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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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4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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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翊运推诚武臣”,印里所有荣衔全数加总,却也抵不上这八个字,这是“特功”。仗此功勋,伍定远六十岁那年会被进国公、加太保,死后更要拥有谥号。这不是寻常武将拿得到的,以当年秦霸先,柳昂天的赫赫战功,却也不曾得此殊荣。

按本朝功等,第一等特功是“开国辅运推诚武臣”,唯追随太祖开国者方得赐号。次为“奉天靖难宣力武臣”,唯于靖难内战效力者方誉之。再次则为伍定远的“奉天翊运推诚武臣”,专赏救驾有功者。这点明了“威武侯”不是一般武将,他参加过保皇之战。

破突厥,打匈奴、灭蒙古……纵使打遍天下、南征北讨,所立的功劳却万万比不上这一战。只因“特功”事涉正统更迭,皇权归属,所以在天子心中,方才显得弥足珍贵。

众人满心感佩,正要围拢说话,却听殿外脚步惶惶,听得一个尖锐嗓音喊道:“爵爷!爵爷!您在这儿么?”

来人呼喊急切,仿彿发生了大事,众人微微一愣,回头去望,见得殿上奔入了一名男子,看他满头华发,却无一根胡须,正是一名太监到来。巩志心下一凛,忙示意众参谋下拜见礼,同声道:“参见房总管!”

物换星移,十年过后,东厂总管也换人做了。这位正是后宫第一红人,秉笔太监房总管。此人深得帝后倚重,乍然到来,自惹得殿上众人跪了一地。可一片恭敬中,伍定远却只双手抱胸,兀自坐在凳子上,不曾起身相迎。

本朝武人首脑神态侮慢,房总管却是不以为意,只是哈哈笑道:“爵爷!咱家跑了好些个地方,可总算找着您了!”正要抢近说话,伍定远却低下头去,使了个眼色。众参谋懂得他的心事,赶忙起身迎上,将房总管挡下了。

年轻时官小职卑,鞠躬似家常,磕头是便饭,如今伍爵爷年纪长了,他已经不爱应酬了,遇得官场交际,自有下属代办。寻常人若想找他买卖军械,拉拢交情,多是白费气力。

房总管却不管这许多,一时大剌剌奔来,打算直捣黄龙。岑焱是掌粮官,忙挡到了驾前,拿出了数馒头的功夫,软磨道:“哎呀,哎呀,总管大人别那么急呀,咱俩好久不见了,您可跟岑焱说几句话呀。”掌粮官挡路,房公公两手伸出,拉馒头似的扯住了岑焱的面颊,道:“岑演!岑演!改了名儿不换性啊!还是这丑怪样子。”说着加力揉起了面团,诅咒道:“死吧,快给秦仲海打死吧!”

秦仲海三字本是忌讳,房总管却是想说就说,足见其人颇具权势,无忌人言。房总管哼了几声,正要一耳光轰落,却听岑焱拍起了马屁:“哎啊公公呀,岑焱当然丑了,我要有您一半标致,那这辈子可受用无穷了。”这话虽然有些轻薄,却也敲中了公公的要害,看那“房总管”头发全白了,可一张脸蛋却是肤色晶莹,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房总管听得马屁,嘴角总算泛起了笑:“啐,算你还长眼,晓得公公漂亮。”

啪地一声,岑焱还是挨了个小耳光,自给扔到一旁去了。房总管正待上前,听得军靴踏地之声响起,面前却来了一名青年,镖枪也似的挡住了路,却是燕烽来了。听他朗声道:“启禀总管!我家爵爷今夜不洽公,敢问您有何要事?待卑职过去禀报一声!”

“掌旗官”来了,正统军里全是刀疤汉,却难得有一位唇红齿白的小生。看这燕烽是武举榜眼,却生得相貌堂堂,兼使得一手好枪,便给人昵称为“小赵云”,算是四大参谋里最漂亮的一位。房总管双目一亮,笑道:“烽儿,我的烽儿,我的小四火,唉,看你可从襄阳平安回来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说着不再去寻伍定远,只一把握住燕烽的双手,满面爱怜。

燕烽意外使出美人计,居然勾住了房总管,一时又惊又怕,偏又走脱不得,惊怒交迸之下,双颊发红发热,宛如两只苹果般羞羞可爱。房总管越看越是欢喜,竟然叹了口气,道:“瞧你……可又瘦了,这伍爵爷真是小气,却是怎么喂你的?”说着动手动脚,似想查查燕烽少了几斤肉。

东厂总管不是小位子。若把官员分作内外,这秉笔太监便算内官之首,地位足比宰辅,是以昔时刘敬手握东厂,便足与江充、柳昂天鼎足而三。可十年过去了,椅子没变,上头的屁股换了,却成了老鸨龟公的面貌,只把岑焱看得低头窃笑。那燕烽则是涨红了脸,一时挣脱也不是,不挣也不是,只得活生生给吃了便宜豆腐。

正想凑上香吻,却听一声咳嗽,面前来了一张扁方脸,道:“房总管,卑职巩志,给您老人家拜晚年了。”掌印官来了,看这巩志身材壮硕,其貌不扬,一张脸好似伍定远的亲兄弟,既扁又方,上头还生了不少麻子,见得如此丑样,房总管一时兴致全消,只冷冷地道:“是巩志啊,你老兄什么时候才壮烈成仁啊?公公老早给你准备奠仪了,真想早些付给你啊!”

耳听房公公言语渐渐无礼,下属无一招架得住。伍定远摇了摇头,当下缓缓起身。

大都督来了,他双肩开阔,身高九尺,不过稍稍提膝而起,便听“啪啪”两声,燕烽、岑焱二人军靴重重踏地,肃然转向。其余参谋无须号令,也已各站其位,将他裹在中心。

西北扫逆军最高统帅上前一步,正统军兵纪更见俨然,房总管吃了一惊,不觉“哎呀”、“哎呀”叫了几声,气焰全消了,赶忙陪笑道:“伍爵爷啊,您老人家真是不近人情,咱家有事找您说,您却老叫这些徒子徒孙挡着我,可辜负了咱家对你的好心哪!”他嗲声而叫,正想过来捏手捏脚。伍定远沉下脸去,森然道:“嗯……”爵爷鼻哼,好似老虎发威,房总管吓了一跳,“啊”地一声,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却摔到燕烽怀里去了。

咚咚两声,下属端来了两张板凳,伍定远双手抱胸,大剌剌地坐了下去,两腿如踏开马步,房总管见了他的男子气概,忽地脸上一红,便只温吞吞地就坐,脚尖略呈内八。

“房总管有事早说,无事呢……”伍定远仰起头来,瞧向佛殿里的金龙,冷冷又道:“那便早回。”大都督说起话来开门见山,爽快到了极处。房总管瞧着他的鼻孔,却只干笑了几声,陪笑道:“爵爷啊,咱家晓得您打仗累啊,平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方才啊……唉……”说着取出了一只油布包,叹道:“这柄刀哪……可吓死人了……”

油包打开,里头搁着一柄军刀,正是王一通带来的那柄凶刀。听得房总管苦笑道:“爵爷啊,秦仲海闯入北京了么?”

场面肃杀,全场没人说话了。秦仲海,世之魔王,若要单枪匹马闯入北京,必然闹得腥风血雨。众将眉目深锁,却又听得殿外广场劈劈啪啪,再次放起了串串鞭炮,宛如阵阵枪响,让人心里更见烦躁。

伍定远不动声色,反问道:“房公公,此事你可是听赵尚书说的么?”

大都督料事如神,房总管自是脸上一红,忙道:“适才咱家正陪着几位王爷赏灯,谁晓得老赵一旁跟着,却是愁眉苦脸的,问了几次,又吞吞吐吐不肯说……”伍定远斜睨着他,道:“所以他便泄军机了?”房总管苦笑两声,只是点了点头。

自正统朝创立后,朝政景况一新,像样人才全上了西北战场。剩下的东厂总管、锦衣卫统领之流,则多是中看不中用之辈。这些人帮忙是帮不上的,至于要闹得京城人心惶惶,这份本领倒是不可小觑。

伍定远年岁已长,虽说心下不悦,却也不露喜怒,只闭眼静坐,模样浑似睡觉。房总管细声道:“爵爷啊,究竟你是怎么打赢襄阳大战的,现下可以说了么?”

此言问到了要紧处,连巩志也是微微一凛。襄阳之役战果丰硕,正统军将士凯旋归来,至今大都督却不曾透露他何以获胜,众参谋问了几次,却也不肯说。伍定远见人人都在瞧望自己,便道:“我军上下将士用命,终能平定乱事。你还有疑问么?”

众参谋互望一眼,眉来眼去间,便又听房总管低声道:“爵爷啊,大家自己人,您就别瞒我了,我听人家说。好似襄阳大战之所以获胜……纯是因为那柄刀……”伍定远听也不听,立时摇手道:“住了。没这回事。”

房总管耸了耸肩,面露悻悻之色,料来听多了这些官样文章,便笑道:“没事,没事,您说没有,那就没有……”说着又朝巩志瞧了一眼,笑道:“巩参谋,您说是不是啊?”

巩志深深吸了口气,道:“这个自然。大都督曾经答允过我的,无论来日发生了何事,他也不会动用到我欧阳家的东西。”

自欧阳南死后,铸铁山庄四分五裂,门人走的走、散的散,一切全为一柄妖刀所害,是以巩志当年将“东西”托给大都督之时,便是盼他能镇住这柄魔物,使之永世不再出土。房总管所言,自是大大犯了他的忌讳。

一片寂静间,众参谋眉来眼去,伍定远则是无意多说,房总管呵呵干笑,道:“瞧我这张嘴,多会惹祸,大都督,咱们还是问正经事要紧……”说着附耳过去,细声道:“都督,那厮真闯来北京了么?”

房总管并非军部之人,却始终刺探着军情。伍定远面露不豫之色,他见那柄军刀还搁在地下,霎时深深吸了口气,铁掌探出,向后回抽,一股紫光闪过,那柄刀竟给吸了过去。

此事说来匪夷所思,然于伍定远而言,却仅是劈空掌力的反向运用,只消收掌奇速,便能在半空拉出一股气流,以之隔空取物,无往而不利,可说稀松平常。众参谋见惯大都督的武功,自也不感惊诧。那房公公首次见闻,自是大为震撼,久久说不上话来。

伍定远拿起了刀,反覆把玩,淡淡地道:“房公公,我可以明白告诉你,秦仲海是个痛快的性子,这柄刀要真是他送来的,那意思就是说……”他旋刀如盘,但见刀光飞舞,混杂紫电,听他幽幽叹道:“他已经向我下战书了。”

那房总管猛地吓了一跳,一时紧紧抓着燕烽的臂膀,尖叫道:“下战书,你……你是说?”

伍定远淡淡地道:“下战书,意思便是求战。他要和朝廷打最后一战了。”

听得大战已在眼前,全场尽皆变色。房总管更已跳了起来,尖叫道:“什么?这……这未免太快了!那……那咱们该怎么办?”房总管问得慌,伍定远却答得妙,他把头摇了摇。迳自道:“不怎么办。”房总管骇然道:“什么?您……您说不怎么办?这是说笑么?”

天下兵马报喜不报忧,纵使敌军杀到城门下,总还劝着百姓高枕无忧。耳听伍定远坦率异常,自是吓坏了房总管。伍定远撤眼看去,待见众参谋也是一脸骇然,便摇了摇头,道:“别急,我方才不是说过了,这柄刀‘若’真是秦仲海送来的,那便是一封战书。”他将钢刀拿在手里把玩,又道:“反之,那就什么也不是。”

房总管一颗心悬起落下,落下悬起,给伍定远逗得十分难熬,忙道:“等等,爵爷的意思是说,这柄刀不是秦仲海的东西?”伍定远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房总管听他猛卖关子,抱怨道:“爵爷!您别老是鬼扯,到底是不是?给句话出来!”

伍定远淡淡地道:“房总管别急,你何妨先花脑筋想想,过去十年里,秦仲海可曾闯进过北京?”此言一出,房总管登时咦了一声,道:“对啊,您没说,我倒真没想过,这家伙确实不曾闯进过京城。”

秦仲海过去是皇城侍卫,京城里熟门熟路,可这十年里无论军情如何紧急,他都不曾到京城杀人放火。众参谋心下一凛,忙道:“都督,这其中……可有什么隐情么?”

伍定远叹了口气,道:“老实告诉你们吧。这京城里住了一个人,只消他还在世一天,秦仲海便一天不敢回来。”听得“不敢”二字,众人忍不住有些错愕。秦仲海世之狂徒,胆气高,手段狠,百万军中杀进杀出,来去自如,如此向天借胆的狂徒,谁能吓倒他?房总管咦了一声,险些以为听错了,忙道:“那厮还有不敢做的事?这我倒是不知。爵爷,那人是谁啊?”伍定远这回颇为爽快,迳自道:“对不住,事涉机密,我不能说。”

大都督猛卖关子,自是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房总管皱眉苦思,却也猜不出那神秘人是谁,毕竟秦仲海是天下第一魔徒,这世上便算真有神佛,怕也只能下凡追捕他,岂能逼得他不敢动弹?看这话若是旁人来说,必为众人高声嘲笑,可从大都督口中道出,偏又教人不得不信。

房总管苦笑道:“都督,到底那人是谁啊,透个口风吧?我不会泄漏出去的。”

东厂总管的守口如瓶,怕还抵不过旁人的大声嚷嚷。伍定远只得摇了摇手:“尔等休得再问,事涉我昔日上司的名声,伍某不能说,也不好说。总之你们大可放心,只消那人还在,秦仲海便不会来闯这最后一关。”

惊奇接踵而来,看伍定远出身柳门,昔日上司便是“征西大都督”柳昂天,此事军中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说来奇怪,这位柳都督过世已久,阴曹地府里的人物,却怎能牵制秦仲海的动向?房总管蹙眉道:“都督,您是说玩笑话么?”

伍定远正色道:“军国大事,岂能玩笑以对?你们相信我。秦仲海只要还有一分人性,他便不会闹到玉石俱焚的地步。”说着将军刀裹回油布,不再多言了。

大都督语气笃定,好似此事理所当然。众参谋不敢再问。房总管一头雾水,却怎么甘心放过不问?眼珠儿转了转,有意旁敲侧击,便啊了一声,道:“等会儿,我晓得那人是谁了!”

听得此言,众参谋自是睁大了眼,伍定远也是浓眉一挑。一片寂静中,听得房总管哈哈笑道:“大都督啊,我前些日子听人说了,好似华山门人南下寻访宁不凡了,可有此事啊?”

这话点到为止,众人自也懂得他的意思。世间要找一位镇得住秦仲海的绝世高手,唯昔年的“天下第一”方足济事,不消说,秦仲海之所以不敢进犯北京,全是因为宁不凡暗中牵制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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