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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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1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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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板也是哈哈大笑,道:“我出道四五十年有了,算得是北京第一把鉴玉名家,天下间岂有我不懂的玉器?”

那书生哦地一声,微笑道:“听你夸口的,你真要这么了得,又怎会把这宝贝看走了眼。”

那老板呸了一声,道:“这种西贝货也能称作宝贝?你这小鬼别再胡说八道啦!小心我轰你出去!”

那书生一笑,道:“看你尖酸成这个模样,准是不知这鹿的好处,等会儿我若说了出来,只怕你要两手捧着几百两银子,跪着求人卖你哪!”

顾倩兮暗自点头,想来这老板也不识这只玉鹿的来历,否则以他贪财的性子,若是知道这玉鹿价值非凡,又岂会这般刁难于人,把这天外飞来的好处往外推?

那老板世代在此开设玉楼,乃是京城有数的行家,眼下被那书生一顿数说,这个脸如何丢得起?他不怒反笑,道:“好一个猖狂的小子,在我这‘知古斋’中,有胆说这话的怕没几个哪!你不给老板我说个明白,今日绝不放你出去!”说着伸手一挥,两旁冲出几名伙计,盯着那书生冷笑。

小红低声惊呼,她急急走来,悄声道:“这老板要打人了,咱们要去报官么?”

顾倩兮微笑摇头:“别怕,有我在这儿,不怕这人使坏。”言语之中,满是官家小姐的见识气派。

主仆两人正说间,那书生却笑了笑,竟对众伙计的威胁毫不在乎。他自行将玉鹿提起,用牙齿轻轻一咬。那卖玉男子惊道:“咬不得!”

那书生笑道:“不打紧。”他细细看过玉鹿,颔首道:“不简单,果真是宋代珍品。”

那卖玉男子又惊又喜,问道:“兄台识得这鹿?”

那书生微一点头,道:“这玉鹿乃是宋代雕琢而成的,再兼玉质温润,至少值得几百两银子。”

顾倩兮见他看玉的门道甚是对头,已知此人乃是方家,便放下心来,看来那老板虽然强凶霸道,却为难不了他。

那老板哈哈大笑,道:“胡说八道!什么几百两银子,简直是信口开河!”

那书生却不生气,只笑道:“尊驾既然不信,那照你的眼光来说,这玉鹿是哪朝哪代的物事?”

那老板嘿嘿一笑,伸手抢过那玉鹿,道:“这鹿虽然巧夺天工,却瞒不过我的眼去。你看它上头的沁色,当是苏州工匠所为,乃是十余年前的仿古之作。”

顾倩兮未曾细细看过那玉鹿,自不知两人谁对谁错,便自提起脚跟,远远眺望。

那书生微微一笑,道:“这玉器出自苏州?老板凭什么这般说?”

那老板冷笑道:“你能说这是宋代古物,我却不能说是当今苏州匠人所作?你若觉得我所言有错,何不明白举了出来?”

旁观众人听得此言,登时大声附和,都要那书生说出道理。

小红见场面越来越乱,怕生出事来,便拉住顾倩兮,道:“小姐快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顾倩兮摇头道:“不忙,再看一会儿。”她也想知道那书生的理由,当即专心倾听。

却听那书生道:“阁下要听,那我也不客气了。老板卖玉多年,当知方今仕女名流多喜玉壶玉瓶,这玉器若是近年苏州匠人所作,何不雕成时兴模样,也好方便贩售?却又何必雕成一只玉鹿,让人来白白讹成二十两?”

众人听他讥嘲,都是哈哈大笑。那老板呸了一声,喝道:“谁知雕刻师父想什么?你问我,我却要问谁啊?”

那书生笑道:“原来老板也有不知道的东西啊!”

众人更是大笑不止,都在取笑那老板。

那老板听两旁众人讪笑不已,当即怒道:“小子莫要猖狂!咱们莫说这些死无对证的废话。咱们现下就来映证映证,看看这玉鹿究竟是什么质料所就?你敢不敢?”

这老板对玉质颇有见地,一向自信,此刻便出言相激,就算那书生有什么怪招,反正旁观并无方家,料来自己信口雌黄,届时定能扳回一城。

那书生笑道:“如此也好,大家切磋切磋。”

那老板有意争回颜面,当即命人取出纸笔,要两人各自写下玉质来历,跟着同时对照。

顾倩兮心下暗笑,寻思道:“听这位公子言语,当是个大行家,那老板又要丢丑了。”

两人各自写就,过不多时,那老板掀开手上白纸,只见上头写着:“寒白玉。”

那书生笑道:“只有这样么?”

那老板气往上冲,怒道:“你冷笑什么?快快把文字揭了!”

那书生哈哈一笑,掀开白纸一角,上头却只写着“白玉”二字。

那老板傲然道:“你神气什么?你纸上只有白玉两字,却还比我少一字,是你输了。”

旁观众人无知无识,一见那书生写的文字短了一字,便纷纷附和,大声道:“两字对三字,你输啦!”却把文字短长当作了胜负,直是荒唐之至。

那卖玉男子也是摇了摇头,本以为遇上行家,没想到这书生只是附庸风雅,全没真本领。众人中只有顾倩兮满脸笑容,似知那书生学问渊博,必能让人大吃一惊。

那老板正要出言嘲笑,只听那书生一声长笑,道:“看清楚,还没完呢!”说着将白纸完全掀开,露出整篇文字。一名好事之徒走了过来,照念道:“白玉黄褐沁,寒玉种,当产水间,俗称子儿玉。”

顾倩兮心下暗自一凛,这玉鹿果真是“白玉黄褐沁”所就,自己若能以三百两银子买得,那可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那老板惊道:“你怎么知道这许多?”

那书生道:“我适才咬过一口,这玉鹿质地坚硬,自属寒玉无疑。我虽不曾亲见玉璞,但以此玉的色泽观之,璞衣当属黄褐之色,乃是水产玉的极品。”

众人闻言惊叹,尽皆争睹玉鹿风采。

那书生道:“宋代古玉多为平淡含蓄之作,雕工多承袭唐代,诸位请看。”说着将玉鹿托起,指着鹿角处道:“此处鹿角雕为斜面,使其更加栩栩如生。这种刀法称为‘偏刀’,全然不同于当今盛行的‘花下压花’。其间上下差异,可说判若云泥。只有不识货的人,才会将其误认。”

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忍不住赞叹出声。

那书生向旁观众人微微一笑,道:“这只玉鹿刀功非凡,色泽晶莹,又是前代古物,这位老板却要以二十两买去,诸位说他公道么?”

众人哗然道:“不公道!”更有人叫道:“这人是奸商!”一时群情激愤。

那老板又气又怒,喝道:“你这样乱说一气,又有谁知道真假了!”他回头向伙计道:“把他给我轰出去了!”众伙计答应一声,便要向前动手。

顾倩兮见那老板太过蛮横,当即走上前去,娇声叫道:“你说不出道理,便要动手打人,天下焉有是理?”

那老板急忙转头去看,见是个美貌少女在此撒泼,当即喝道:“哪来的泼辣婆娘,一并给我赶出去了!”

小红急忙上前,大声道:“你们敢!我家小姐是当今兵部尚书的千金,你们要敢动她一下,回头拆了你们知古斋!”

那老板听了此言,脸上忍不住变色,颤声道:“原来是官家的小姐!”旁观众人听得大臣千金到来,忍不住也是议论纷纷。

那书生猛听“兵部尚书”四字,霎时如同五雷轰顶,全身更是颤抖不已。

顾倩兮向那卖玉男子一笑,道:“这位爷台,这位老板存心讹诈,你不必理他了。现下我想买你的玉鹿,不知你能否出个价钱?”

众人知道这小姐也是个识货的,猛地又凑了上来。

那卖玉男子见官家小姐出面来买,登时大喜道:“成!成!”说着往那老板怒目一瞪,神态甚是不忿。

顾倩兮笑道:“请爷台出个价吧!”

那男子却皱起眉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已知此物大非寻常,决计不只区区二十两,但眼前自己若把价钱出得太高,只怕成了有行无市的惨况,可若出得太低,又怕成了自贬身价的无知之徒。彷徨无措间,猛见那书生背对着众人,霎时如同见到救星,当即急急走到那书生身边,低声问道:“这位兄台,我那玉鹿该出多少价钱?您可有个主意?”

顾倩兮见他二人正自商量,自也不便催促打扰。她细看那玉鹿,赞道:“鹿者,禄也。若与蝙蝠同雕,那是福禄双全,若与马儿摆在一块儿,那称作禄马同居,最是祥瑞不过。”

众人听她见识不凡,心中都道:“果然是尚书府里的小姐,眼光就是不一样。”

那书生先前耀武扬威,好不神气,此时却只背对着众人,低头颤抖,不知是在做啥。那卖玉男子眉头一皱,低声催促道:“老兄啊!好人做到底,帮我出个价吧。”

那书生听了问话,却只把身子一缩,反而更不敢说话了。

顾倩兮见他二人兀自低语不休,想来是要出个天价。她走了过去,摇头笑道:“你们快别商量了,我今儿个没带够银两,最多只能出三百两银子,不知您能否廉让?”说着取出三张百两银票,递给那卖玉男子。

一旁众人见了这等高价,都忍不住惊呼出声。那卖玉男子猛吸一口凉气,万万想不到这玉鹿值得这许多钱,当下不再多问那书生,猛地伸手抢过银票,笑道:“好!好!便是三百两银子,咱们就这样说定啦!”他急忙将银票藏入怀中,就怕有人觊觎。

那老板以手支额,惨叫道:“我的三百两啊!”先前他若不是心存贪念,非要多讹诈那十两银子利头,此刻这白花花的三百两银子便是他的囊中物了,一时又悔又气,跳脚不已。

顾倩兮向那卖玉男子福了一福,笑道:“大叔倒也爽快得紧,咱们便就说定了?”

那男子拱手笑道:“那当然!咱们银货两讫,小姐可将玉鹿带走啦!”

顾倩兮微微一笑,她见那书生兀自背对自己,想这人学识广博,侠义心肠,倒是不能不见上一面,便轻轻走到那书生身旁,道:“这位公子见识不凡,小女子佩服得很。”

那书生见她过来,却急急转过了身,背对着她,并不言语。

顾倩兮心下一奇,想道:“这人是怎么了,怎地如此奇怪?”登即走到那书生面前,抬头去看,霎时全身大震,颤声道:“是……是你……”

眼前这人长身玉立,剑眉入鬓,正是卢云。

顾倩兮震惊之下,不由退开一步。

卢云轻叹一声,低声道:“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当年两人在扬州匆匆分手,事隔多年,终于再次说话。

顾倩兮凝视卢云,一颗心怦怦直跳,她本已觉得这书生说话声音好熟,却万万没料到这人竟是卢云。她轻声道:“这几年你在哪里?那天在杨府,你为何走得这般急?”

卢云面色铁青,慢慢地低下头去,却是一句话也接不上口。

那卖玉男子正自开心,却见那小姐面色诧异,那公子又浑身颤抖,情状大是奇特,那卖玉男子惊道:“你们相识么?”他见二人神情如此,只怕他们是一对雌雄骗徒,百忙中急急往那银票一瞧,就怕给人拐了,待见那银票盖的是户部的大印,端的是万无一失,这才放下心来。他冲向小红,叫道:“我已收了你家小姐的钱,你可以取物走人啦!”他怕还有什么闪失,当即匆匆奔出店去。

众客人见主角走了一个,都叫道:“过瘾!过瘾!今日看了一场好戏!”也纷纷散去。

偌大的玉铺中,只剩寥寥数人,顾倩兮与卢云却是一动不动,仍在痴痴地望向对方。

小红却还没察觉异状,她见银货两讫,当下抱起玉鹿,走到小姐身边,道:“小姐,咱们走吧!”猛见顾倩兮面带泪光,小红吃了一惊,急忙往卢云看去,见了他的面貌,忍不住惊叫道:“是你!又是你这骗徒!”双手一颤,那玉鹿登时摔落。

卢云猛地醒觉,伸手一抄,急急将那玉鹿接起。他轻叹一声,把东西往小红手里一塞,跟着转身离去。

顾倩兮追了过去,颤声道:“卢云!你为何不理睬我,你不识得我了吗?”

卢云停下脚来,低声叹道:“识与不识,又有什么不同?”说着径自离店。

顾倩兮尖叫一声:“你别走!”登即追了出去。小红手上抱着玉鹿,叫道:“小姐你别乱走啊!”却也赶了出来。

顾倩兮奔到街上,叫道:“卢云!卢云!”却只见满街人潮,哪里还看得到卢云高高的身影?她奔得急了,猛地脚下一个踉跄,便往前头跌下。此时一人伸手出来,将她抱个满怀,顾倩兮急忙抬头去看,只见那人脸上带着一抹不忍的神情,正自痴痴地看着自己,却是卢云。

顾倩兮垂泪道:“你为什么要跑?你既然不理睬我了,又为何要来相扶?”

卢云低声道:“小姐,你别这样说。”他叹息一声,眼见顾倩兮娇美脸庞上满是泪痕,忍不住便想伸袖出去,替她拭去面上泪水。

却在此时,心中一个念头道:“卢云啊卢云,你这是干什么?你害她还害得不够惨么?好容易杨大人过来追求她,你若想要对她好,便该离她远远的,你又想害人害己了么?”他身子一震,又把袖子缩了回去。

正为难间,只见顾倩兮已然拭去泪珠,缓缓站了起来,她指着街旁的茶铺,道:“卢公子,我们去喝杯茶,好不好?”

卢云听她声音微微发颤,知道她此时心中激荡,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答应。

顾倩兮见卢云沉吟不决,登时捏住了卢云的衣袖,硬拉着他向前走去。卢云叹息一声,袍袖一拂,将她的手震脱了,轻轻地道:“小姐啊,都几年了,大家也都生份了,你又何必如此呢?”

顾倩兮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不管你是不是逃犯匪人,我只想和你说上一阵子话,就像……就像以前那样,等会儿你若是要走,我自也不会拦你。”

卢云见她大大的眼睛里含着一泓泪水,柔美的神色中兀自带着一抹娇羞、一抹哀愁,似乎有着无数的话要对自己说。

卢云心烦意乱,只想转身就走,却怕顾倩兮伤心难过,但要留下,人家已有杨肃观这般文武双全的奇男子前来追求,自己实不该再与她有所牵连。他满心苦楚,登时现出极为难受的情容。

顾倩兮见他迟迟不肯应允,便求恳道:“卢公子,就当是最后一次见面吧。自今而后,你若是不再睬我,我也不会怪你。”说话间语带哭音,已在哀求。

卢云听了这话,也是心如刀割,想道:“看来这次真是最后一回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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