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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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4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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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句话:“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这就是华山无上至宝:“三达之秘”。

第一次获准翻阅剑谱的那一天,傅元影还只有二十八岁,当他听说自己终于可以修炼三达时,他几乎热泪盈眶了。他抛下了所有俗事,由紫云轩兼程回山,从此展开了艰苦的修炼生涯。

在那段日子里,傅元影作息如常,一样下山帮办,一样洒扫庭厨。只是他看似脑袋清醒,实则早已魂不守舍,无论是吃饭喝酒、抑或走路挑水,他心里挂念的只有图谱上的剑招。他知道自己定得抢先一步,比师兄弟们更早完成三达,唯独如此,他才可能成为“天下第一”。

有一天,傅元影笑了,他突破了第十三页,也完成了此生绝技“飞红遁影”。他兴冲冲去找师兄弟们比试,可当他蓦然回首之时,却惊觉古梦翔早已走了,吕若林也已弃剑从政了,自己则从一个二十八岁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四十一岁的中年人。

十三年过去,华山早已找到了真主,天下也找到了他们的第一。傅元影却已经老了,长老们接见他,问他是否有意再练下去。

傅元影没有回答,因为下头还有八十六页,他还能挥霍几个十三年?

于是傅元影合上了剑谱,毅然决然辞别本山,从此娶妻生子,教授剑法,成了大家眼里庸庸碌碌的“傅师范”。

今夜此时,蓦然回首,傅元影再次见到那本“三达剑”,他不禁想再一次拷问自己的内心,他选错了么?如果重来一回,他会否继续苦熬下去,赌上自己的一生?或者是说,他是否会祈求上天,让他此生根本不要见到“三达”?

不知道,几十年过去了,傅元影还是找不到答案。在那昏暗的烛光下,“三达”依旧是“三达”,少年却已不再是少年,所差者,不过是“知天命”而已。

在这无情的天命前,叔侄俩相对无言。但见苏颖超泪流满面,傅元影也是唏嘘不已,他虽想安慰师侄,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也许……这就是他想找回宁不凡的原因,他希望是宁不凡自己来告诉徒弟,放弃吧,因为“剑”这个东西啊,它是天才的武道啊!

良久良久,傅元影终于定下了神。他替师侄擦去了泪水,轻声道:“颖超,别难过,你看似失去了一些东西,其实你拿回的更多。人生不是只有剑而已,还有好多好多值得珍爱的东西,等着你去珍惜,知道么?”

眼见苏颖超趴在地下,身子微微抽搐,压根儿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傅元影自知对牛弹琴,只得叹道:“你先静一静,师叔这就去替你去找琼芳回来。到时你俩可别再吵了,知道么?”他说了半天,眼看师侄状如死尸,只得拍了拍他的背心,安慰道:“珍惜当下吧……颖超,只要珍惜当下,你就能保有一切。”

四下一片寂静,傅元影走了,苏颖超却仍死抱着那本三达剑谱,浑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眼前的情势很明白,傅师叔替他点出了活路,称作“珍惜当下”。只要懂得珍惜,他虽然练不成“仁剑”,却还能保有“智剑”。仗着“智剑平八方”的大威力,他虽非天下第一,可终究也是武林里的一号人物。感情的事也一样,琼芳已经说过了,她虽然喜欢了别的男子,可她没和人家胡来,更没因此抛下自己,只消自己敞开心胸,潇洒一笑,两人自也能白头偕老,携手共度一生。

珍惜当下……珍惜已有的一切……

“哈哈!哈哈!哈哈!”骤然之间,苏颖超仰天狂笑,他直直冲到桌前,将满桌纸张抛上天去,看着它们飘然而降。

一张张白纸,绘满了无数圈圈儿,有的大,有的小,却都如天上的满月儿,浑圆端正,毫厘不差。苏颖超仰头看着自己的一生,忍不住泪如雨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可爱小偷叫做苏颖超,他会唱歌跳舞,也能读书写字,他还会提着棍子打架。有一天,他认识了一个人,叫做宁不凡,他学了不该学的东西,碰了不该碰的女人,最后……

他哈哈大笑,捧着肚子,慢慢滚跌在地,和小黑犬躺在一块儿,动也不动了。

小黑犬很好心,它站了起来,朝“大眼猫”脸上舔了舔,略作安慰。

四十年前,武林里凭空崛起一位大人物,他中兴华山,威震宇内,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四十年后,他的徒弟倒在地下,废然若死,因为他心里明白,自他以后,华山一脉即将衰微,而后世武林也会因此赠给他一个封号……

“末代之君”苏颖超……听说华山的镇山之宝,便是在这蠢才手里失传的……

心死了、剑也折了。十年磨剑,磨成这个德行,苏颖超默默垂泪,倒地不起,在这人生谷底的一刻,他真不知自己该如何站起来。

浑浑噩噩中,忽然间,窗外传来了低响,它如斯呼唤着末代之君。

“苏君……快起来……”小黑犬大吃一惊,急忙奔到了窗前,呜呜低吼。窗外那个嗓音继续召唤:“别怕……来,快把窗子推开,向外看……”

是谁呢?是谁在呼唤自己呢?苏颖超恍恍惚惚,他呆呆起身,来到了窗边。骤然间凄厉北风猛力吹开了窗扉,寒风冷雾扑面而来,却也让苏颖超看到了窗外的苍茫世界。

今夜雪云漫天,远处树梢传来猿鸣,那是个混沌人间。苏颖超打着寒噤,他茫茫然地望向天边,寻找着声音来处。陡然间,他张大了眼,因为他再次瞧见了那个人!

黑衣人!远处松涛如海,有个人傲立松枝之上,他身穿黑衣,头罩黑套,那个是黑衣人!他的身形随着树涛上下起伏,那是不得了的轻功!

来了……又照面了……此生之所以沦落到如此凄凉,全是给这人害的。大敌当前,苏颖超咬牙切齿,想起太医院之战,他满身沸血焚烧,正要返身去找长剑,却见松树上的黑衣人举起右掌,竖指向天,竟朝自己打了个远讯。

双方一在屋里,一在窗外,苏颖超眼里瞧得明白,只见黑衣人左腿屈膝,右臂高举,食指更已直直竖起,那是个“一”字。

“一”?苏颖超握住了剑柄,错愕中居然忘了自己的满腔悲愤,只在怔怔忖想对方的意思。

黑衣人想说什么呢?这个“一”字是示威?是挑衅?莫非他要昭告众生,他即将“一统武林、一飞冲天”?抑或他在暗笑三达传人“一筹莫展”,何妨早些“一死了之”?

一……他到底要说什么?这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还是“一石两鸟、一败涂地”……

“天下第一”!

三达传人大声惊呼,如中雷击,也总算明白对方的意思。黑衣人点了点头,彷佛意甚嘉许,他左手承天、右掌抚地,陡然间掌心扑出,一阵紫电加力,他的掌里飞出了一枚纸团,来势汹涌,宛如镖刀。

嗤地一声,苏颖超接住了纸团,却给硬生生震退了三步。他撞到了桌上,喘息中急急解开纸团,却见手上拿的是张戏票,正面印了两行宇:“万福楼里,戏如人生”,其下戏码处一片空白,只用炭笔潦潦潦写了几个宇:“哀宗不哀,曲终人不散”。

苏颖超心下一醒,已知黑衣人与自己定下了约会,看这地方既是个乐府戏坊,什么“曲终人不散”,定是要自己赴约等候、不见不散。可那什么“哀宗不哀”,却又是何意思呢?

哀宗……哀宗……末代之君低头细想,骤然之间,他浑身发抖,已然跪倒下来。

“不是……”苏颖超紧紧怀抱那本三达剑谱,惊慌说道:“不是……我不是……我才不是哀宗……”彷徨恐惧中,他仿佛要求在这什么,只在跪地啜泣。蓦然间,他用力仰起头来,悲愤狂叫:“师父!你告诉我!你为何要选我做掌门?为什么?为什么啊?”

“喔喔喔喔!”华山末代之君握紧了双拳,向着天边远处纵情哭嚎。

黑沉的夜空里,没人回答自己,黑衣人走了,连小黑犬也吓得躲到了床下。苏颖超抱着头喘着气,陡然间他牙关紧咬,抓起“三达剑谱”,奋力塞入了行囊,旋即从窗口扑将出去。

今夜此时,苏颖超选择了不归路。在小黑犬的见证下,“大眼猫”从此投身壮阔怒海,永不回头……


第二章 人之初

每年到了元宵前后,杨绍奇的头就会无端痛起来。

“叔叔,我要去提灯。”马车前行,踏出了一片清脆蹄声,伴随踏踏声响的,则是一片儿童吵嚷:“叔叔,你听到了么?我要去提灯。”“叔叔,叔叔?”“你醒醒啊叔叔。”

“叔……叔!”身子猛烈摇晃,后座儿童攀上爬下,拉死尸般的揪住杨绍奇,暴吼道:“叔叔!你死了么?叔叔!叔叔!你活过来啊!”一片吵嚷中,杨绍奇苦苦死睡,任凭天雷打落,女鬼缠身,也是唤他不醒。却在此时,驾座上的管家不甘寂寞,竟也加入战团,开始叫起了“叔!”。

“二爷啊……”前座的管家回头过来,问道:“淑琴小姐明早要到家里玩,您要是有空,那便带她去香山走走吧?”

“呕……”杨绍奇梦中忽有痛苦之色,看他全身隐隐发抖,八成是要吐了。

时近午夜,马车徐徐前来,看驾座上喋喋不休的是杨府老管家老蔡,活蹦乱跳的则是小霸王阿秀,至于后座那个昏睡不醒的,自是二爷绍奇无疑了。

好像没例外过吧,每年祈雨法会全家出门,杨府老小从没一起回家过。先看杨老太君体弱多病,每回和尚才开始念经,她老人家必然自行哮喘病发,便早早由家丁护送回家。之后和尚才拿起木鱼一敲,杨大学士便也想起了公事缠身,随即跟进开溜。最后连阿秀的娘亲也去了布庄,却把杨绍奇一个人扔在这里,任那一老一小苦纠缠。祈雨法会无聊透顶,每年阿秀听完整夜佛法后,不免睡得太饱,看他浑身精力弥漫,竟尔趴到杨绍奇的头上,竭力怪吼:“叔叔!你到底听到了没?我要去提灯!叔叔,叔……叔!”

“二爷啊……”管家晓得二爷装睡的毛病,便又自顾自地叹道:“您再不做声,那就算答应了。老朽已经答应了舅老爷,明早给您俩驾车,听说淑琴小姐为了这趟香山之旅,兴奋得不得了,非但买了新衣裳,还亲手做了卤菜点心,打算和您路上一块儿品尝,您这回要再次逃走,那可天理不容啰……”

呼呼……杨绍奇安详过世了,看他歪头流涎,死后不忘梦呓几声,八成是在偷骂粗口。

每年都这样,只消到了元宵前后,百花盛开时节,杨太君的娘家便会遣出大批适婚淑女,不绝上杨府溜达。从早年的淑林、淑宁,乃至于近年的淑琴、淑怡,前仆后继,成堆地住家里倒,可怜杨绍奇再不来个昏迷不醒,却该如何是好?

管家一辈子帮着杨夫人打理家务,什么淑林淑宁、淑姊淑妹,他早年也曾帮着出力叫卖。奈何大少爷肃观警觉心强,一见苗头不对,便赶紧找了对象,自行成亲完婚。老夫人无奈之余,便把毕生心血灌注在小儿子身上,不替他讨房好媳妇,决不善罢甘休。

车向前行,杨绍奇总算也给吵醒了。他懒懒倚在车边,右手支着脑袋,一双俊眼半开半闭,颇有几分贵公子的忧郁。管家怕他想不开,便又劝道:“二爷啊,您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若非老夫人把您生得这般俊俏,您哪来这许多麻烦?您可安份些吧。”

“行了。”杨绍奇掩面叹息:“你这话跟杨大说去。我可不是什么‘风流司郎中’。”

天下最漂亮的一对兄弟,他俩都姓杨。杨肃观、杨绍奇,这对兄弟都是昂藏七尺之躯,杨肃观还是个练家子。可这对兄弟却都有双桃花眼,据说是从妈妈于夫人身上得来的,再看他俩一身白肤,五官俊秀,当真比姑娘家还美貌几分了。

听得管家的称赞,阿秀自也拼命瞻仰叔叔的英姿。他越瞧越是仰慕,忍不住道:“叔叔,你觉得自己很淫秽吧?”杨绍奇本在打着哈欠,乍听这句怪话,一张嘴便合不起来了。他猛朝阿秀脑袋挥下一拳,怒道:“你才淫秽!”

耳听管家窃窃低笑,阿秀抱着脑袋,叫疼道:“叔叔,你……你想歪了,我说得是‘隐讳’啊。”阿秀还只十岁,每回学堂里习来新词,必往叔叔身上造句。杨绍奇俊脸微红,便道:“什么隐不隐讳?是谁教你这两个怪字的?”阿秀道:“是我娘啊。她说你这人说话喜欢拐弯抹角,一句话藏了十七八个意思,非常淫秽。”杨绍奇大喝一声:“隐讳!”

马车颠簸,那管家强忍着笑,一辆车自是驾得东扭西歪。杨绍奇俊眼斜横,拎着阿秀的耳朵,道:“小子,别老是胡乱嚼舌,你娘真这样说我?”阿秀拼命颔首:“是啊,娘说你聪明绝顶,才高十斗,比我爹爹还多了两斗,可惜就是玩世不恭,整日里没半点正经。谁也不知你在想些什么,娘说要找机会劝劝你呢。”

一个人若是天资过了头,往往干不了正事,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杨绍奇便是个中范例。想此人从小过目不忘,常人要背十来遍的东西,他少则一次,多则三回,便能牢牢记住。

不论多稀奇的八股考题到他手底,他总能默出一篇钦选正文范例,真如书上拓下来似的。仗着这份本领,他十九岁便已荣登金榜,当朝并无第二人能及。

只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杨二爷应试本领一流,当官才干却不济了。好容易在兵部占了缺,心思却全不在公事上,镇日里点卯瞎混,须臾度日,私底下更是花钱如流水。自己的俸禄用尽了不说,还把脑筋动到祖业上,日常里几千两、几千两往外搬,任凭大哥怎么往家里攒,总赶不上他花得快。

杨远精明干练,杨肃观老成持重,父兄两代辛苦经营,没想家里却出了如此败类。眼见管家转过头来,频频叹息,阿秀也是没口子的乱骂,杨绍奇烦得很了,便道:“行了,你少管叔叔的闲事,倒是你明日下午不是要开学了么?书本子收好了吧?”

阿秀原本傲然说嘴,乍听学堂开课在即,一张笑脸忽地僵住。只见他双眼渐渐眯起,脸色慢慢发白,最后蠕蠕倒在后座上,宛如死尸一般。这会儿便轮杨绍奇骂人了:“别老是这般怪模怪样。你娘出身书香世家,你爹又是当朝大学士,你将来要弄到江大清那鬼模样,那咱们可没脸见人了。”

“江大清?”阿秀双眼一亮,喜道:“那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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