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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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5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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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静静的霸州城,除了地下那条红线,其余全无异状。人人都感安心了,日月朝在此一刻,当真是天下太平。百万军卒一同垂下头去,暗暗打着盹儿。

大军闭眼小憩,每个人都在休息。雪花飘飘,乌云偷偷笼罩过来,月光慢慢黯淡了,地下红线渐渐为飞雪所掩盖。一寸一寸、一点一点,慢慢的、渐渐的,红线全数消失……之后,远处城池里传来了一声……

轰……

正鼾睡间,忽然大地摇了摇,带得万军身子轻轻一晃。兵卒也睁开眼了。张缘根咦了一声,他与百万兵卒一同垂望脚下,人人眼中都带着疑惑,却没人知晓是怎么回事。

是地震么?可这股震荡来得急,去得也快,浑不似地震的久久不息。诸人心生异感,正要相互探询,猛听后方传来呼喊:“神策师听命!”督师耿国珍又下号令,想来他高坐马背上,必定瞧见了什么。段奉节虽说不知所以,却也如其余四名都司一般,同声高喊:“全军听令!上前一步!”

“上前一步……上前一步……”叮叮当当的声响之中,神策师的两万八千名步卒肩挨着肩,依序跨上矮丘。张缘根也随势向前,抓紧了盾牌。

“沉肩!”一片宁静中,每位兵卒都似张缘根一般,半蹲乍靠,以肩头支撑了盾牌。

“低腰!”众兵卒跨开马步,如张缘根一股,两手抵住了盾睥下方,人人同心协力,合成了一百四十里的血肉盾墙。

长官不再下令,战场中也不再听闻声响,只余下身边人的喘息声,以及自己的心跳声。四下昏黑黑,雪花不绝飘落,可张缘根却是热汗湿面,他吞了口唾沫,正想举手擦汗,忽然问,地下再次震动。

轰……这回很清楚。非但脚下震荡了,远处还有很沉重的闷响。

是打雷么?不对,这不是打雷,打雷响多了,却不会带的地下震动。张缘根侧耳再听,只觉得方才的轰响有些像马蹄踏地,可细细分辨,却又不是。万马奔驰时骤如密雨,比这响声急得多了。

轰……又来了,那声响好似地牛翻身,耳膜里听不到什么巨响,可骨头浑浑欲散。

轰轰……越来越近了,有点像是巨人走路,可眼前就是看不到身影。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越来越可怕了,头一回听到这种怪响,不只张缘根骇然,连段奉节也是满心敬畏。想他官拜都司,早年曾随军出征鞑靼,听过八千唢呐齐鸣,也听过万面战鼓擂响,这些巨响莫不惊心劲魄,可似这般低沉苦闷的怪响,却是前所末闻。

到底怎么回事?哑闷闷的哑响,听来苦慢慢,倒似地狱魔王跛了脚,一拐一拐向前走来。诸军冷汗直流,无人胆敢言语,约莫过了一柱香时分,又有异响传出。

咚、咚咚、咚咚咚……这回没有闷响,只有清脆声浪,它们咚咚咯地直响,那声响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好似来自于面前的……

盾牌上!张缘根大感惊骇,他发觉自己的盾牌正在轻轻晃动,像是有人过来敲门。

黑暗的战地,不知是什么古怪东西来了,每个兵卒都吞了口唾沫。他们想从盾牌后头探头窥看,可又没了胆子,毕竟若有妖物作祟,难保不被咬掉脑袋。正迟疑问,盾牌前又发生了异响,那是隐隐然的哭泣声。张缘根大吃一惊,赶忙侧耳再听,蓦然听见了二个字:“肚子饿……”张缘根再也按耐不住,他从缝隙望外瞅望,赫然见了一名哭泣孩童。他一手擦眼泪,一手拍盾牌,不住细弱啼哭:“肚子饿。”

肚子饿……肚子饿……四下响起哭声,不旋踵间,每面盾牌都给拍出了声响,哭声由焦虑转为躁恨,由躁恨化为凄厉,最后终于化作了一声狂嚎:“肚子饿啊!”

轰……三十三万面铁盾一齐晃荡,在此一刻,全军将士都在出力顶推,每双军靴也都奋力踩上了泥地,可咬牙切齿之中,却挡不住钢盾向后摇晃之势。

“神策师!撑住!”、“神策师!撑住!”、“大家抓紧盾牌!出力推!出力推!”

推……推……推……面前的东西力气好大,盾牌向后剧烈晃荡,盾牌间的铁链锁紧绞缚,到处都是当琅琅的声响。每个人都在紧咬牙关,到处都在死命苦撑,可就是没人知道外头来了什么东西,只晓得他们力气好大,即使是三十三万名战士在此,也无法与之匹敌。

降呼呼阵,有东西跑过来了,漫山遍野,鬼哭神号,如雨点般的撞在盾牌上。又听得“轰”地巨声再响,三十三万人一齐痛苦呐喊:“啊!”

开始后退了,百里钢铁盾墙底挡不住了,背后的庆王爷厉声传令:“前锋营撑住!无论如何,一定要撑住!全……军撑住!”

一片惊慌呐喊中,第一线将士与不知名的怪物短兵相接。谁知队伍根本抵挡不住,不到一柱香时间便有后退迹象。背后的“武兴内团营”、“骠骑三千营”虽不曾接触敌人,可前线呐喊如雷,声声入耳,想来他们内心的惧怕骇然,怕还比前锋营将士更甚。

到底是什么呢?外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张缘根使尽吃奶的力气,心里却是又慌又怕。忽然间,远处不知是哪路兵马率先叫了起来:“饿鬼!是饿鬼!饿……鬼来了!”

饿鬼来了……听来像是凄厉的尖叫,又像是绝望的哭喊。张缘根却也吓傻了,原来是这样的东西打地底钻出来丫,无怪奔跑声又苦又慢。张缘根好害怕,越来越害怕,不觉也大喊起来:“饿……鬼来了!”

饿鬼来了、饿鬼来了、饿鬼来了!霎时之间,士气瓦解,人人惧怕,到处都在哭嚷叫喊,任谁都想弃盾逃亡。场面告急,前锋营十二位督师驾马来回奔驰,六十位都指挥使急急上前,人人都在大喊大叫:“不许怕!不许怕!前锋营将士听命!留守军据点已破,咱们已是京城百姓的最后防线!大伙儿必须撑下去!”

不许怕……不许怕……在长官的激励下,每位兵卒却都更加害怕。传闻中的西北饿鬼云集霸州,已然攻破了留守军据点,没人晓得外头到底来了多少只饿鬼,只晓得他们很饿。那腹中饥火好似激发了无上勇力,让他们前仆后继而来,逼得二百四十里的铁墙猛烈摇晃。

当琅琅……当琅琅……情势牵一发、动全身。铁链当琅琅地拉扯,这数万面盾牌唇齿相依,彼此以锁链相系,合为一面铁墙。“前锋营”将士只消一人力尽软倒,放落了手中盾牌,余势便会拉垮左右几十面铁盾,带得整面铁墙崩毁。

“武兴内营!上前一步!”眼看饿鬼即将冲破防线,武兴内团营也忙了起来,一十二位督师来回传令。“宁边师”、“威边师”也给调了出来,只消何处盾阵一破,随时抢上补位。此时情势极为不妙,依眼前局面观之,勤王军倘使不住后撤,两个时辰之后便要退到保定城,一天后更能退到北京,届时京师必成焦上。眼看局面危殆,徽王爷身为全军主帅,自是急急上前喊话:“勤王军听命!”

勤王军……勤王军……一百三十四万名将士一同高声答应,听得徽王爷激动呼喊:“勤王军将士听了!我军今夜退此一步!京城百姓即无死所!为了天下万民,我军将士务必死撑到底!”

“为国!”徽王爷抽落了马鞭,提气大吼。三十三万名步卒随着主帅悲声呐喊,奈何盾牌却逐渐后仰,六十六万只军靴参差退让,四下满布喀喀咬牙之声,闻来极为骇人。

“为民!”张缘根咬牙切齿,只与众将士死命抵住盾牌,头上又是冷汗、又是热汗,可盾牌却渐渐压下,撞上了小兵小卒的鼻梁。

“为大我!”三十三万六千人齐声发喊:“一、二、三、推!推!”

“啊!”百四十里的人墙一齐痛叫,骤然间血肉城墙剧烈晃动,还是被迫退后了。不行了,外面的饿鬼不知道有多少,竟然逼得盾牌不住倒退。全军逐步退却,慢慢压迫了“内团营武兴”,逼得他们率先撤出了半里。“前锋营”步步后退,张缘根也不住喘息,只是不同于后方将士,他凝目窥望盾阵外的地狱,心中其实并不怎么害怕,反而带了几分怜悯。

与繁华的京城相比,那儿真是地狱……大肚饿鬼,他们不知吃了什么,一个个都瘦成了皮包骨,可那肚子却似妊娠怀孕,硕大异常。眼见盾牌外的孩童不住哭泣,张缘根眼眶红了,一墙之隔,同世为人,为何一边胖呼呼,一边却瘦干干,这算是什么道理?

他心下一酸,想到了自家的孩子,便从腰间取出干粮,朝那枯瘦孩儿递去。

饿鬼孩童得见干粮,立时发出欢呼,想来肚子饿得狠了。张缘根满心施舍之念,正要将食粮送出,猛听背后长官一鞭抽上了脑门,怒吼道:“混帐!你干啥喂他们!不晓得他们是敌人么?”张缘根愕然回首,但听都司段奉节急急呼喊:“全军不许动摇!你们记住了,绝不能让饿鬼进城!他们会吃人!”

吃人?吃人!最后两个宇宛如警钟,敲醒丁张缘根。对啊,天干地旱,收成不足,老天爷只交下了这么多米粮,养不活天下亿万生灵,可这些人不甘活生生饿死,于是他们向东而来,现下若不牺牲这一小撮人,整个天下都要给他们害死……

“为国!为民!为大我!”远处传来了朝廷的训示。张缘根也垂下头去,心中默默忖念:“孩子,对不起,为了天下大我,只有牺牲你了。”食粮收回了腰问,兵大哥不给了。那饿鬼孩子本等着吃食,一见干粮没了,不由呜呜地哭出了声。张缘根低头含泪,想给却又不能给,那孩子心存不甘,忽地大吼一声,便从盾牌缝隙问探手进来,竟要抢夺干粮。

“大胆!”眼见饿鬼抓人,一旁同伴见状不好,立时提刀来砍。张缘根惊觉了,急忙喝止:“住手!别伤他!”张缘根迟了一步,但听惨叫声传过,血溅当场。饿鬼孩儿痛得号啕大哭,一只可怜的小手掌离开了主人,坠到了地下。

张缘根好害怕,他从盾牌的缝隙看出去,那饿鬼小孩滚倒在地,哀号起来。一旁来了好多饿鬼,出乎意料,他们没有吃掉受伤同伴,反而抱起了可怜小孩儿,呜呜地一起哭着。

啊……那是饿鬼小孩的家人……鬼,虽然是鬼,他们彼此还是亲人……

“武兴内团营……拉弓……”背后传来了呼喊,几十万名箭手应声举起了铁胎大弓。拉弓……拉弓……拉弓……到处传来弓弦绞响之声,骤然问,听到临王爷的一声怒号:“放箭!”

刷刷刷、刷刷刷,三十三万只箭矢飞向半空,坠入了鬼海之中。转眼问哭嚎之声大起,饿鬼们倒地的倒地,痛哭的痛哭,已然溃不成军。霎时之间,庆王爷随即呼应:“神枢十二师!全军拔刀!向前反击!”

该要给饿鬼们颜色瞧瞧了,他们完了,因为朝廷决定开杀戒了。大军再次挺进,不过这次他们手上不只拿着盾,还带了刀。饿鬼们开始哭叫了,他们一边逃命,一边哭喊,有的跪倒在地,向天祈祷,有的互相依偎,抱头痛哭。慢慢的,那沉郁哭声一个传一个,慢慢感染了每一只饿鬼,他们渐渐聚合在一起,让哭声化作了幽幽悲歌,齐声唱……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

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

可怕的歌声,不知有多人齐声高唱,那是地底亿万生灵的恸声哭喊,听得勤工军将士畏惧万分。临王爷再次激励士气:“全军不得动摇!放箭!放箭!”箭矢飞出,如雨而下,可是歌声没有停过,不管多少人中箭负伤,多少人浴血倒下,他们还在唱。只是他们的歌声越来越恨,越来越凶,慢慢已经不是歌声了,而是一种……悲吼。

“杀牛羊!备酒浆!早开城门怒一场……”饿鬼疯狂了,骤然间,几百万人同时吼出心中志向:“怒苍入城……不纳粮!”

“冲向北京!杀啊!”饿鬼们全数冲了过来,那人数之多,宛如恒河沙数,数也数不尽。猛然间轰地大响传过,听得远处传来怒吼:“快补上!快!快!盾阵要破了!”

盾牌剧烈摇晃,百四十里的盾墙歪斜,已然有人向后翻倒。眼见状况危急,后方徽王爷即时传令:“武兴内营预备,随时接替前锋营!”、“三千营听命!左右两翼上前推进!务必冲散饿鬼群!”铁甲骑兵要出征了。三十三万匹战马嘶嘶高鸣,听得“德王爷”朱蓟朗声呼喊:“骑兵冲锋!”

轰隆隆、轰隆隆,“骠骑三千营”的铁骑闻号出征,左右两翼旋即推进饿鬼人海。朝廷的策略很明白,他们要将饿鬼困于盾阵之中,唯独守住霸州防线,这批鬼魔才不至流窜进京。

“为国!”、“为民!”、“为大我!”马鞭奋力抽打,百万大军奋力呐喊,箭矢如雨而下,加上了三十万骑兵两翼冲锋威力,随时能让饿鬼群烟消云散。可是饿鬼们一点也不怕。他们不是军人,他们是亲人,饿鬼们有爹有娘,有兄有姊,他们虽说体弱多病,全无气力,可朝廷只要下手伤害了一只,他们便会赌命而上,与亲人共存亡。因为既然皇上不给活,他们就要开始……

“杀啊!冲向北京!冲向北京!”饿鬼们的力气越来越大,当真是地狱烈火凝和而成。背后长官仰天悲愤,指挥钢铁城墙:“全军听命!我等宁死不放路!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两边一片呐喊僵持,张缘根也在咬牙悲愤。他越来越讨厌饿鬼了,这些人为何要杀进京城呢?他们没能力照顾自己,便可以来抢劫别人么?张缘根后悔了,他后悔喂了敌人的孩子,下次如果有机会再次遭遇,自己不会再有妇人之仁,自己绝对不会再喂他,非只如此,还要……杀了他……

当……杀念一出,耳边有奇怪的声响发出了,张缘根呆呆地垂下头去,见到了一条断落的铁链,孤零零地躺在脚边。面前站着一个小孩,那是个饿鬼孩童,他泪流满面,兀自仰头瞧着自己。铁链断了,靠着锁链连环,这才兜住了一面又一面的盾牌,组为万尺钢铁城墙。可如今铁链受力脱落,会发生什么事呢?张缘根呆呆看着自己的盾牌倒地,看着饿鬼小孩哭着掉头,走回了人海里。

喀喀喀喀喀……牙关紧咬,面前有一双愤怒的红眼睛,不,不是一双、是两双、三双,更多……数也数不尽的眼睛,全都是红的……偌大的旷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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