多,听他道:“别说什么景泰……用咱们正统朝时兴的话来说,这叫‘江朝旧货’。”

卢云多年历练,自知打仗须得兵员、粮饷、将才、器械,缺一不可,其中兵卒粮饷皆由“兵部”统筹,刀剑弓矢却由工部的“军器局”监造,验收之后,方由兵部派至各地守备。看这面盾牌的形制,当是“太子太师”江充主政时所监造。

卢云道:“这陕西提督……可就是那个江翼吗?”

那首领叹道:“说对了。江家三兄弟,老大早死,老二自杀,就只剩这个三弟还活着。”

卢云沉吟思索,不知对方为何交给自己这面盾牌。正猜想间,忽见一名汉子手持钢刀,缓缓来到卢云面前,他躬身行礼,必恭必敬,忽然把手一提,钢刀竟已直劈而下。

卢云嘿了一声,不知他想干什么,忙提起盾牌,直迎而上,猛听“当”地一响,火花飞射,手上盾牌竟给砍出了一道缺口。卢云心情不悦,索性把盾牌扔到了地下,正要空手接招。那汉子却已躬身退让,道:“得罪。”

说完转过刀柄,恭恭敬敬奉了上来。

看那汉子前倨后恭,葫芦里不知卖着什么药,眼见灵智、韦子壮等人都微微颌首,料来必有深意。卢云微微沉吟之下,便也把刀接了过来,忽然之间,手上一沉,这才惊觉这柄刀份量极沉,至少重达五十斤。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当下仔细把玩这柄刀,只见此刀长约三尺,依形制来看,当是军中惯用的步战大刀,只是份量却重了一倍有余。转看护手刀镡处,其上环铸一行小字,见是:“五关小彪将言振武,部将配刀”。刀柄正中却有个“怒”字。

卢云啊了一声,他抚摸握柄底座,果然触到了一只铁牛记号,已知这是一柄“怒苍军刀”。

怒苍最善兵器铸之人,便是“铁牛儿”欧阳勇。这人出身长洲铸铁山庄,乃是“铁狮儿”巩志的师弟。看这柄刀能砍裂景泰朝的铁盾,果是出自“铁牛儿”之手,方有如此神威。

正思索间,又是一名汉子走了上来,看他单手持了一面大盾牌,高达五尺,大约双肩宽窄。那人行到近处,随即半蹲下来,将盾牌立在卢云面前。

有了先前的例子,卢云自也明白对方的用意,他点了点头,便提起刀来,朝盾牌劈下。“咚”地闷响传过,那盾牌嗡嗡作响,隐隐回音,想来受力甚是均匀,转看手上钢刀,却是微微反弹,刃口处竟然卷起来一块。

卢云大吃一惊,没料到这块盾牌如此坚硬,非但接得下怒苍军刀,还能将之反震毁伤。他扔下军刀,急急接过盾牌来看,但见内侧刻着两行字,左是“正统四年,工部监造”;右是“正统军械,严禁离营”。卢云大惊道:“正统军?”那首领轻声补述:“伍定远的正统军。”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总算也懂得那首领的用意了,他要藉着这一新一旧两件器械,让自己瞧瞧朝廷十年来的变幻。

面前这两块盾牌者是朝廷之物,一是“正统四年”监造,一是“景泰十年”监造。同样的工部,同样的军器局,却因“正统”、“景泰”二军之差,竟有此天渊之别。

卢云手持“正统之盾”,怔怔出神。却听脚步声响,又有一名汉子走来,看他手持水桶,搁到了卢云脚边,向他微微躬身,便即退开。卢云微微一奇,撇眼去看,只见水桶里搁着一柄刀,浸泡在泥巴脏水之中,彷佛不怕生銹似的。他更不打话,反手握住刀柄,但听“哗”地一响,军刀已然破水而出。

第一个入手体会是“轻”,看这柄刀背脊弧拱,刀头微仰,当也是一柄步战军刀。不过份量仅只二十来斤,远不如方能所见的“言振武部将佩刀”。转看刀面处,更沾满了泥脏,上头依稀可见一处指头大的刻痕,正是个火焰腾烧的印记。

卢云醒悟到:“这也是怒苍军刀?”那首领道:“是,不过这柄刀是新物。”

卢云点了点头,已知这柄刀是泰仲海当政时所造。至于先前那柄“言振武部将佩刀”,则是“秦霸先”主政时所为。依此观之,那首领有意借着这两柄刀的不同,让他明白秦家父子两代的差别。

卢云静下心来,凝目来看手中双刀,只见两者一新一旧,一轻一重。看那柄旧物虽说时隔久远,却仍光可鉴人,拿在手上更是沉甸甸的,虽只是寻常步卒的佩刀,却也打造的极精致。反观秦仲海治下之物,则是沾满污水,刃口处依稀还有些缺损,颇为不堪。

过去卢云曾听人提起,这“秦霸先”虽是朝廷反贼,却是有守有为的仁人君子,是以方子敬、陆孤瞻等豪杰都乐于为其效力。反观秦仲海,却招募一窝土匪,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若与乃父相较,秦仲海无论人品武功,智略胆识,样样都有所不及,便从一把刀也看得出来。

正想间,忽听滴滴答答之声不绝于耳,刀面上污水渐渐聚合,竟然成了一颗一颗水珠,尽数滑到了地下。卢云微微一奇,忙提起刀来,就手甩了甩,刹那之间,泥水尽落,刀面竟已全干,其上非但不见一颗水珠附着,连污垢脏灰也不见一点。

“出淤泥而不染”!卢云悚然大惊,方知这柄刀的强处。此刀既能“出淤泥不染”,当然也不会沾上血迹,这是一柄“杀人不沾血”的好刀。

卢云颤声道:“这……这柄刀也是欧阳勇打出的?”

那首领道:“岂止如此?满场兵器,尽数出于‘铸铁山庄’之手。”

那首领叹了口气,道:“卢云,我曾仔细想过,该怎么让你知道这场十年大战的惨烈处。你现下明白了么?”

卢云沉点良久,轻声道:“我明白。”

无须一字着墨,也不必谈什么人数死伤,单单这几件兵器的演变,便已道尽了一切沧桑。

那首领悠悠说道:“十年前,江充的火炮能射八十尺,十年之后,朝廷的火炮可射八百丈。景泰六年兵部上奏,秦霸先的铁胎大弓连破三层甲,满朝皆惊,现今秦仲海的连弩一射四十发,发发钉城墙,而朝廷上下视若平常……”

全场静默下来,灵智、帖木儿灭里,乃至于韦子壮,人人无言以对。那首领的嗓音更显苍老,低声道:“这场大战势均力敌,双方越战越勇、越打越强。据我猜想,他们只要再打个二十年,人便能飞上青天,木牛流马也能重现人间。只是到了那一刻,天下也没几个人好杀了。”

在这强生弱死的人世间,要想活下去,便得越来越强。战国百年,秦人率先出铁器。五代异族南侵,宋人被迫发明古今第一发火炮。倘使朝廷怒苍再打百年,谁也不知敌我双方会走到哪一步。

一片沉静间,猛听一声怒喊,卢云提起刀来,使劲朝“正统军”的盾牌砍落。一刀一刀,火星飞射,激得洞内满是火光,望来恁煞壮观。可无论他怎么砍,盾牌就是纹风不动,军刀也是毫发无伤。他提起内力,放声怒吼,霎时已将“正统之盾”砍做两半。

当地一声响,手上的军刀却也断为两截,只余下一个空柄。这两件兵器居然同归于尽了。卢云微微喘气,手上提着一个空柄,神色激动间,正要将之扔出,却摸到了刀柄护手上的刻字。他凝目来看,却见到了两行字,见是:“怒仓征西招抚使江翼本部器械,严禁离营”。

卢云大吃一惊:“江翼!他投入了怒苍?”布幕后响起了笑声:“天下事真是难料,是么?”

这江翼来头不小,正是当年“太子太师”江充的胞弟,景泰年间出征剿匪,与秦霸先麾下不知打了多少仗。岂料十年之后,他竟成了怒苍匪将的一员?

今朝是国家大将,明日却聚众称反,楚河汉界,说翻就翻,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那首领轻声道:“说起这个江翼呢,倒也是个奇葩。此人十年前平平无奇,才干至多称得上堪用。可十年之后,他名气之大,威震西疆,用兵如同鬼神。江充如果见到他今日的气势,恐怕要吓得从坟里跳出来了。”

他叹息一声,又道:“卢云,你跟我说吧,为何十年前的江翼不值一哂,十年前的铁牛儿稀松平常,却纷纷在正统朝里成为当代宗匠?”

同样的江翼、同样的铁牛儿、同样的打铁艺,十年前、十年后,却有惊天动地的转变,这不单是因为他们自己进步了,而是因为另一个情由。卢云望着地下的军刀铁盾,轻轻地道:“他们效命的人不同了。”

那首领淡然道:“有何不同?”

卢云微起叹息之意,他抚摸额头的旧伤,并未回话。

那首领道:“卢云,你跟我说,一个人什么时候气力最大?”

卢云怔怔发呆,不曾回话。一旁韦子壮便替他说了:“生气的时候。”

那首领道:“正是如此。凡人生气时咬牙切齿、须发俱张,气力远比嘻笑时大上十倍不止,有时气愤所至,更能做到平日想也想到不到的事情……”他顿了顿,忽道:“懂了吗?为何朝廷将领一旦投上怒苍,个个都能化身当代神将?几万官军也挡不下?”

卢云叹道:“他们发怒了。”

那首领道:“没错,我想今日的江翼也该明白了,为何过去的自己就是打不赢秦霸先。”

人因愤怒而有力。说来世上最大的力量,便是这个“怒”字。当年秦霸先以西北一隅抗击天下,山寨人材却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原来一切力量的出处,正是这个“怒”字。

那首领又道:“卢云,你可晓得世上比‘怒’更强大的力量,却是什么?”

卢云轻声道:“恕。”

“恕?”帘幕后传来疑问。

卢云静静说道:“宽恕。”

噗嗤一声,那首领好似掩嘴莞尔,一旁韦子壮则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须臾之间,整座洞里放肆哄堂,满是狂笑声。那首领笑了一会儿,道:“卢云啊卢云,亏你饱读诗书,居然天真至此。你跟我说,世人为何会发怒?”

卢云给无端嘲弄了,一时神情默然,不愿回话。灵智便替他答了:“遭逢不公的时候。”

那首领道:“是啊。世人之所以会发怒,正是因为‘不公’。你考不上科举,至多只会悲伤叹气、感慨际遇起伏,还不至于发怒。可你若是见到旁人买通帘官,作弊取巧,那就不是叹息而已,而是要动怒杀人了。”

他顿了顿,又道:“卢云,你经历过不公吧?”

卢云早年怀才不遇,中年丢官流放,“不公”二字自是如影随形,伴随一生。听他低声叹了口气,道:“怨天尤人,那是年轻时的往事了。”

那首领道:“那是你修为深,别人可没这么好脾气了。你且想想,若是天地大不公,逼得一个人早也生气、晚也生气,无时无刻不在生气,这股日以继夜的怒气可称做什么?”

卢云轻声道:“恨。”

那首领道:“没错。‘怒’到了极处,便是‘恨’。怒气不过是一时的,事过境迁,稍纵即逝。可你若真心恨着一个人,你会无时无刻不想他,朝也想、暮也想,久而久之,你会越发强大,直到亲手铲除这股恨意为止。”

他顿了顿,又道:“懂了吗?为何今日的秦仲海能强于秦霸先?”

比“怒”更强的力道,正是“恨”。秦霸先的山寨是一时的,他的怒气只是场家家酒。秦仲海的造反却是玩真的。在他的率领下,欧阳勇变强了,五虎上将变强了,甚至连西北军马也变强了。这股排山倒海之力,正是起源于“恨”,方能打造出今日的怒苍兵威。

那首领道:“卢云,你有没想过,究竟秦仲海在恨些什么?”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看当年秦仲海起兵称反,是为了打垮景泰、杀死江充。可十年之后,他自己却收罗了江充的胞弟江翼,与正统皇帝打个头破血流。秦仲海究竟图谋什么,委实令人费解。

那首领道:“卢云,有人说秦仲海想自立为帝。你说呢?他想想当皇帝吗?”

卢云想也不想,轻声便道:“当皇帝,那是憋死他了。”

那首领哦了一声,道:“此话怎说?”

卢云低声道:“他乐于当土匪,胜于当皇帝。”

那首领哈哈大笑:“说的好啊!无怪秦仲海视你为知己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比不上路边野花随你采!可卢云啊,你也来评评理吧,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他自己不肯坐上宝座,却把宝座上的人全数打死了,这岂止是无君无父而已,简直是莫名其妙!你说吧,你这老友究竟想干什么?”

天下国家,南面为王,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无可避免会冒出一张宝座来,这是颠扑不灭的至理。以孔夫子之贤、孟夫子之能,也得说这“君臣父子”的道理。看秦仲海这般胡搅瞎搞,却是想做些什么?难不成真要闹到“灾星降世大地红”?

卢云默然不语,他当然不明白秦仲海想做些什么。否则……两人又何以走到今日的绝路?

那首领笑得好开心,听他道:“想不出秦仲海要干些什么吗?来,让我指引你一条思路。你且想想,伍定远是怎么挡下怒苍山的?”

“一代真龙……”卢云目光撇向了“正统之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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