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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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4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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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布架,将他俩隔了开来,这是十年来最接近的一刻,也是最为平静的一刻。此时倩兮早已嫁了,卢云也显得老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四十二岁的卢云已经不再流泪了,反而显得很潇洒,很帅气。他将左手插在衣袋里,右手有一拨没一拨的触着架上排排布锭,那眼光也是有一阵没一阵地,尽在打量他的旧日情人。

今夜此时,很多往事都算了,过了就算了,不必多提。卢云也很豁达,他默默瞧着隔架的少妇,就像瞧望一位美丽陌生的女人。没有打扰的意思,就当做是两人第一回相逢,乍然惊艳后,雨过天也晴,无萦也无系,那也不枉自己回来京城一遭。

在卢云的注视下,顾倩兮缓缓停下脚来,低蹲下去,凤目低垂,只在检视地下的布匹。卢云藏身布架之后,偷眼瞧着人家的侧面,他看到了长长的睫毛,弯弯的柳眉,与那半隐半现的雪白耳垂。

望着那玉洁无暇的耳垂,莫名之间,卢云心头一热,居然想要俯身过去,亲吻杨夫人的耳垂,让它由雪白转为羞红……

似乎晚节不保了,这是人家的老婆,论礼教,论德行,自己都不该这般做。

可这念头一上心头,便再也挥之下去。现下卢云已不是朝廷中人了,他只是个面贩子。这辈子来去匆匆四十二载,卖面还当过官,现下的他只是个升斗小民……

升斗小民有爱有恨、有泪有笑,现下什么都不必想。两人相距咫尺,咫尺即天涯,可这天涯又是伸手可过。卢云觉得很热,很难熬,他从布架之后移身出来,眼见佳人仍旧背对自己,索性将大毡扬起,露出了本来面貌,跟着大步走了过去。

十年了,卢老板再一次这么接近顾小姐。他很想将倩兮拥入怀里,体触那身丹桂芬芳,至于她的丈夫是谁,家里多有钱,权势有多大,卢老板压根儿就不愿想。

卢云目光炽热,站在心上人背后。顾倩兮当然不会发觉背后行人,她还蹲在地下,她的头发挽了起来,后颈显得很白很嫩,可以想见她的肌肤何等玉洁。

生平第一回这么肆无忌惮,卢云细细地凝视倩兮,从头到脚,从后颈到纤腰……到她的丰臀,她的腿,到她的脚,卢云的目光毫不收敛,他的呼吸也益发灼热……蒙蒙胧胧间,她望来就像温柔款款的妻子,她等候自己十年,就等自己过去抱地,紧紧搂在怀中……深深烙上吻……

今时此地,没有了金榜题名,也没有那手乱世文章,顾嗣源永远不会回来探望他的云儿,而秦仲海不会再把他塞到小姐的床底下。在这死死散散的大北京,很多人都已经一去不返了,如今只剩下这位卢老板,以及面前不远的杨夫人。

卢云眼眶红了。他蹲了下来,静静来到顾倩兮背后,他很大胆地伸手出来,从她的腰间穿过,体触她温软的身子……他要将这位杨夫人紧紧拥入怀里,甚且要亲吻她的后颈,不顾一切……

手已经举起,身子已经进前,也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忽然之间,眼里见到了一颗痣,就这么生在顾倩兮的后颈上。

小小的痣,一丁点儿,以前没曾留意过……这还是生平头一次见到,卢云微微一愣,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倩兮的纤秀手指……

这才发觉了,她不曾留着指甲尖儿……

不如不觉地……卢云停下手来了,他很仔细很仔细的瞧着顾倩兮的十指……

这才留意到她的指甲削得好短,她真的没有指甲尖儿。花瓣似的指甲尖儿,只要是小姐夫人,谁都留着,可倩兮没有这些,她也没有涂抹寇丹……莫名之中,卢云心里很茫然、因为他根本想不起顾倩兮以前是否留着指甲尖儿,他忘了。

脑里明明白白映着,银川公主有指甲尖儿,虽说十几年没见她了,可那双玉手却还历历在目。依稀回想,好似琼芳也有指甲尖儿,甚且方才分手的胡媚儿,伍定远的老婆艳婷,连这几位练武的姑娘也都留着指甲,可卢云真的想不起来,倩兮以前的指甲尖不尖?

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现下她发上的玉钗,手腕上的玉镯,依稀都是小姐时的旧物,可凝目细瞧,却又好像不是。恍恍惚惚中,卢云停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险些撞上了布架。

什么都似曾相识,却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唯一醒起的四个字,便是“一无所有”。

水瀑光阴一晃而逝,认得她也有十几年了,自己不曾真心赠给她一件首饰玩物。也许是英雄肝胆,侠义无双,卢云总是个铁汉书生,从书本子到玉镯子……

他一直来去匆匆,不曾为她买过任何一样东西。

说到底,在那漫漫少女岁月里,旧日情人陪伴了她几年,却不曾留下一丁点儿踪迹。而留在她心里的,又还剩下些什么?

“她回去了扬州,卖掉了祖产变现,换了六千二百两……”、“下人们一个个嚷着走……逼得她与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银钱一次发散……”、“那时她家里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带着贴身丫缓,磨啊磨的……”

此时此刻,扬州书房里裴邺说过的每一句话,无不清清楚楚在耳边响起。卢云停住了,他一步步退后,躲回到了布架后,他不敢过去了。

一直以来,始终觉得自己做得很对,直到这一刻,卢云都不曾怀疑过自己,甚且没有后悔过当年的选择。可此时此刻,来到了顾倩兮的面前,他还是得被迫面向这一切。

“卢云啊卢云……你还不懂么?不管是谁,只要给你牵扯了,谁能有好下场呢?”这些话不知是谁说过的,像是胡媚儿还是二姨娘的悲愤哭叫,卢云想着想着,眼眶已经红了。他觉得好难受,他想告诉顾倩兮,他不是故意的。当年离开京城,抛下顶戴,舍弃了此生前程,许多事并非是他所能决定的。这是他的命数,他没得选,不能怪他,绝对不能……可是不知为何,卢云的眼眶越来越红,眼泪不住涌出,逼得他仰起头来,没住口地告诫自己,不能哭,卢云,无论如何难受,你绝对不能哭,因为哭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后侮了,一个退隐的人若要哭出了声,那就不是光荣退隐,而是仓皇逃避,那时,连活都活不下去啊……

“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会有好下场……”、“大白天的,就有人过来滋扰调戏……”、“皇帝发动了一些酸儒,前来讥嘲她的画。”、“她爹爹死的那一早,顾夫人、姨娘都哭了,只有她没哭……”

在这退隐前的最后一刻,卢云终究还是掉下眼泪了。想要拯救整个天下,却连自己的亲人也无法保护。即将退隐的卢大侠,此时真是哭得非常非常伤心啊……他低头唏嘘,心里恨着自己,恨着上苍,何以给他如斯磨难?他真恨自己,为何要走上秦仲海再三告诫他的路,献出了情人与顶戴,以及自己这一生……却什么都不管用……

还没登台就要退隐了……可怜的卢大人,他什么都还没做,却已经要走了。

此生便像给雷劈了,给瘟疫染了,给马车撞了,一切都是莫名其妙,谁想这般了此残生?他真想大声问问老天爷,为何选上他?他是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错?

不然为何要夺走他的情人,毁去他的一生,让他承受如此天罚呢?

是谁在陷害自己?是谁在背后暗捅一刀?卢云低头垂泪,惶惶然间,他张大了嘴,因为他找到了今生劫难的解答。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已经注定好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因为他一直看到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条线……它从来都不鲜明,却一直放在眼前,它刻在骨头里,混在血脉中。只消心还能跳,血还能流……正道之界,岂容自己一步寸让?

如果让了,那就不是卢云了;如果让了,又何必死撑在这里,为嗣源悲、为倩兮哭、为此生的际遇感到痛楚?如果让了,他早已登上庙堂,成了当朝一大权臣……如果让了,他早已提拿杀人之剑,成为为所欲为的天大王啊!

再来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卢大人的命数仍然不变。便像狼一定吃肉,飞蛾一定扑火,纵使夺走了挚爱、砍杀他的肉身,卢云仍旧是卢云,他绝不会背叛最初的志向。

没什么好后悔。想到这里,卢云也沉静了下来。凝视着五尺外的倩兮,心里不再感到犹豫悲伤,反而隐隐感激上苍的厚道。

让他在遭逢了无数变故之后,还能平安回到情人身边,悄悄告诉她……看……卢云活着回来了!他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守住了当初的约定,如今的他清清白白,不带一分罪业,足以俯仰无愧地向全天下宣称……

看!卢云回来了!他已经通过了全部的考验,完成了他的一生!

当此时刻,古屋的幽灵消失了,此生的悲怨也已尽数消解。

临别之际,卢云显得很平静,他弯下腰来,像是要做出最后的告别,随即向顾倩兮长揖到地,便已转身离开。

结束了,漫长的旅程已经全部走完,如今卢云已然找到了此生的终点。正统十一年正月十五,他潇洒地转身,在旧日情人面前光荣地退隐,从此去到了他应去的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倩兮总算站起来了。她捡了半天布,始终没挑到合意的,自也不知背后藏了一个怪人,更不晓得自己险些给抱个满怀。也是她蹲得太久,膝盖麻了,才一站起身来,忽然“啊”了一声,身子向旁一晃,足趾碰着了货品,只听“咚”地一响,大批布轴向旁倾斜,旋即排排滚倒。

地下全是布轴,这捆布一倒,株连祸结,少说要滚倒一两百捆布。顾倩兮吃了一惊,急急探手去拦,奈何她没练过什么武功,自也晚了一步。正等着布轴满地乱滚,老板惨叫之声大起,却于此时,大批布轴居然凝下了,它们无缘无故,全数立回了原位。

元宵夜里有奇迹,顾倩兮微微一惊,不知怎会如此。她转头去瞧老板,只见那小老头儿兀在柜台算帐,两边相距极远,自不可能是他出手来救了。可低头去看布轴,偏又一捆捆整整齐齐排列在地,好似自知不该着地乱滚,便都乖乖站好了。

顾倩兮眨了眨眼,也不知是否自己头昏眼花,心生幻觉,其实她方才根本没撞着布轴。可说也奇怪,脚趾儿明明还疼着,却又是怎么回事?

找不出道理,没法想了。她摇了摇头,便又仰起头来,继续去寻架上的布料。

先前瞧过了地下的几十匹布,没一个对得上色,自也不曾看到合意的。可抬头去看,头上布架却达十尺之高,顾倩兮虽已提起了足跟,伸长了手,几番却还够不着。

有些麻烦了,顾小姐虽然聪明,却也不会轻功,自无法一跃而上。正想请老板帮忙,猛听“咚”地一声,那捆布竟然落了下来,正正掉在面前。

古怪的布轴,无故从架上坠落,直挺挺的立在面前,那模样活像个小小兵儿,只在仰头向顾小姐大喊:“别再挑了!快买俺吧!”

顾倩兮更惊奇了,左顾右盼中,心中益发纳闷了。她悄悄走到布架后方察看,不知那儿是否还藏了个伙计。

凝目审视,架后空无一人,并无异状。可那布轴却还好好立在地下,绝非自己的幻觉。

怪事益发多了,顾倩兮眨了眨眼,也是不明就里,便再一次举起手来,朝着头顶布轴作势取拿,她想瞧瞧布绢会否自行坠落。

伸长了玉臂,布轴全无摇晃迹象,顾倩兮毫不气馁,当下垫起玉趾,向上起跳几寸,正努力蹦蹦之间,一只手仲了过来,替她取下了一捆藏青布料。顾倩兮心下微微一凛,还不及回头去望,却听耳里传来了一声怪笑:“哎呀,对不起哪,老朽方才忙着算帐,可怠慢了夫人。来,这儿有个凳子……”不必回头去看,也知是老板来献殷勤了。

索然无味了,此地无神也无鬼,却只有一个老掌柜。顾倩兮默默无言,接过了凳子。正要踩将上去,忽见对面布架晃出了一个人影,他静静地,悄悄地,从杂物堆中缓缓而过。

顾倩兮睁大了眼。一时间,她像是找到了谜团的解答,登从凳子上走了下来,打量那个沉默身影。

布架宽约五尺,长长的横在店里,架子后方躲了个男人。他身长约莫八尺,头戴大毡,身穿褐布长袍,他轻悄悄地挪步,很慢很静,当然也很小心,那模样像是要走出门去,却又怕惊动了别人。

他甚至还压低了大毡,将脸转到了另一侧,他连五官也不想给人瞧见。

顾倩兮瞧着瞧,不知不觉间,她也开始往前行走了。她躲在布架的另一侧,假意瞧着布,可她的心思全没放在布上,只从布架缝隙里打量那个男人,目光一瞬不瞬。

很沉默的一个人,他驮着背,低着头,瞧来像是做小买卖的。

那身褐衣布袍很是单薄,罩在高高的身材上,望来有些宽松,足见主人翁身材瘦削,也能想见他的生活并不宽裕。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旅人吧,只有外地来的人才有如此风霜之色。他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经历了无数寂寞旅程,然后在这家户团圆的元宵夜里……他又要启程出发,去到另一个遥远不知名的外地……

瞧着那顶大毡,打量那身背影,恍惚之间哗啦啦……哗啦啦……水珠飞溅,身边好似下起了大雨,仿佛穿过了十年干旱的正统王朝,回到了扬州故乡,在那雾蒙蒙的雨夜中,脚边倒了一柄纸伞,远处有个孤单背影……他低着头,怀里裹着包袱,就这样冒雨飞奔而去……

陡然之间,顾倩兮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她穿过了通道,抢先守到布架尽头。

布架再长,总有个尽头,而那布庄陈设再乱,大门也只有一个,无论谁想闯出门,都得从大门走。可大门已经给堵住了,那儿有个女人,她手上拿着一小块布,蹙着秀眉,低头不语,她的模样是如此专注,直似在思索螺祖为何发明蚕丝,黄帝又为何造出指南车,总之没把道理想通前,她绝不会移步。

此时此刻,无论谁想离开这间店,都得从杨夫人身边挤过去,她已经硬生生霸住了道路。眼见美女挡路,那男子好似微微一惊,却也不敢硬闯。他本是往大门直走,忽又改变主意,便改朝店中深处走去。顾倩兮见那人移步了,却又站起身来,慢慢地尾随着。

寻寻觅觅了一整晚,灯笼益发黯淡,蜡烛将尽,夜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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