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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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4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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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仕女体态崇尚纤瘦,越是富贵人家,越是文秀细弱。伍定远听得女儿爱美,忍不住大摇其头,正色道:“怕什么胖?能吃便是福!想咱们老家是西北军户出身,骑的是马,扛的是刀,你别学那帮大户小姐,这不吃,那不吃,裹个小脚娇无力。那爹爹可不高兴了!”

华妹嘟起了嘴,道:“爹爹只会说我,为何不先跟娘说去?”陡听女儿顶撞,伍定远皱了皱眉:“小孩儿顶什么嘴!嗯?”听得父亲语气转严,华妹埋首入怀,小鼻子在衣襟上挨挨磨磨,硬是不依。

女儿撒娇,爹爹便没辄了。伍定远望着爱女,忙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好了,好了,都是爹不好,爹不凶你了,嗯?”爹爹心里怜意大盛,小花花却还撅着嘴儿,模样不快。伍定远有心要逗女儿开心,便又安慰道:“好了,好了,小花花别难过……明儿下午便要开学了,你高不高兴啊?”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华妹听得开学在即,却是长叹一声,自将脑袋枕在爹爹怀里,再也不动了。

眼见女儿如此情状,伍定远不免叹了口气,道:“崇华,爹爹小时虽想上学,却是苦无去处,难得你有机缘读书,自该发愤图强,全心砥砺自己……想古人凿壁借光、结发悬梁……你虽是女孩儿,却也不能妄自菲薄……”

大都督上朝时不喜说话,原来是把满肚子的话憋回家里来说了。华妹倚在爹爹怀里,耳中听听,眼儿闭闭,似要熟睡了。正待轻轻打呼,鼻头却给拧了拧,听得爹爹道:“行了,爹爹说完了。”华妹面露笑容,便又睁开了眼,正要说笑话给爹爹听,忽又听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下一句是什么?”华妹哇地一声,搂住爹爹的颈子,叠声娇唤:“爹爹讨厌……讨厌……”伍定远哈哈大笑,他平日正经八百,来到女儿面前,却如年轻了十岁。当下高高捧起了女儿,笑道:“小花花……爹的小花花,你乖不乖啊!”说着“嗯”、“吻你”几声,对着宝贝儿猛亲。那胡渣子擦过嫩颊,只痒得华妹咯咯娇笑,拼命闪避。

啾地一响,华妹实在痒得难受,便回香了爹爹一记。父女俩玩起了幼稚把戏,便听对过紫藤树下传来几声嘻笑:“小花花,真傻瓜啊!”华妹面色发青,瞥眼去望树下,惊见树干后躲了几名学堂恶童,不住朝自己嘲笑指点,想来不怀好意。华妹满脸羞红,赶忙附耳道:“爹爹,你先放人家下来。好丢脸呢。”

伍定远忙了一天,难得有机会抱着爱女,怎舍得放开?斜目望向树下,鼻中喷了浊气。

“嗯!”历朝历代的侯爷都很威猛,伍定远当然也不例外,龙鼻喷猛气,只吓得众小童拔腿直奔,听得啊呀一声,竟有人摔跤了。

华妹定眼去看,一名首恶摔在地下,瞧他约莫十岁年纪,前额绑了条玉佩缎子,左手提了柄关刀形状的大灯笼,另还背了只包袱,正是杨家小少爷现身了。

华妹气愤难平,想起小花花外号从此泄漏,忙道:“阿秀,你敢偷听我和爹爹说话?你听到了什么?”阿秀干笑道:“没……没有啊,什么水蛙青蛙,吃甜瓜……”

“不是水洼青蛙,是小花花。”在女儿的羞嚷中,小花花的爹来了,他将阿秀一把提起,森然威严道:“怎么?你找我女儿有事?”小花花的爹十分可怕,随时能让人脑袋开花,阿秀自是一脸苦态,双手死抱着包袱,干笑道:“没事、没事、刚巧路过贵宝地……”

伍定远见他眼皮猛眨,双手却死抓着包袱,想来里头藏了犯禁物事,便微笑道:“阿秀啊,你这包袱瞧来挺稀奇的,可以借伍伯伯瞧瞧么?”听得伯伯来搜,阿秀却似不怕了,一时坦然而笑:“行啊,里头都是书本子呢。”说着解开包袱,摸出了十来本簿本,其右歪歪斜斜写了一行丑字,见是“小塾生杨神秀”,此外还有本厚旧大册子,竟是本纪年谱。

伍定远奇道:“小子,居然还带了纪年谱?这般勤奋向学啊?”阿秀笑道:“是啊,春秋史记,公羊母羊,我都爱读呢!”纪年谱厚旧沉重,专载前朝往事,却不知阿秀小小年纪,却何以关心起千古春秋?伍定远不动声色,拿起了纪年谱抖一抖,果然书页松开,便坠出了一本小小册子。

小册子巴掌大小,易于携带隐藏,里头却写了什么东西呢?伍定远正想翻看,阿秀却大叫一声,急急飞扑来抢。伍定远将他夹在腋下,一手提包袱,一手翻秘笈,随意翻到一页,低声读道:

“看官们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是长大倜傥,容易知事,况且这些骚鞑子干事不瞒儿女,是以这两个孩子不过小小年纪,却早已看得惯熟了……”

伍定远脸上一红,反面去看书背,见是本新刻名作,“金海陵纵欲身亡”。撇眼去看女儿,看这小女孩儿兀自一脸茫然,料来没听懂说话。

眼见阿秀的包袱如此神妙,必还藏有其他宝藏。伍定远先将禁书望怀里一揣,预备深夜时细细研读,又朝包袱里翻查,这会儿果然搜出了一瓶酒,反手来看酒瓶,见是“极品良汾二锅头”,另还贴了御贡封条。另还有一大包卤菜点心,想来是要下酒之用。

所有犯禁物事一应俱全了,酒是好酒,书是好书,伍定远见收获颇丰,便将阿秀倒吊而起,铁手挥出,狠狠揍了五下屁股。顾不得阿秀还在哭着,早已拔开木塞,闻得醇香扑鼻而来,登时大口来灌,真比土匪还凶狠三分了。

都说饥寒起盗心,一个人饱暖之后,难免要想起老婆。伍定远喝了几口醇酒,嚼了几块牛肉,便已想起了艳婷。他抱起了女儿,笑道:“你娘呢?怎没瞧见人?”

华妹闻到爹爹嘴中的酒味,自是掩鼻转头,还不及来答,却听身旁传来一个柔媚嗓音:“老爷……皇上传召夫人,要她陪着一块儿赏灯呢。”来人口音颇为陌生,伍定远便与阿秀一齐转过头去,惊见对面站了一位漂亮姑娘,十七八岁年纪,正朝着大都督盈盈下拜。

“你……”伍定远大为惊讶:“是谁?”

“老爷健忘了。”美丫鬟含笑起身,媚声道:“我是翠杉啊。”

翠衫?干啥的?伍定远呆了半晌,只得望向女儿,目带问色。眼见爹爹装儍,华妹附耳叹息:“爹又来了,娘中秋时不是说要回九华山收几个弟子么?翠杉便是那时来的啊。”

都督的夫人身为九华掌门,向来爱收丫鬟当徒弟。十年下来,前前后后养了两个,大的是“海棠”,小的叫“明梅”,人人名儿都带个“木”字边,倒也好记。只不知何时又来了个“翠杉”,却不晓得她有啥来历。眼见那少女含笑瞅着自己,神态极为友善,伍定远心下还是忌讳,只点了点头,道:“翠花……是吧?”

“翠杉!木字边的杉!”丫鬟小嘴微扁,像是不高兴了。伍定远愕然道:“是,翠杉,翠杉,瞧我这记性……”正蒙混间,那翠杉却伸手过来,便要替老爷折叠衣领。伍定远心下一惊,二话不说,便将女儿高高捧起,隔到两人之间。

老爷高挂免战牌,翠杉变招也快,一时不惊不慌,只反掌过来,顺手替二小姐理了云鬓。伍定远见这丫鬟精明强干,更加不敢招惹,眼见众将都守在棚外,便挥了挥手,道:“都进来吧。”

众将答应一声,除焦胜在棚外看守,余人皆走了进来。华妹家教过人,爹爹的下属到来,便来裣衽行礼,道:“巩叔叔、高叔叔、岑叔叔……”

喊到了燕烽,却有些犹疑了,这位将官不过比哥哥祟卿大个两岁,如要喊他叔叔,不免显得老了。正想去问爹爹,却听翠杉抢先道:“烽哥哥。”

这几年正统军少回京城,谁也认不得谁,翌杉却打听得一清二楚,听得美女嗲声娇唤,燕烽脸上发红,仿佛也喝了大碗烈酒。他不知该如何称呼人家,一时吞吞吐吐地,一旁阿秀却是晓事的,便替他怪腔怪调地叫了:“杉妹妹……”

烽哥哥遇上杉妹妹,男的英俊挺拔,女的娇美大方,瞧来真是一对儿。伍定远哈哈大笑,自将铁手一挥,道:“大家坐吧,一会儿还有场祈雨法会,有得站了。”

众将脱盔卸甲,听那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诸人举止快慢不一,伍定远看入眼里,却也不曾出言责备。该松的时候松,该紧的时候紧,这就是老将,他们绝不糟蹋气力。

没人生来就是老将的,即使最年轻的燕烽,他也打了五年的仗。诸人连同定远在内,十年来一点一滴学着,慢慢便给雕琢成这个模样。翠杉见老将们坐下来了,便也取出了草席,就地铺开,服侍小姐入坐。

没人生来就想做丫鬟的,看那草席什么地方不好铺,却是铺在“小赵云”隔壁,料来要与他比邻而坐。燕烽吃了一惊,心头怦怦跳着。正期待间,却听一声哈欠响起:“啊,闹了一整夜,先睡一下。”

没人生来就不长眼的,却唯独阿秀例外。看这男童倒上草席,呼呼大睡,宛然是座万里长城,隔开了牛郎织女。众参谋看到眼里,自又哈哈笑了。

众人坐定下来,棚里却还少了一人。巩志左右瞧了瞧,便道:“大少爷呢?怎没瞧到人?”

伍定远育有一子一女,小女儿便是面前的崇华,儿子则是江南带回来的义子崇卿。众参谋听得此言,自也频频颔首,都问道:“是啊,怎没瞧见大少爷?”

伍定远见华妹一语不发,便将她抱了过来,柔声道:“哥哥呢?怎没陪着你?”

“咿!”听得“哥哥”二字,华妹双手掩耳,口出尖声,好似听到了猛鬼的名儿。众参谋满面讶异,还没来得及问话,翠杉便自行走了过来,掩嘴笑道:“老爷啊,大少爷是什么脾气,您又不是不知?要肯陪在咱们几个身边,太阳可要打西边出来了。”

崇卿脾气如何,伍定远将他拉拔长大,自也知晓。何劳外人多置一词?不去理会“翠杉”,便问爱女道:“怎么了?哥哥又惹了什么事?”

华妹听得此言,便只低下头去,看她嘴角紧泯,大眼却已湿红了。伍定远一旁看着,已知家中必然有事,便拍着女儿的背,温言道:“女儿乖,有事尽管跟爹爹说,爹爹给你主持公道。”华妹眩然欲泣,偏又不肯说,只将小脑袋转了开。伍定远叹了口气,自知小女儿性情刚强,越见逼问,越是不说,无可奈何间,只得朝翠杉瞧去。

难得老爷有求于自己,翠杉自是眉开眼笑,她学着夫人的架子,拿出丝巾搧风,叹道:“老爷啊,您可不晓得呢,过年前哪,大少爷他啊,哎……居然离家出走了呢,整整拖到初五才回来,害得夫人到处找他,闹得府里鸡飞狗跳呢。”

伍定远大吃一惊,看儿子傍晚时与自己同入红螺寺,外观全无异状,岂料私下竟又闹出了事?

伍定远年岁已长,性格越见沉潜,当下深深吸了口气,将怒色掩去,自问女儿道:“告诉爹,究竟怎么回事?”

华妹扑到爹爹怀里,哭道:“哥哥好可恶!大家好端端地过年,他就是不回家,害得娘好担心他……鸣呜……呜呜……华妹还做了灯笼给他玩儿呢……”一旁翠杉听得此言,赶忙补上一句狠的:“是啊!是啊!要不是老爷您元宵要回来,我瞧啊,大少爷根本不想回家呢。”

听得女儿哭诉,伍定远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一旁翠杉还待要说,却见老爷深深吐纳,额角青筋高高怒起,神色有些不善,只吓得她掩上了嘴,再也不敢多言了。

“怎么会这样……”伍定远眯起了眼,仰望天边明月,这样问着自己。

崇卿虽非亲生,可孩提时却极为依恋定远。那时的小祟卿又害羞、又木讷,为了赢得爹爹欢心,他秉烛夜读、发愤练武,很有点听话懂事的样子。可十年下来,这孩子书读了,功夫也练了,性子却变得冷淡疏离,仿佛成了个陌生人。

大户人家的孩子要么上进读书,要么堕落纨绔,可崇卿却什么也不是。他一不上进、二不堕落,明明练了一身筋肉,却不愿入伍从军;问他是否想科考做官,偏又沉默以对。每日里早出晚归,却没人晓得他在忙些什么。父母逼问他日后有何打算,他便将自己反锁在房里,十天半月不出来。

不管定远怎么打骂,徒然气白了几茎头发,儿子却依然故我,毫无善状。

怪孩子……他独来独往,镇日里板着一张冰脸,看男人,他不耻,瞧女人,他不屑……像是同全天下人结上了深仇,他什么都不顺眼……

十年来兵马倥偬,一辈子的心血全投在正统军上,不免疏忽了家人。想起妻子不在身旁,儿子也不见踪影,伍定远目光黯淡,正要驮下背去,忽又醒起女儿还陪着自己,不禁露出一抹微笑,道:“小花花……你乖不乖啊?”

“爹啊……”小花花最懂事了,她食指抵腮,憨憨来答:“我最乖乖呀。”

伍定远哈哈大笑,烦恼一扫而空,当真是有女万事足了。

难得元宵,众人等候祈雨法会开始,便也松弛下来,各自闲聊。伍定远撇眼看去,只见翠杉有时转首,有时仰头,当真是眼波才动被人猜,风情万状;那燕烽则是涨红了脸,如同镖枪般立着,想来再过片刻,不免要自行倒毙。

伍定远微微一笑,便从怀中取出两张戏票,说道:“燕参谋,这儿有两张万福楼戏坊的票子,演着白朴的‘梧桐雨’。你明日倘若有空,不妨过去瞧瞧。”

听得如此美差,众参谋自是大为艳羡。当时戏曲日益盛行,南方每有新唱腔,必至万福楼献艺,盛况空前,一座难求。京城里也只有大都督这般权势,方能轻而易举拿到戏票。眼见大都督赐票了,翠杉自是羞中带喜,一时低下头去,只等小赵云过来相约。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小赵云立正端形,大喊道:“天下万民吃不饱,穿不暖,犹在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求生!属下便算狂妄十倍,却也不敢为此风花雪月之事!都督好意,燕烽不能收!”说着啪地一响,军靴并起,便将戏票双手奉还。

华妹目瞪口呆,众将自也看傻了眼,一旁岑焱叹道:“说得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苦差事还是交给我吧。”说着转向翠杉,幽幽问道:“听说万福楼龙蛇杂处,恐怕埋伏了怒匪细作,你们之中谁愿意与我假扮情侣,明日过去察看则个?”

翠杉眼中含泪,心中悲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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