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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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2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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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卢云都住在她家里,两人虽然天天见面,但顾倩兮回想卢云那日的诀别,心头仍感惴惴。倘若当时东窗事发,卢云被捕入狱,恐怕他俩终身不得相见了,顾倩兮虽知卢云有他的苦处,至今回想起来,仍感心惊不已。

顾倩兮伸出纤纤素手,提起桌上的墨条,在砚台上轻轻研磨。她秀目低望,轻声又道:“女儿打小读史,从没看过一件好事,只有你争我夺,阴谋杀戮。那些王公大臣起起伏伏,下场好点的自杀投环,下场差点的满门凌迟……每回看到这些记载,我心里就好烦……我不要你们也这样,不管你们以后做多大的宫,结果是输是赢,我都不想见到这些……”

顾嗣源喝了口热茶,低头道:“想得功名,便需熬过这些苦。当年你祖母过世,我返乡丁忧三年,现下回想那段光阴,还真是无忧无虑。唉……福兮祸所倚,别说旁人了,便是爹爹这个兵部尚书能做多久,也还在未定之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顾倩兮听了父亲的泄气话,反而微微点头,道:“爹爹要是辞宫不做,倩儿最是开心。”

顾嗣源呵呵一笑,捏了捏她的粉脸,道:“爹爹不做官,那你的如意郎君呢?你快出嫁啰,云儿若不好好拼一番事业,以后怎么安顿你?”

顾倩兮叹道:“我也不喜欢卢郎做官。最好大家都回扬州去,过自己的平安日子,什么也别管。那最是开心了。”

听了女儿的感慨,顾嗣源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道:“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卷而怀之。倘若朝廷真的给江充把持住了,爹爹一定立即辞官回乡,好不好?”顾倩兮大喜道:“君子一言!”顾嗣源笑道:“快马一鞭!”父女两人心意相通,登时相顾大笑。

倘若国家有道,政治清廉,士大夫自该出仕为官,但若国家为奸臣小人把持,则当退隐求去,不干禄、无志谷。以孔夫子见识之高,也以君子当如是,顾嗣源深明儒学,时候一到,自也该效法先贤了。

两人谈说一阵,天色渐暗,顾嗣源站起身来,道:“差不多该围炉了,咱们一会儿要上香祭祖,爹爹得去换作衣裳。”说着朝卢云看了一眼,道:“该把云儿唤醒了,叫他好好梳理一番,不然你姨娘又有得念了。”顾倩兮把他推了出去,笑道:“女儿知道了。”

打扬州到北京,从小厮到状元,这段围炉夜话不知等了多久,想起终能与情郎一同守岁,直教人心花怒放。父亲一出房门,顾倩兮立即坐到榻边,此时卢云犹在熟睡,顾倩兮望着心上人的面孔,暗暗祝祷:“但愿老天爷保佑,不求富贵,不求显达,只盼年年如今朝,于愿足矣。”

她伸手轻抚卢云脸颊,心中满是柔情。忽然之间,卢云翻转了身子,却是朝自己腿上倒卧过来,一时间头脸枕在自己大腿上,口中还打着呼。

顾倩兮微起害羞之意,只是卢云昨夜给父亲的好友们饱灌黄汤,情郎生性傲骨,她是见识过的,若非看在自己面上,怎会甘愿给人作弄?顾倩兮心下怜惜,便不忍将他推开,任由他枕在自己腿上。

过了半晌,眼看天已全黑,不能不唤他起来,便拍了拍卢云的脸颊,道:“卢郎,快起来了,一会儿要吃饭呢。”

那卢云给叫了一阵,却是听而不闻,反往顾倩兮腿上挤去。他原本卧在枕上,哪知一个侧身,枕头便自行生出芳香,还变得温暖柔腻,好似软玉一般。卢云仿佛置身梦中桃源,非只脸泛微笑,不自觉间,还伸手去抱,想将枕头紧紧搂住。

卢云一把搂住香枕,更是睡得神魂颠倒,不片刻,那枕头微微发烫,跟着一声嘤咛,竟然远远逃开。眼看枕头居然会生脚逃走,实在其哉怪也,卢云心生不满,虽在睡梦间,兀自皱起了眉头喉间还发出咿呜怪响。

顾倩兮站在床边,满睑通红,心道:“吓死人了。卢郎平日正经八百,睡姿却这般难看,东翻西滚的,一会儿可别摔下床才好。”她摇了摇头,正想把卢云叫醒,忽听门口传来一个尖锐的嗓音,道:“小姐,新衣改好了,小红请你过去试穿。”顾倩兮听是阿福过来,当下答应一声,便走出房去。

阿福见小姐离开,正想转身离开,匆听房里传来咿咿低吼,好似有什么野兽躲在里头。他吓了一跳,蹑手蹑脚地走入房里,只见床上躺着一名英俊男子,剑眉紧蹙,双手对空挥舞,脸上神情不满,不是卢云是谁?阿福心下一惊,颤声道:“这不是阿云大人么?怎么喘成这样?给鬼压了吗?”

他低头近靠,只想过去察看,猛然间双手挥来,竟给人拦腰抱住了。阿福吓得全身发软,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卢云的脑袋往他的大腿枕来,阿福大惊之下,急急挣扎,但卢云练有无绝心法,常人如何抵御?终于给牢牢枕住了。

只听阿福惊道:“你别乱摸啊!搞什么,怪痒的,啊啊!”

顾倩兮本在试穿新衣,才褪去衣裳,便听客房中一先一后,传来两声惨叫,听来像是阿福与卢云同声惨叫。她满心纳闷,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别情郎摔下床才好。

除夕围炉,顾府家人满满坐了一桌,卢云坐在下首,陪坐顾倩兮身旁,侧目看去,但看心上人身穿红袄罗裙,未施胭脂,香腮却带赤,回眸一笑,星目自能传情。卢云宿醉方醒,把顾倩兮的姿容看在眼里,竟又有些醉了,拿着酒水的那只手更是不听使唤,抖啊抖,酒都泼上了身。二姨娘瞧在眼里,登时暗暗咒骂,顾夫人却是笑吟吟地,似乎不以为意。

顾嗣源哈哈一笑,环顾众人,道:“好容易除夕过年,佳节欢聚,咱们是书香世家,不能不出点题目应景,你们说如何啊?”他见家人拍手叫好,当下手指卢云,笑道:“除夕围炉,云儿却睡昏昏,连酒杯也拿不稳,先罚他吧!”

卢云脸上一红,知道顾嗣源把他的丑态看入眼了。他尴尬道:“顾伯伯要怎么罚?喝一杯还是一壶?”他昨夜给人痛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没半样事对的,不知给罚了多少杯,一听要罚,立时便要自饮三杯。顾嗣源笑道:“别忙着喝,顾伯伯要你起诗应景,七言不限律,起不出罚三杯,起得乱罚一杯。”卢云是状元出身,文才岂同小可,顾嗣源要他应景作诗,那是存心让他扳回一城了。他沉吟半晌,回首望着窗外,道:“昔年在扬州过年,今朝在北京贺岁,我便以此为诗,可好?”顾嗣源又惊又喜,道:“云儿若有灵感,自管说。”

卢云想起多年沧桑,想也不想,登时吟诗一首:“去岁冷挑红雪去,今朝离尘紫云来;蹉跎谁惜春风逝,衣上犹沾牢狱苔。”

卢云这诗感慨际遇起伏,又点出了自己的胸怀,句子虽好,却煞了风景,众人都觉闷了,顾嗣源回思往事,更是长叹一声。

二姨娘暗暗诅咒:“这小子老是发疯,大过年的,专讨晦气。”

顾倩兮见家人各有不悦,忙缓颊道:“难得佳节,我也起一首。”

二姨娘拍手起哄,笑道:“小姐好文才,我们等着听呢。”顾嗣源哈哈一笑,道:“是啊,难得倩儿要作诗,咱们快快有请。”当下与夫人相视微笑,就等爱女大显身手。

顾倩兮思索片刻,往卢云望了一眼,霎时微启樱唇,倾吐诗怀,吟道:“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至蓬莱:不求闻达龙中路,常开心田喜自在。”

这几句诗意境深远,求的是平淡闲适,自有隐士之风,顾嗣源听了之后,登时哈哈一笑,道:“平稳中肯,有些意思了。”众人听他这么说话,那是不置可否了,好似女儿快婿的诗都入不了眼,众人好奇之下,登央顾嗣源吟诗一首,也好让人开开眼界。

顾嗣源也是状元出身,文才非同小可,听了家人的请求,自感得意洋洋,他提起酒杯,眼角转动,已在思索佳句。

卢云一旁等着,忽见心上人一双妙目撇着自己,好似有什么话说。卢云凑过脸去,低声问道:“有事么?”

顾倩兮附耳道:“难得过年,该说的便说。不带喜的话,那就别提了。”

卢云心下领悟,知道顾倩兮担忧自己脾气刚直,一会儿品评未来岳丈的大作时,竟尔口无遮拦起来,忙低声道:“你别担忧,一会儿不管顾伯伯念得诗是好是坏,我都拍手叫好。”

顾倩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刮了刮他的脸颊,啐道:“你啊你,真当自己是天下第一吗?”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腊月、送神、除夕,好快啊,又是一年了。

午夜时分,爆竹响起,顾府家丁侍卫难得休憩,纷纷开局赌博,卢云则与顾倩兮携手赏雪,两人院中独处,只感温馨。

这夜京中好友各自忙碌,伍定远安顿了居所,带着义子秉烛守岁。杨肃观贵为京中豪门,自与亲友欢聚一堂,排场不比顾府小了。任凭天下起伏纷扰,京城的这一刻依旧宁静祥和。卢云仰望天际雪花,怔怔出神。

从戊辰到己巳……这一年,天下真是多事啊!年初公主和番,伍定远初探玄境,二月宁不凡退隐,八月自己高中状元,十一月东厂政变,秦仲海远走流亡,到得岁末年终,昆仑更是合派覆灭,卓凌昭自尽身亡。

乱世之中,熊虎横行,稍一不慎,便要家破人亡,这一年,天下祸乱不休,有的升天,有的坠地,或生或死,没人能忘掉这年的变故。

明年呢?岁次庚午,世间又会发生什么大事?

想到秦仲海,卢云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千里之外,也是一声叹息响起。

瑞雪飘飘,降在荒芜的大漠上,极目所见,空旷辽远,星光点点,火光熊熊,参天古木下蹲坐一条大汉,他拿着纸钱,送到了火堆里。朔风吹起火堆里的飞灰,伴着末烧化的纸钱,舞上了半空。

背系双刀,脚旁平躺一柄马刀,十尺高的身躯,蹲在地下也有常人高矮,石像般的面孔不怒自威。他正是帖木儿汗国的勇士煞金。

数不清是第几回过来了。自来西疆以后,每至除夕深夜,煞金总会孤身来到这株大树下,替土里的一代豪杰烧化纸钱。

武功到了他这个境界,练与不练也没什么不同,开疆拓土、扬名立万,反正都是为异族效劳,也没什么值得夸口的,做与不做,俱都无妨。宛如苏武牧羊,他心头唯一的寄托,只剩这株大树。

纸钱染上了红火,缓缓蜷曲,虽然最后只会剩下残渣灰烬,但此刻纸堆燃起的熊熊火焰,却是如此的耀眼夺目。

风声萧萧,煞金的神情也甚萧索,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白雪,便要伸手拾起脚边的马刀,转身离开。

忽然之间,背后传来一声低微异响,煞金双眉一轩,登时留上了神。

极细微的落地声,不同于雪花触地,也不似枯叶飘降,这是行人的脚步声。

声音既低且细,几非人耳能闻。若非煞金内力通神,也决计听不到这下声响。

第一下脚步过后,相隔良久,方才出了第二下声响。煞金侧耳倾听,那脚步在地下一点,细微的发力声响过,单足甫沾雪地,便又重新高高跃起。煞金心下一凛,已知此人以脚尖行走,双腿迈步极远,非只身材高大,轻功也极高明。

煞金深深吸了口气,将十二尺长的大马刀抄在手中。除夕雪夜,腊月寒风,在这己巳年的最后一夜,谁会无端到来关外荒漠?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何况过来的人还是个武学高手?煞金提起内劲,运行周天,只等脚步声再次响起,他便预备向后横扫一刀,方圆十二尺内,中者必死。

来人落地,脚步声陡地顿住,与自己恰隔十二尺,一寸不差。煞金暗暗钦佩,背后那人武艺着实了得,不过随意跨步,便算准自己兵刀的长短,此番停步,展现此人武学根柢何其深厚。

煞金浓眉斜起,嘴角也斜起,马刀的机关已然松开,随时可化为一柄刀索。

飞索攻敌,方圆几达两丈,雪夜怪客若敢妄动,便是一场好杀。

气氛肃杀,背后却没传来丝毫的杀气,良久良久,那人只是站立不动。

煞金微微起疑,背后这人武艺如此渊深,却又毫无敌意,来者究竟何人?能够无声无息踏雪行走,又知道此座参天古木的来历,他到底是谁?

是天绝僧么?不是他,他受朝廷请托,与怒苍山连年交战,绝不会来此凭吊匪逆。是大名鼎鼎的宁不凡么?不,也不是他,这小子纵横武林二十年,既然退隐了,便不会无端扯入江湖事。是谁呢?听说卓凌昭已死,那灵智叉不曾离开嵩山,蒙古的萨魔也不曾来过西域,更不可能知道这株大树的来历……

煞金哈哈大笑,将刀索扔在地下,转身喝道:“一别十八年,剑王别来无恙?”

是,来人必是方子敬无疑。天绝僧与怒苍有怨,宁不凡已然退隐,卓凌昭更已亡故,在这寒冬冷夜,四大宗师中唯有方子敬会来此地。

洪荒大漠中,眼前站着一名高瘦老者,煞金向前踏步,与他对面站立。

两人一言不发,相互凝视,十八年没见,方子敬依旧满头乌丝,不见一根白发,六十来岁的人,目光还是晶莹温润,让人不敢逼视。

岁月没伤到他,大概伤到了自己。煞金眯起了虎眼,他的眼神依然锐利如鹰,双眉仍旧通天斜飞,一切都与十八年前一个模样,唯一不同的是那满头白发,以及那悲怆孤寂的一颗心。

方子敬似乎看出他的感伤,他叹了口气,望着地下的火堆,问道:“你年年过来祭拜?”

煞金并非多话的人,他双手抱胸,点了点头,却不多言。方子敬自行蹲了下来,凝视着寒冻冰封的黄土堆,若有所思。

煞金低下头去,想起年前一场决战,眼前忽地出现了一幅刺花,问道:“少主近日可好?”

方子敬皱起眉头,道:“少主?”

煞金哼了一声,道:“我指的是文远,二少爷。”方子敬哈哈一笑,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膝间的雪泥,摇头道:“我不识得什么狗屁少主,我只识得我徒弟。”

煞金听他言语颇多冒犯,森然便道:“方先生,当年你斩断石虎,便非怒苍山的人了。倘若说话再不检点,对大都督有所不敬,休怨我发怒动手。”

方子敬微微一笑,道:“摆明上山造反的人,你还唤他大都督?既是反贼,便该有反贼的骨气,一心牵扯朝廷,徒然惹人耻笑而已。”

煞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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