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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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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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比飘着浮云,缀着繁星的高空更高的地方去……

  小侉子的哑剧表演让江远澜立刻有了酒瘾,尚未沾酒,他却双颊红得像烧乏前的煤球。他说:“走吧,还等什么!”“你能给我买一斤黑枣吗?”“黑枣?就是长得像羊粪蛋一个样子的枣。”江远澜点点头。你能给我买半斤杏干吗?江远澜瞅着小侉子如月亮般清亮的脸,又点了点头。“呜拉——”小侉子学着苏联电影中女战士们胜利后奔下山去的动作,嘴里呜拉呜拉地喊着,从城墙一阶阶跑下去时,不仅把江远澜抛在了后边,还把藏青色的天际及好似被透明的烟霞笼罩着的烽火台和干枯、荒败的长城也抛在了身后。

  再回到村时,已经后半夜,公鸡都打第一次鸣了。之所以耽搁,是小侉子快到村里时,脚步突然放慢了,要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小侉子向江远澜提出了两点要求:其一,写一封遗书交到大队部的“邮筒”里。其二,让江远澜掏钱留给福儿奶奶,算还那只母鸡债。江远澜说一只大公熊体内有九亿亿个细胞,如果将其细胞排成一队,足以从地球到月球排一个来回,我只害怕你提出此类要求,让我在时间面前为难。再等小侉子把两件事办好,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江远澜把兜里带来的所有钱十七块钱,留给了福儿奶奶十四块,只留了三块钱买酒自用。

  小侉子丁当五四地捶供销社的门板时,供销社的售货员老翁刚刚夜起小便之后才躺下,所以,从捶门到开门只用了不丁点儿时间。老翁是大同市来的知识青年,虽然从村子距他们城市的距离不足六十里,但老翁有眼镜戴、手表戴,一年四季穿着三接头的皮鞋,还把黑皮带扎在羊毛衣的外面,是村里最斯文的人物。他开门,见小侉子带着一个男人进来,既意外又热情。江远澜把三块钱拍在乌黑的柜面上,说要两瓶葡萄酒及黑枣、杏干。老翁说最贵的通化红葡萄酒没货有两年光景了,有的是宣化葡萄酒六角七分一瓶。江远澜摆摆手,让把酒拎过来,老翁递过来两瓶酒,一斤黑枣、半斤杏干之后又拿到台面上十块甜菜头做的浆糖,半斤焦枣和一个鹅蛋圆的小镜子及一把木梳。老翁对小侉子说:“你要的东西和葱葱、小山死前买的东西一样都没差。”葱葱和小山是四年前投河的一对恋人,老翁这会儿不动声色地提到他们,说不出是在鼓舞还是暗示,至少,小侉子感到怂恿也是一种亲切。她成心把手表链子弄得喀拉喀拉响,还不住地看表,直到老翁终于问了她几点之后,她才喜盈盈地走出了供销社。

  村里的“太庙”只有一尊佛,而且是泥坯佛,肚子像弥勒,脸型像关公,四肢像观音,神情和脑袋像圣母玛丽亚。这尊改良佛是北京男三十五中和北京女八中的一对知青给村里留下的“念信”。小侉子提议去“太庙”喝酒,江远澜问要走很远么?小侉子说怎么,你累了?江远澜便说自己是扁平足,八十里山路已经走得够呛了。小侉子说有扁平足的人可以免于战死疆场,因为扁平足不准参军。小侉子还说一般来说扁平足的人肩胛骨的形状相当特殊,特别适合搞体育中的投掷项目,例如投掷标枪、铁饼和推铅球。小侉子暗地里想的是:自杀蛮好,你小子不用再四处里寻找大米饭了,省事省大了。敏感的江远澜觉出了小侉子不怀好意,便问谁告诉你的?“小程老师呗!”小侉子昂着脖子说时,根本没注意到江远澜妒意严重,她甚至拿出一副滔滔不绝的架势:“小程老师告诉我他喝牛奶不吸收,对蚕豆和花生过敏,一吃芒果便会感到像吃松节油一般恶心想吐……”“他没了。”江远澜毫不客气地打断小侉子话的同时,不禁想起了刚上大学时,亲眼看到的一幕:一辆红色的救火车从他的实验室窗外驶过时,鱼缸中的红刺鱼都冲向窗户那一侧,起劲儿地“恫吓”红色救火车,尤其是雄刺鱼的肚皮像红球一样圆鼓鼓的……当时,他觉得好笑,现在回想一定是上帝以某种形式提示自己,包括自己这一最后的抉择,也存在着某种与上帝的内在联系——内外焦困的时间、地点、人物一应俱全。关于黎曼、关于高斯难道自己要说的话是证明是存在着的但谁也不懂得这个证明,抑或说证明没准就不存在!一想到黎曼、高斯,江远澜便想到一只蚂蚁去拜访大象的渺小,一个可以娴熟心算五个七位数或八个七位数相乘的自己充其量只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演算人。只要有一台计算机用三五秒钟便把自己一辈子的演算活儿干完了,自己不死等啥呢。那一刹间,江远澜还彻悟到自己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心灵贫乏的经验主义者,自己之所以能够和小侉子较劲,实在是她太闹腾了,临死前都不让人安宁,提什么狗屁的小程老师。

  是她单纯得可疑,还是死本身令她幸福得无计可施?江远澜显然猜错了,小侉子才到“太庙”就咬开瓶盖的动作已经郑重说明人到断头时眉头多少都要皱一皱的。

  宣化葡萄酒一直是塞北璀璨文化的基石,当地的文化人通常把它认为是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葡萄酒的异地殖入,原因在于它的液体也是黑色的,也是对人生实质的佐证。当江远澜拎着酒瓶和小侉子的酒瓶撞击时,他说了一句饮用葡萄酒时必要说的一句不朽谚语:Drink,l ess,but better(中译:饮少些,但要好。。)可这时,小侉子已经半瓶酒进肚了。她不知道江远澜又在转什么词,她想到的只是李玉和的台词……“有这碗酒垫底,我什么样的酒都能对付!”江远澜在这一敏妙又最后的时刻,特别特别想借着酒劲完成伊甸园之河的武装泅渡,当然这武装指的是灵肉必死的勇气,以及乾刚坤柔,合而成章。可借着月光和“太庙”彻夜不熄的油灯,他看到小侉子气嘟嘟地噘着个嘴,很无聊的样子,她像喝北冰洋汽水一样咕嘟一口,咕嘟又一口地喝着酒。他为横跨如此大的难度有些沮丧,又有些神魂颠倒。所以,当小侉子把蒲团垫子用脚踢到他面前时,他把蒲团垫子踢开了,他认为什么膝盖都去跪的蒲团太脏了。

  小侉子模模糊糊猜江远澜的心事,如果要是在校园,她会顺着白雪皑皑的城墙边那条中央发黑的小径飞快地转圈跑掉,但这会儿,她想给他的念头比不给他的念头同样地害怕而又神往:她考虑的是连明天都活不过去了,这嘴亲还是不亲,亲一下,亲一下嘴又能解决什么问题?亲嘴还有没有必要?想到此,她背靠着供桌,胳膊肘支在供桌边,情绪有些低落地问江远澜选择哪一种自杀方式?她还说城市自杀有坠楼,摸电门,交通肇事等优越条件,农村就差一些。

  在小侉子说话的同时还进来一只常年来此地偷吃供品的獾。小侉子的一声尖叫,吓得獾打个哆嗦,拱起背,痉挛的尾巴挺得弓一样硬,夹到后腿中间,黑黪黪射出绿光的眼珠子后退逃跑时,一眨一眨地表明了它的惊恐。当獾顺着灰不溜秋的“太庙”门前的冰凌且退且慌滑了一跤时,小侉子已经鱼跃般扑了出去,那只獾在逮住之后气喘吁吁挣扎咆哮,声音似狗打呼噜,但它那三色柔软如缎的皮毛实在是让小侉子爱不释手,她兴奋地揪着獾的后脖颈儿拎到了已吓得面色苍白的江远澜面前,她对江远澜说獾通“欢”字,她觉得自己能逮到獾,太不可思议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是江远澜要求小侉子把獾放了,小侉子磨磨蹭蹭舍不得放的过程。小侉子不期然地想到了当年在北大荒时见到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獾以及三哥四哥奇怪死去的情景。她觉得獾与她之间有着不祥的默契。这一段时间江远澜的恼怒到了极点,他感叹三更夜半五更鸡,小侉子马上接着话茬儿说:四更有人要拉稀,他用眼珠子瞪小侉子时,小侉子噘着嘴说我以为你让我对题呢,我一听你话里有数字我就紧张。听小侉子如是说,江远澜揍小侉子的心都有了。他喝光了酒瓶中所有的酒,嘴上说死去相逢酩酊天,心里至少说了不下十遍小侉子“屁都不懂”,他的喘气和獾挣扎时的呼吸一样粗重。他在庙里来回踱步,不得不忍受小侉子哀哀切切的央求声:“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好吗?”

  江远澜对小侉子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自杀感到忧虑:庙外砭人肌骨的寒气,顺着山峦梯田一片迤逦而下的苍白雾气,升得更高更亮的星斗,缓缓向左游去的寒月,以及小侉子不偏不倚地扑到虏获物上,且对獾爱不释手,都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注意到无论是佛像身上、案几上、桁条、窗框,到处都积着厚得如天鹅绒一般的灰色的尘土,一股浓郁的土腥味让鼻孔发痒,嘴唇发干。他想和小侉子温存的念头自打小侉子抱上獾后便彻底破灭了,他甚至认为獾是借上帝之手来阻断他行动的破坏分子,是催促他早日踏上黄泉路的叫魂小鬼。于是,他对小侉子语调严厉地说:“你可以抱着你的獾欢乐生活,但我必须死在桑干河,我准备了足够的安眠药,我想河与江在灵魂上是相通的,它们会把我的尸体送回我的故乡北江。”

  小侉子见江远澜两腮发青,冻得直打寒噤地和她说话时,连打几个喷嚏,两只脚还来回跺个不停,心中一下子充满了无限的歉意。她说:“走,我们现在就去桑干河。”说罢,她把獾放了。獾箭一样冲出“太庙”,突然又像箭一样折了回来,它朝小侉子看了两三秒,然后霍地转过身子,跑了。

  去桑干河的路上,不时有一摊一摊陈旧的马粪和牛粪饼横陈在路当间,望上去像受了潮的沱茶或尚未晾干的烟叶。因为整条沟底都是积雪覆盖的石头,这些石头大的比卡车还大,小的也有箩筐大,小侉子蹦蹦跳跳倒无所谓,江远澜踩高跷似的行进,路陌生,环境陌生,心情坏透了,于是,一路无话。

  出了四沟,桑干河像一块巨大的磨砂玻璃摆在面前,江远澜两眼忽闪忽闪有了生动的光芒,但是,小侉子突然一拍脑门,颓然地坐在了地上。她告诉江远澜:“我们甭想死在桑干河了,‘五一’节之前都甭想。”“难道桑干河失踪了?难道桑干河架着电网?”江远澜大惑不解。“嘿,”小侉子长出一口气,尔后没好气地对江远澜说:“你看嘛,冻冰了,冰厚得过了膝盖。”“幸好我还带了安眠药,”江远澜自责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怪我,忘记这会儿是冬天。”

  回村的路显得短了,但两人的脸上都有了霜色。小侉子觉得江远澜对自杀的热情就像秋天的庄稼已经熟透、干透,谷粒纷纷掉落下来,开镰收割就是了,没必要满脸庄严,整个人像穿了燕尾服似的。江远澜觉得折腾了一夜,精疲力尽。眼看天际明亮得好似融化了的玻璃,在微微地颤动,鸟雀也开始婉转地试着歌喉。而没心没肺的小侉子边走边吃,她的胃袋子比羊皮口袋还大。再回想她在自己小屋补习的近一年半的时间里,糖果没拿过一颗,水没喝过一口,可想而知,彼此的关系紧张到了什么程度。如今,她这么驯服地跟着自己去死,一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样子,心情比在自己小屋补习功课时简直换了一个人。那时,她笨得木偶一样……“你临死前,有话对我说吗?”江远澜既不放心,又想放心地问道。“让我们永远在一起。”“你不后悔?”“悔前容易悔后难。”江远澜向往又遗憾地说:“后悔没错,我要是能把那道题做出来就圆满了。”

  两人走出四沟口时,各队的牲口厩的饲养员已经下沟来担水了。另外,今年新当选的“地主

  ”屈裕富正领着他的小儿子屈裕穷在井口用钎子和大锤砸冰。他们见小侉子身后跟着个男人从沟底踅出来,都问干甚去了?小侉子先说放獾,后说桑干河水煮杂面,想得汤水太宽,爷干甚,不干甚有你们知道的时候。当时,天还尚未鱼肚白,亮了一夜的月亮这会儿像干涸久置的奶酪,惨白无光。破絮般的残云都卧在丰稔山的山顶不动。饲养员们不怀好意地嘿嘿干笑,尤其那个半腚腚全然忘了小侉子的接济,胡嚼什么干是纲,纲举甚也得张。说罢,放出恶意的大笑。连他身后崖畔上的芨芨草也害臊一样弯下了腰。小侉子先二话不说,捧起一大捧沙土搁进半腚腚清凌凌的水桶中,然后,大骂:“流氓!流氓!”骂人时,鼓胀得难看的嘴唇给她脸上增添了一种感人的、孩子似的稚气,就让半腚腚憋着鼻子,细着嗓子,也模仿她的声音,也喊:“流氓,流氓,”小侉子追上来要打他时,半腚腚就地把水倒了,慌忙地重又下沟挑水去了。

  小侉子和江远澜刚走到村口,只见绝心旦急匆匆地走来。她神色慌惶,她一把揪住小侉子的胳膊说:“快去叫叶雨到我家,我家四伙害霍乱(村里人管发烧拉痢等重症病都称之为霍乱。)了!”“那他……”小侉子指着江远澜,问绝心旦。绝心旦一把拽住江远澜的胳膊说:“先到我家搭个帮手。”

  天空尚未飘渺蜃气的时候,村庄是一片蔚蓝,就连被灰色冰层覆盖的桑干河也成为一面凸镜,映出浮留在山顶上星星的软糜、怠倦、暗淡。小侉子横插一条被羊蹄子踏出的小路,蜿蜒曲折地上了全村的最高堡,她把叶雨的门敲开了,但叶雨像墙一样挡住了小侉子。他说他母亲正在倒气,顶多在三五分钟之内就会死掉,“你不怕死人死前的秽气犯上你吗?”叶雨不由分说把医药箱塞到了小侉子怀中,乒乓两声关住了门。

  被挡在门外的小侉子知道叶雨在撒谎!操心明天老雕就会在荒山顶上鞣制你小子这张人皮!她下堡时越想叶雨色意淫淫的脸就越气,心里骂着,隐约听到不远处的牲口棚传来骡马悲嘶,是担心丢掉它的小马驹的声音,她还听到小儿马不停地吧嗒吧嗒嘴,急切地找骡马要奶吃的声音,包括四伙微弱的哭声。

  小侉子赶到绝心旦家时,四伙正被绝心旦把着两腿,在红瓦盆里屙屎,这小子屎量惊人,屙出牛粪大的一堆屎,且恶臭扑鼻。刚才还鼓得像羊奶子的肚子顿时瘪了下去,娃的哭声顿时也停了。

  绝心旦口口声声说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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