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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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3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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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某来。”

江翼凝目望去,说话之人姓陈,名锣山,总兵顶戴,这人便是冯治口中的那个钦差了,看他不住斜睨自己,大有挑衅意味。

滥竽充数之辈,俯拾皆是,这陈锣山并非柳门出身,也非江系保荐,却是七日前才给皇帝升任的下级军官。江翼来此之前,根本不识此人。他收敛怒目,不去理会,双手抱胸,沉声道:“听好了,天下除开圣旨,陕甘兵马只听太师调度。阁下所言,请恕江某不能奉命。”

陈锣山把酒杯往地下重重一砸,喝道:“江提督,这帅营里的主事便是我,天水新任都指挥使,天子钦差陈锣山!你如此说话,不怕犯上么?”对方神态张狂,入朝以来所仅见。江翼震怒之下,一时已是面色泛青,当下站起身来,怒目回望陈锣山。

“给我坐下!你不怕军法么?”陈锣山怒喝,尚方宝剑亮了出来,他要一次压倒江翼。

尚方宝剑之前,江翼并未屈服。这种神气玩意儿,江家多得是,便是自己手中的宝刀、腰间的匕首,哪件不是御赐?他将酒杯拿起,狠狠往地下一砸,森然道:“姓陈的,我江家称霸朝廷之时,你这乡下乞儿还不知在哪儿蹲窑子。怕这个字,姓江的不会写!”

陈锣山忍不下这口恶气,一时怒吼连连:“来人啊!把他押起来!”

营帐里百名亲兵挚刀在手,都要过来抓人,江翼手按刀柄,霎时背后刷刷数声,十名江系副将抢先拔刀出鞘。情势森严,双方剑拔弩张。陈锣山震怒欲狂,命人严守营帐,不许任何人离开。

便在此时,两名老将掀帐入营,左首那人身长十尺,身穿金甲,却是宋公迈,右首那人极为矮小,黑甲白发,正是高天威。抚远四家的两大宗主老将入得营中,便见双方咬牙切齿,欲待相互砍杀,宋公迈慌道:“这是干什么?大敌当前,咱们正是要携手同心的时候,这是做什么来着?”眼看江翼与陈锣山两人怒目相对,火气十足,高天威赶忙率领门人,隔在两方人马之间,宋高两名老将各自安抚,都在劝慰。

良久良久,双方终于放下屠刀,只是彼此仍不愿对面说话。宋公迈扶住江翼的肩头,温言道:“江提督快别气了,大家喝杯酒,当是和解吧。”江翼别过头去,挥了挥手,低声道:“不了,末将有些累了,爵爷您自管喝吧。”说着头也不回,迳自带着属下离去。

冯治叫道:“提督大人,咱们约好的事儿,您可得照办啊。”

眼看江翼头也不回地走了,高天威忙问道:“他干啥气成这德行?”

冯治干笑道:“也没什么,咱们心肠好,把先锋大位让给陕西军马,让他们夺个头号战功。哪晓得这小子倚仗他哥哥的势力,硬是不识咱们的好心……”陈锣山冷笑道:“可不是么?给脸不要脸!都什么时候了?他还以为他那二哥有个屁用?”听得实情如此,高天威嘴角下弯,向宋公迈使了个眼色。两名老将口中没说话,心里却是暗暗摇头。

眼前要打的地方不是别处,乃是天下第一难攻的怒苍总寨,先锋队便是敢死队,陈锣山这帮人硬要拿人家手下的性命当垫背,无怪会吵成这个模样。

※※※

朝廷大乱,柳昂天已死,江充、江翼兔死狐悲。江提督率着属下返回本部,众将神情苦闷,各自回营歇息,一路无话。

江家三兄弟,大哥早死,江充行二,江翼行三,三人中向以二弟江充见识最远、权谋最高,但以战阵较量而言,却以这位三弟江翼最为高明。此人精于阵法,兵马娴熟,乃是当朝名将之一。自秦霸先死后,更为朝廷镇守西疆,数十年来未有大失。数月前与怒苍一场激战,在煞金与陆孤瞻的大军联手夹攻下,江翼尚能从容调度,大军虽败不溃,足见此人颇有真材实学,绝非逢人说项的弄臣小丑。

江翼孤坐营帐,暖了一壶酒,自饮自酌。他怎么也料想不到,今夜不过入帐参军,便要吃上一顿排头。想起陈锣山的霸道,冯治的轻薄,江翼恨恨一拳捶在几上,泪水夺眶而出。

柳门惨案之后,皇帝龙心猜疑,不再重用朝中旧臣,二哥江充从此大权旁落。他既是江充的胞弟,此战奉召出征,自然动辄得咎。想起兄长情势堪虞,富贵岁月嘎然而止,等在前面的,怕是艰难无比的崎岖路程。江翼双手掩面,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江提督别哭。咱来与你……”对座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口音前所未闻。

“喝一盅。”

营帐之中,居然会有不速之客。江翼大吃一惊,急忙放下双手,睁眼望着矮几对座。对面传来两道火焰般的目光,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放来。

对座一条大汉斜肩侧坐,单手放置几上,看他嘴角带笑,横眼睥睨,侧脸望去,高鼻倍加醒目。江翼见这人满面胡渣屑子,约莫三十来岁,一头浓密黑发,双目不必圆睁,威势便已十分摄人。他想不起营中哪位将官生得这等威武形貌,嗫嚅便问:“阁下……阁下是谁?”

那人嘿嘿一笑,将额上乱发拨开,霎时露出一个血红的“罪”字。江翼冷汗流了一身,慌忙去看他的左腿,果然见到铁脚义肢,霎时惊惶失措,正要大声呼救,忽然喉头一凉,竟被人用刀子架住了。

江翼回首去看,背后不知何时竟然躲着一名和尚,看他面容慈和,却不知是谁。江翼自知生死全在一念间,当下不顾一切,推开了钢刀,拼死往帐门扑出。忽然一阵劲风传到,帐外走入一人,却是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看他脸带面具,正是怒苍山的“右凤”唐士谦。江翼牙关颤抖,正要去拔腰刀,却又有一只大手伸来,轻轻巧巧地夺过他的兵刃,那人面貌堂正,身形巨大,正是“气冲塞北”煞金石刚。

前有狼,后有虎,江翼心中黯淡,自知难逃一死,当下嘴角泛起了苦笑,低声道:“诸位好汉,请高抬贵手,赏在下一个痛快。”说着闭上眼皮,洒下了两行悲泪。也好,二哥把秦家满门害得好惨,死在秦仲海手里,总强过被陈锣山送去做炮灰。江翼泪流满面,毫无求生之欲,只等斧钺加身,便算一场解脱。

只是等了许久,对方的屠刀却迟迟不饮颈血。江翼睁开双眼,望着眼前的世仇,低声问道:“将军身世坎坷,家门不幸,我江家兄弟难卸其责。好容易可以为父报仇,了结你我两家恩怨,为何迟迟不下手?”

秦仲海目光霸悍,在他身上转了转,却不知有何用意。江翼心头暗暗惊怕,就恐自己死前还要饱受折辱。正恐惧间,只见秦仲海举起酒壶,替自己斟了一杯,淡淡地道:“江提督,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可否告诉秦某,阁下虎狼天性,适才自饮自酌时,为何掉泪?”

江翼咬碎银牙,举杯喝干,眼中的热泪却又涌了出来。

秦仲海也举起手来,自饮一杯,道:“目中流泪,若非心生恐惧,便是心有不甘。提督大人,您既连死也无惧,莫非是在恨谁么?”

江翼久在朝廷,尝闻秦仲海的大名,但他俩人一个是江系大将,一个是柳门英豪,又因自己驻派西疆多年,是以两人虽在战场上交过手,今夜却是头一回对面说话。江翼暗暗打量眼前的怒苍总帅,只觉这人不似传闻中那般粗豪,反而目光中有种深不可测的威势,压迫得自己难以喘息。

眼看江翼低头垂目,眼望茶几,嘴角微带愁意。秦仲海使了个眼色,背后止观手提酒壶,又为江翼斟酒。过得良久,只听他低声道:“家兄虽是天下人口中的奸臣,但在下只是个武夫,对政治之事不甚喜爱。”秦仲海微笑道:“江提督是个有本领的人,在下当然知晓。”

江翼听强敌称赞自己,对比适才陈锣山的凶霸,更感叹息。他幽幽地道:“您过去是本朝将官,也当知晓我辈武人的心愿,倘这生不能死在家中,便盼为国效忠,马革裹尸……咱们武人心中最怕最恨,就是担心死在……”秦仲海叹了口气,接口道:“刑场之中。”

江翼奋力颔首,一时泪水滚滚而下,咬牙道:“死于强敌之手,毕竟是战死沙场,江某虽死无憾,但要死在那帮鼠窃狗偷的三流小丑手下,江某宁可现下引颈就戮!”自古武将最让人钦羡的莫过于郭子仪。此人生前君王信宠,死后百姓追悼,临终时七子八婿同来送终,倍极哀荣,是为第一等将官。下场差点的如狄青,此人力抗大辽,万箭穿心而死,临终时虽无百姓同声一哭,但生前为敌国君臣所敬畏,死后朝廷百官齐来追思,可说虽死犹荣,算得第二等。下场更差的如大汉李陵,此人投降匈奴,武帝将之满门抄斩,他则目汉天子为生平死仇,分毫不让。虽然最后孤寂老死异乡,但死前有番邦爱侣陪伴,匈奴可汗为之一哭,还不算太差。

第一等倍极哀荣,第二等轰轰烈烈,第三等孤单寂寥,但真要说到痛不欲生,死不瞑目的,那便是活活给自己人整死,连报仇的机会也无。死前皇帝抄家,天下百姓咒骂,史家大笔一挥,背负千古骂名。如此死法,北宋岳武穆是其代表,死时一目不暝,满腔悲怨,虽千百年后得以平反,但那早成千段细碎的尸骨,却要他如何知晓?秦仲海幽幽地道:“江提督,您现下知道先父的苦处了么?”

秦霸先一生戎马,却为国家所弃。江翼全身震动,当下闭了双眼,低声道:“令尊之死,江氏兄弟罪无可恕,冤有头,债有主,能死在你手里,江某算是死得其所,请下手吧。”

秦仲海颔首道:“好,看在你坦承其非的份上,秦某杀你之后,不再寻你家后人报仇。”

江翼哽咽道:“如此多谢了。”说着双膝跪地,趴倒桌边,伸长了颈锥,只等着受斩。

秦仲海从煞金手中接过了钢刀,默默地道:“江提督,此刀过后,你我再无仇恨,从此互不相识,你可能做到?”江翼垂头向地,自知后颈一阵剧疼之后,自己便要身首分离。一时只是轻声啜泣,全身发抖之下,根本答不上话。

秦仲海叹了口气,霎时扬刀而起,一声轻喝,钢刀重斩直下。

江翼咬紧牙关,霎时之间,脑中闪过的全是死后世界的景象。种种地狱业报、轮回转世之说,在这一刹那间竟尔如此清晰,一生享用不尽的美食佳肴、拿来宣淫泄欲的娇柔美女,在这一刻全都变得如此模糊,仿佛梦境迷惘,再也想不起半分滋味。

喀地一声,后颈一阵痛楚,鲜血喷洒而出。江翼放声大哭,疼痛恐惧之中,营帐中传出一股尿臊味,在怒苍好汉的观看之下,这位陕西提督竟已失禁了。

江翼没有死,后颈也未断折,他趴倒在地,目如死灰,怔怔望着地下早成粉碎的钢刀。他口中喃喃自语,又似哀哭,又似忏悔,良久良久,仍是起不了身。石刚蹲了过来,大手捏住江翼人中,接连挤搓,内力到处,让他气力渐复,止观伸手过来,将他搀扶起身。

眼看怒苍好汉望着自己,江翼嚅嚅啮啮,想要说话,忽然呕地一声,再次跪倒在地,当场吐了大堆秽物出来。青衣秀士精于医道,自知他受惊太过,当下取出银针,在他耳垂扎了几针,替他镇心宁神,又在他胸腹之间略略按摩,令他烦恶之状稍减。

石刚一把抱起江翼,让他坐回席上,止观烧了热茶,送到他唇边,喂了他几口。江翼从死到生走了一遭,容情如遭雷亟,一时只能低头垂泪,也不知该说什么。

便在此时,营帐外传来亲兵的呼喊:“提督大人!您怎么了?”江翼咳了一声,勉力喊道:“我……我……没……没事,你……你别打……扰……”昏乱之下,口齿不清,言语能力大失,竟有些不知所云。虽说如此,江翼毕竟治军严谨,绝非安道京之流可比,几个字吩咐下来,几名亲兵无人敢置一词,各自退开。怒苍众人见他乖觉识相,都是微微颔首。

江翼口吃难言,他眼望秦仲海,泪水滚下,嚅啮地道:“你……不……不杀……”过得良久,仍是气喘不休,难以言语。秦仲海微微一笑,在江翼面前坐下,温言道:“江提督,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从此秦家与你江家两不相欠,再无瓜葛。只要你不来害咱弟兄,我怒苍英雄也不会加害你江家老小。”江翼哭道:“我……多谢……”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提督不必谢我,秦某杀人如麻,绝无半分妇人之仁,今夜饶过阁下性命,自有我的用意。”他提起杯子,朝江翼的茶杯轻轻一碰,道:“实在说吧,咱潜入朝廷营帐,是为了和你当面一叙,以来共商天下大计。”

江翼啊了一声,他此行奉命前来西疆,正为剿灭怒苍而来,说来双方旧怨未解,新仇更增。他望着秦仲海那截断腿,目光满是疑惑,不知他有何用意。

秦仲海使了个眼色,青衣秀士登时坐了过来,缓缓地道:“江提督,咱们明白说吧,朝廷局面大乱,阁下形势为难,我们要请你投入怒苍。”

江翼听得此言,如同耳边响起一记霹雳。他张大了嘴,惊道:“你们……你们疯了么?”

江系与怒苍向为世仇,两派人马尔虞我诈,相互争杀已达一个世代。眼看怒苍众人目光凛然,似无玩笑之意,他干笑几声,想起二哥在朝为官,自己若要造反,必然连累他。江翼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定下心神,一字一句缓缓低沉,摇头道:“诸位英雄,在下虽然不才,却也不会陷家兄于不义。你们若要借江某的手害死家兄,请恕我不能答允。”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道:“江提督,咱们用意不在杀死江太师。令兄今非昔比,朝不保夕,不等我怒苍好汉杀他,他的余日也不多了。”江翼嘿地一声,二哥江充目下虽不受皇帝器重,但他基业深厚,毕竟是景泰朝的老臣故旧,说来绝不到抄家灭族的地步。他摇头便道:“阁下此言未免危言耸听了。家兄虽无力左右朝政,但自保绰绰有余,谁能杀他?”

忽在此时,石刚从怀中拿出一纸细小卷轴,形状仅小指长宽,封口却盖了火漆。江翼吃了一惊,那字条正是江系一脉的飞鸽急报,看模样当是二哥的亲笔书信。他急忙摊开卷轴,低头去读,霎时热泪盈眶,哭道:“二哥……二哥要把大清托给我……那他自己……”

青衣秀士低声道:“江提督,要杀令兄的绝非怒苍好汉,也非景泰皇帝。数日之内,北京政变将起,新皇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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